六王笑道:“建功说的是,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此时东丹王步步紧逼,又怎样应付?”
韦业沉吟片刻,答道:“现下韦奚吾看来当真信了我那番说辞,事我如亲父,我说的话,他倒是肯听的。我近日常与之讲些当年辽国侵宋的往事,见他亦是眼中含泪,语怀愤慨,不似作伪,想也不会主动背国北投。东丹王无非一个蛮子,性格耿直,没甚么心眼,在韦奚吾那里碰过钉子,应当不会再固执己见了罢。”
“万一那韦奚吾伪作投诚,借机脱逃,又如何?”
韦业微笑:“辽宋边境一直不甚太平,偶尔遇到几股贼盗,乱用迷药,引动了薛江身上旧疾,一时伤了性命,也是有的。东丹王的使者再厉害,防得住一次两次,却未必次次都能防得住。”
他们这边算计,奚吾并不晓得。他只知忽然便有一日,韦业一反平日的镇定如恒,面带隐忧推开门,问道:“阿吾,你先前与东丹王同行之时,可说了甚么?你我好容易父子团圆,他竟遣人来要人,硬说六王要害你。偏偏他还是个得罪不得的人物,弄得六王焦头烂额,这可从何说起?”
奚吾骇然道:“东丹王?”
“正是。唉……”韦业长叹一声,“你我失散几十年,怎舍得再让你离开?何况是那北辽蛮人,谁晓得他讨你过去,又要怎样欺辱!”
奚吾蹙眉道:“我与东丹王相识一场,他并非那等蛮不讲理之人,是否其中有甚么误会?”
韦业微微点头:“想是如此。只是东丹王使言道,若不见你亲自现身,便要再起刀兵,攻我大宋。这……”
“韦叔叔不用忧心。”奚吾安抚道,“我愿前往,与东丹王分说明白。”
韦业轻轻摸了摸奚吾肩头,低声道:“如此甚好。只是……你总也不肯唤我一声……爹爹……”
奚吾垂下头默然半晌,轻声答道:“我几十年无有爹爹,儿时因此被人轻视侮辱,在梦中见到这两个字,也是要哭一场的。时至今日,你我团圆,我却仍感觉这二字上有阴影环绕。我……”
韦业伸手轻轻环住他抱了一抱,柔声道:“我明白……好孩儿,我明白……”
计谋既定,余下的,便是安排奚吾与东丹王使的见面。
外面正下着小雨,奚吾微微挑开一线车帘,帘外便扑入了清香的泥土气,雨丝微凉,打在他脸上,却是久违的感觉。
一向繁华的汴梁,雨天也有不少行人,只是均步履匆匆,无人在街上停留,店家的叫卖声也不若往日热情,没几声便静下去,仿佛整个城市都随着这细细密密的小雨变得懒洋洋起来。往日那些繁华热闹,便都变得暗淡而遥远。一角飞檐,挑出个忘记收好的酒旗,皱缩成细软的一条,在风中微微摇摆,在这天青云暗的画布上,便涂下了几笔萧索。
东丹王使与韦业约在西城怡和楼,楼高三层,门口两扇红木门敞开,酒博士引韦业与奚吾二人登楼,到三层静庐,门口却静静立着个少年,宽肩窄腰,一身劲装,见二人来,躬身肃然道:“只请薛江薛大夫入内,无干人等便在外间相侯。”
韦业笑道:“我儿身有旧疾,让他独个入内,一来韦某放心不下,二来万一病发,只怕有碍王使观瞻。”
那少年横他一眼,却道:“你是哪个?如此啰嗦!王使只见薛大夫一个,但有第二人进去,便是血溅当场!”
韦业陪笑道:“只是王使先前派来那人已答应了六王,允我陪同在侧,王使是何等人物,总不好出尔反尔罢。”
那少年挑挑眉毛,“蹭”一声掣出了腰中弯刀,怒道:“再啰嗦,就是一刀!”
刀锋寒光闪烁,直逼韦业的鼻端,他饶是智计过人,此时此景,也只好呆住了。
这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道先前全盘推演,有甚么变化也能应付裕如,却不料事到临头,王使竟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
眼见得那少年冷着脸将奚吾送进了珠帘内,韦业满心焦躁,面上还得做出淡定自若的模样,心中不由大恨。
却说奚吾进了静庐,挑开重重珠帘,见一人双手后背,立在长窗之前,身着浅褐色麻布长袍,看似普通文士,却隐然有逼人气势。
刘倍!
奚吾倒抽一口冷气,却见刘倍已转过身来,微笑道:“兄弟别来无恙否?”
韦业却只依稀听到了这么一句,随后静庐中便是一片安静。
又过许久,忽然又有声音传出,竟是跑动声、呼喝声、桌倒椅翻的声音,居然还有人长声惨呼!
韦业一颗心怦怦直跳,着实不晓得这东丹王使在弄甚么勾当。看那守门的少年,少年却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立在门前,手中的刀倒是攥得死紧。
眼见得珠帘两厢分开,一个高鼻深目面目粗豪的锦衣大汉大踏步走出来,手却扶住肩头,指缝中淅淅沥沥不断流下血来。见到韦业,怒喝道:“那薛江好大胆子,竟敢刺杀本使!”
韦业大惊:“此话从何而来?”
“某转致王命,请他随某入辽,与王小住,叙旧。他假意应承,却说某腰中弯刀别致,要看上一看。某不疑有他,递过去,他居然拔出来就是一刀!”那王使气得吹胡子瞪眼,“口口声声说甚么为大宋冤死的子民报仇,放屁!老子唯一杀的南人,就是他薛江!”
这句话听在韦业耳朵里,便如石破天惊:“杀了?!”
“他行刺东丹王使,不杀他,难道要等着他来杀某?”那王使双目环睁,高大的身躯笼罩在韦业上空,直要将他逼倒一般,“你家六王,对此要作何解释?”
“王使一面之词,可有甚么证据能证明此事?薛江为人老实,又身体孱弱,刺杀一事,必是误会。王使万勿焦躁,万勿焦躁。”
“某肩上的伤,便是天大证据了!正因此人看似老实,某才不曾防备,谁知他险用心如此!薛江行刺,想是尔等指使无疑!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定要尔等与我个交代!”
值此仲秋时节,韦业后背竟出了一层汗。方才帘外等候时,他已遣人报与六王,道事态有变,却不曾料到,东丹王竟玩了这样一出,倒反咬了他一口!
薛江的尸首也被送了出来,软趴趴躺在地上,左胸中刀,夹袍已被血洇透了。他不死心,还假意上前解衣验看伤口,却对着那张脸仔细分辨。死者确是韦奚吾本人无疑,绝无易容改装的痕迹。
六王府的人得到消息,迅速赶到,验尸的,检查现场的,要为王使上药包扎的,赔罪的,忙成一团。
那王使却将六王府的人挥开,道:“王有命,对薛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尸首要给某留下。尔等上复六王,三日之内与某一个答复,否则后果自负!”
韦业心中苦笑,还能有甚么答复?无非是声称刺杀一事乃薛江个人所为,与朝廷无关,亦与六王无关,勉强压下去那王使的火气,又送了无数上好的伤药礼品,送他们一行上路。
韦业心中着实不甘,明知这韦奚吾是诈死,目前虽看不出用的怎样手段,但只消想法子留他那所谓的尸首在六王府中过夜,便可自假死变作真死。他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竭力说服,眼看王使已然招架不住,便在这当口,九王那里竟然传来口信:“让他们走。”
不消用力猜,这必是施仲嘉在施压。可笑此人看似强悍,却始终为情所困。他可以为死去长兄的骨灰与夏太子私下里结盟,可以为长兄之子投靠九王卖命,现下又为了昔日的情人,不惜威胁天潢贵胄,却不肯好生思量思量,他如今手中强大的力量究竟是谁给他的!最最可笑的是,他关怀备至的情人,如今已转而投入了大辽东丹王的怀抱,他居然还大度若此,任由二人携手北奔,好不讽刺!
施仲嘉,施仲嘉,现下且容得他猖狂,待有朝一日殿下得登大宝,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54.决裂
不同于韦业等人的无奈忿恨,此时的刘倍却是满心逍遥,与奚吾纵马前行。天高草长,山川雄伟,二人指点江山,谈笑间,心怀大畅。
如今辽宋局势微妙,奚吾一心要刘倍尽速返回黑州,又只道子文尚在西夏作战,便力主弃车骑马,一路匆匆。他那不上台面的骑术,在刘倍这等高手指点下,居然也进步飞快,让他颇为欣慰。
这一日,便到了黑州,远望黑州城外的互市方向,奚吾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刘倍却笑道:“总算到了黑州,兄弟一路辛苦,先到我家歇息,晚上我与你设宴洗尘。”
奚吾心中一动,却道:“听说黑州有个薛家酒楼名气甚大,不知味道如何?”
刘倍一怔,道:“薛家酒楼?倒是去年除夕买过他家的屠苏酒吃,药气甚浓,将酒香都遮住了,我不喜欢。”
奚吾一笑:“这是我朝风俗,除夕定是要吃屠苏酒的,初上口只觉得药气重,习惯了就好。被你这一说,我倒真想尝尝他家的屠苏酒。”
“这有何难。”刘倍笑着叫过离朵吩咐几句,离朵应了,提马匆匆而去。
是夜,刘倍便与奚吾一道去了薛家酒楼。
这酒楼是典型的南朝风格,红绡处处,暖香飘飘,有别于此地常见的粗糙酒家。奚吾登楼举目四望,却见这两层的酒楼竟空空荡荡,半个客人也无,登时恍然,这必是离朵所为。
刘倍毕竟是大辽东丹王,偶尔在外吃酒,安全第一,这样安排也在情理之中,倒也无话可说,只是自家便是贱骨头,眼见得酒楼主事亲来应酬,嘘寒问暖,亲自领位,亲自煮茶,一一奉到跟前,实是周到非常,他竟是浑身不爽利。
刘倍看出端倪,便挥手令那主事下去了,笑着问奚吾道:“兄弟可有甚么爱吃的,我叫他们做去。”
奚吾扫了一遍水牌,只道:“现下唯觉口干,只想吃盏鸡丝粥,尝尝你说的屠苏酒。”
刘倍一笑,便叫离朵吩咐上菜,不片刻,流水样的各种菜品便端上来,有清蒸太湖白鱼,也有汴梁紫苏焖肉,有西北孜然烤羊腿,更多的则是自渤海万里迢迢运来的各色山珍海味,有飞龙、熊掌、狍头、犴鼻……居然还有一挂血淋淋的新鲜狍肝。同时摆上的,果然还有一盏清香扑鼻的鸡丝粥,并几坛屠苏酒。
刘倍笑道:“这狍子肝生食清热明目,甚是滋补,味道也是绝佳,兄弟定要尝尝。”
奚吾望着那血淋淋似乎还在冒着热气的狍肝,颇有些踌躇。刘倍亲自动手,持小刀割了一块塞入他口中,他嚼都不敢嚼,合着酒吞落肚,刘倍只笑得前仰后合。
二人这里吃酒谈笑,外面的夜色便渐渐深了。酒过三巡,奚吾举杯道:“多谢大哥相救之恩,小弟借大哥一盏酒相敬,明日小弟便要告辞启程,先去寻师叔祖,禀过他老人家,看师叔祖意下如何,再做决定,不知大哥的意见怎样?”
刘倍却放下了酒杯,正色道:“兄弟,大哥有句话一直想说。神医李继周固然手段非凡,我更在意的,却是兄弟你本人。”
他望住奚吾:“兄弟医术传神,人品端方,分明有为之才,在大宋却无名无姓,无官无禄,不免明珠暗投,我愿以千斛金珠换你三年辅佐,你可乐意?”
奚吾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猛地起身退了一步,大声道:“不!”
“兄弟的身份,我早已知晓,日日夜夜盼着你会亲口告知于我,你却始终缄默不言,我晓得定是施仲嘉吩咐过的。当初在应天与我相识,也是施仲嘉暗中安排。但是我不怪你,你的人品,我看的很清楚,我敬慕你的为人,敬慕你的医道,这些,却与你的身份无关,也与他施仲嘉无关。兄弟,你听大哥一句话,如今南朝后党坐大,皇帝回天无力,赵氏一族眼见式微。九王赵德起了谋反之心,六王赵和与之勾结,联盟了不少朝中大臣,暗中准备,只怕不消多久便会起事。施仲嘉与夏太子阿斯曼结盟在前,与六王联姻在后,分明是他们一党,且必定是关键人物。你跟着他,也要做叛党不成?胜了,兔死狗烹,败了,便是千秋罪人。你又何必为他丢掉一条大好性命?”
这一番话只说得奚吾手脚发抖:“与阿斯曼……结盟?!”
“正是。施仲嘉一直想方设法封锁消息,不叫你得知,你被他如此蒙骗,着实可怜,只是先前我总寻不到机会与你说明。施仲嘉毒杀大帅朱鹏博,夺取军权,大胜之余驻足不前,以回鹘大片沃土为交换,与夏太子阿斯曼私自结盟,换西夏对九王的支持。而且,他日前已回了汴梁城,迎娶了六王小郡主,再也不会回头与你重行聚首。不单如此,当初他遣你来寻我,便是明知我定会欢喜你的为人,纵然看破了你的来意,也会与你要好,由此便有机会与我结盟,得到我的支持。如今施仲嘉已与夏联盟,留你也无用处,便弃如敝履,用金牌为饵,引六王对你下手。他如此这般算计了天下人,连你这样的昔日情人也一并算计在内,你便不恨么?”
毒杀朱鹏博……结盟阿斯曼……迎娶小郡主……一连串的话接二连三冲破桎梏,毫不留情地将严酷的现实摆在奚吾面前,他如被雷击,竟不知该说甚么好,目光茫然,心跳一时急,一时缓,只觉得吐出的气都是冰凉的,拂在口唇上,竟连血都要冻住了。
“我师父呢……我师父呢?师叔祖呢……他们又在何处?”奚吾蓦然想起甚么,便如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大声问道。
“李继周?施仲嘉毒杀朱鹏博的毒药,便是自李继周手中骗来的,李继周现已与他反目,带师侄洪景回了蜀中隐居,只怕有生之年,也不会重返尘世了。当初他收留你,看的是施仲嘉的面子,如今他二人反目,你道李继周还会收留你不成?”
奚吾只觉胸中一股闷气直欲冲出腔子去,颓然坐倒,鼻子发酸,双目肿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怔怔地望着面前那盏变得冰冷的鸡丝粥,一动不动。
“韦兄弟,大哥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今你在大宋,已走投无路了,与其雌伏施仲嘉身下,委屈做他情人,不如随我北上大辽,做一番真正的大丈夫事业,不好么?”
“不好!”这二字冲口而出,奚吾浑身颤抖,望着刘倍的双眼,又大声重复道,“不好!”
“为甚么?”刘倍轻声问道,“如今你在大宋无处容身,不想死在此间,便要另投他处。辽宋乃是一家,同气连枝,是友非敌。你我又意气相投,辅佐我,有甚么不好?”
“即便今日结盟,我也忘不掉辽人强行占我燕云十六州,仗着刀马锋锐,抢粮霸女,做过的那些恶事。我与你意气相投,却非与大辽一并相投,此事,请恕小弟不能从命!”奚吾的脸胀得通红,一口回绝。
刘倍微微摇头:“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原来你心中,竟始终都在计较这个。怎不说燕云十六州原本就不是大宋疆域,当年分明是唐王主动让与我大辽的,中原平定后,大宋便硬生生要抢回这块土地,可讲道理?我辽人土地贫瘠,只有大片草场,一到冬日,没本事到深山里打猎物的人便只好饿肚子苦挨。如今好容易有了一片可以种粮食的地方,可以养活族中老弱,怎能轻易放手?轻易还回去,灭我大辽国威不说,又让已在燕云十六州定居的百姓搬去哪里?他们好容易有了个家,大宋一句话,便要让他们流离失所不成?”
“都是爹生娘养,凭甚么南人可以坐拥渔米之乡,江南江北大片肥沃土地,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我们的孩子就要在冷风里饿着肚子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