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文的手慢慢滑到平安郎的下颌,托起,凝神望了半晌,右手中暗藏的短匕便划上了他的左额角。
平安。
一笔,一笔,又一笔。准确、决绝。
鲜血漫过平安郎的眼角,顺着脸颊飞快地流下,转眼没入袍子深处。
平安郎便在这鲜血淋漓中睁开双眼,痴痴凝望着子文。
经年的岁月并不曾在这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许多年过去,他的面貌如昨,他的神情依旧,他便如刚刚自爹爹画上走下来一般,清冷冷一张玉面,红润润两片薄唇,鬓角微霜,却点染得一把乌发如梦幻般美丽。
让人渴望,却永远也无法触碰,哪怕自家匍匐到尘土中去,这个人也不肯稍微弯弯腰,让他碰上一碰。
他全身上下,便只双目变了,即便爹爹再生,只怕也认不出这双眼。那明亮之极的一双眼目竟全然失去了原有的温润柔和,而是变成了一把刀,刻骨的刀,在平安郎骨子上狠狠刻下他的面貌、他的身姿,和他的无情。
子文用汗巾轻轻擦去平安郎脸上的鲜血,温言道:“从此,你便是我施仲嘉唯一的儿子,入我宗族,继我血脉,平夏安邦,为国尽忠。”他一字一顿慢慢续道,“你的名字叫做施清,字平安。”
平安郎以手加额,深深叩了下去。他的话语在这彻骨的冬日夜晚,便如一块寒冰,落地有声。
“平安,叩见爹爹。”
官家的手段可谓雷厉风行,从下密诏,到逮住九王幽禁,再到清理余党,前前后后不过半月。百姓们只晓得那个无法无天的九王赵德终于犯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惹怒了官家,被官家送到寺庙里修禅养生,只道终于可以过一个平安快活的元宵佳节,不用担心又有哪个霸王跳出来闹事。有谁知道,这看似平常的天子家事,底下究竟埋藏了怎样血腥的内幕。
九王赵德被捕,关押在天牢深处的密室中,被毒瞎双眼,毒哑喉咙,戳聋双耳,挑掉腕筋,剜去髌骨。
为免这一支血脉流传,他的那里,也永远永远失去了功能。
先帝与南安太妃唯一的儿子,便如此变作了彻头彻尾的废人。
他装病装了一辈子,刚刚站起来,便倒了下去。
这个结果,谁也不奇怪。
成王败寇,赵德若胜了,赵普的下场只怕比这还要凄惨,所谓兄弟之情,在皇权面前,形同乌有。
那张引发这场大祸的遗诏,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世间,连点火灰都见不到。
另有九十二条人命,在这短短的时日里同样消失了。
一张软薄的白绢,便带走了这九十二条人命,或老或少,或高官,或小吏。干脆利落,毫不容情。
只不知赵德此时会否后悔当年江宁的临时起意?会否后悔将这只蛰伏的老虎放出了闸门?
只是悔已迟。
这桩密案,使已高居枢密院使之位的施仲嘉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大宋皇帝的身边,也走到了他人生权力的最巅峰,一时风光无两,前方,便是前程似锦。
便在这边大戏方酣,你方唱罢我登场之时,加紧南攻的夏太子阿斯曼,却迎来了今冬第一场大败。
阿斯曼此次攻宋,准备极其充分,先联姻以安吐蕃,又暗中结盟于大辽,再利用九王赵德的野心,骗他打开了大宋的关门。自延州起,连克天都寨、将台、瓦亭川、隆城,泾原、宁州,直逼大宋西北重镇渭州城。
在渭州城北七十里,渭水之滨有伏龙川,西夏四千轻骑在此地遭遇宋军步兵阻击。开战伊始,西夏弓强马快,将宋军战阵冲得七零八落,宋军且战且退,在遗下的物品中,却有半幅染黑血的袍子扯碎在地。
有夏将认出,这是大宋高官的官袍,且是开战以来从未见过的高官,最关键的是,这个大官流的血呈黑色,有微微的臭气,而夏军都晓得,若中了国师乌朵所淬制的毒箭,便刚好是这般的症状!
怪不得宋军一触即溃,一路逃跑,定是主将意外受伤,部从急于掩护他去疗伤解毒。
夏军一时群情激昂,只想活捉这个大官,立个大功,便鼓勇趁胜追击,连续追歼宋军上千,捉住个宋兵一问,这支败兵的主将竟是渭州都监王英!
夏将大喜,无暇深思,便一路追入了伏龙川深处的伏龙谷,待发觉大势不好,已被困在谷中,四面大石隆隆滚落,箭飞如蝗,竟是死无完尸,七零八落死在乱石之下。
正在领兵攻打庆州的阿斯曼闻信大怒,分兵一万进攻渭州城,在渭州城南的瓦亭寨遇伏。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出现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壕沟,既深且宽,壕沟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鹿角桩,木桩间藏着的,是那曾经让阿斯曼吃尽苦头的长弓箭阵。
宋军这座拒马阵,便如一张巨口,虎视眈眈,等着夏军冲锋。
只有左后两个方向无有壕沟和鹿角桩,然而左冲,是几千人的重甲长枪阵摆成一长排挡住,要后退,适才刚刚踏冰而过的渭水河竟被宋兵泼上了豆油,一脚踩上去,人仰马翻。
已没有退路了,悍勇的夏军不顾一切,向那似乎算唯一弱点的长枪阵冲过去,试图冲散薄弱的枪阵,夺路而过,不料长枪阵在西夏骑兵冲到近前时,却忽然两旁散开,露出了满地铁蒺藜,竟撒了足足有一里多宽。
怪不得长枪阵要摆得如此单薄,怪不得这些枪兵都穿着精钢所制的长靴。
骑兵的速度在铁蒺藜面前被迫降了下来,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他们身陷铁蒺藜阵中,一时挣扎不出之时,远远望见自那边深深的壕沟里面,却升起了几台梦魇般的床弩。
巨大的床弩射出无数巨大的铁箭,寒光闪烁,如急雨般扑向西夏骑兵。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长弓、连弩、床弩,还有外围的骑兵手持强弓,来回收拾残兵。西夏勇冠天下的铁骑,在此战中竟只逃出了不到七百。
逃回去的夏兵带回了惨败的消息,带回了对继续南攻的畏惧之情,也带给阿斯曼一面大宋的军旗,展开来,上面明晃晃一个血红的大字——
施。
58.围城(上)
施仲嘉,竟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刻,辞去枢密院使的职务,自请消去二品封衔,文官转武职,以侍卫马军都虞候之职,任西北军大帅,领军二十五万,亲至西北前线,对抗西夏!
阿斯曼紧紧攥住手中的军旗。
施仲嘉。
西平府之辱我至今还记得,其时准备未足,只得忍辱投降。今番你来得却是正好,两虎相遇,且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大宋这二十五万大军来势汹汹,想是要将西夏军全数赶出大宋疆域,甚至一举灭之才甘心。如今西夏在大宋境内打下了数座城寨,其中算得上重镇的有三处,延州、隆城、宁州。这三座城均扼守要害,城深墙高,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宋人绝不会坐视夏军长时间占据。只不知施仲嘉是要分兵三路同时攻打呢,还是一城一城地夺取?
施仲嘉的举措却很奇怪。他居然分兵二十万分别驻守宋夏边境各个大小城池,在绵延几千里的边境线上慢条斯理地铺开了一张巨大的防护网,这张网巨大而脆弱,若阿斯曼集兵一处强行突破,仗着骑兵勇悍,只消不顾一切前冲,竟可直扑汴梁,待擒了宋朝皇帝在手,何愁施仲嘉不降?
可是这弱点太明显了,若是旁人摆出这阵势,阿斯曼只会仰天大笑,道天助我也,但来人偏偏是施仲嘉。此人心思细密,布局深远,他展露的弱点,便一定不是弱点。
这张巨大的网越多破绽,便越显得没有破绽。天知道夏军进攻某处,整张网会否迅疾无伦地卷起来,将夏军牢牢捆住?
因此,绝不能冒进,必要仔细观察妥当,瞧清楚施仲嘉的布阵关窍才好动手。其实若能擒得施仲嘉在手,宋军也将不战而败。此时施仲嘉正领着余下五万人镇守渭州,与夏军隔渭水相望,几乎是近在咫尺,但阿斯曼却不敢轻易进攻。
施仲嘉有备而来,小小一个渭州城,不知有多少虎狼之阵在等着夏军自投罗网,若贸然攻击,只怕会与先前那一万人一般,被他轻松吃掉。
左思右想,阿斯曼唯有暂时按兵不动。左右有那三城在手,夏军上下的吃用尽数自三城内外劫掠而来,粮草衣物等毫不发愁,便等上一年也不妨事。而这般劫掠下去,施仲嘉那边受到宋国朝廷的压力必定越来越大,他的耐心,一定比不过我!
然而出乎阿斯曼意料之外的是,他不动,施仲嘉居然也不动。
整个战场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一日,两日,全然看不出施仲嘉有一丝一毫准备动兵的意思,竟似乎是要长久地驻守下去了。冬至那边鼎沸香汤、炭烤猪羊、举营欢庆,除夕那边爆竹之声连绵不绝,直扰得这边兵将连着好多天吃不下睡不实,总觉得是宋军袭营。
眼见得正月总算慢吞吞过去一半,宋军大营那边传来的令人恼火的各种食物香气、各种奇怪声响好容易渐渐淡下来,却又处处挂起了花灯!遥遥望去,那些花灯虽然制式简单,倒也色彩斑斓,不晓得在这战场上,施仲嘉却去甚么所在弄来了这许多彩纸花布。最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施仲嘉居然还派人送来了一盏制作精巧的花灯,上头写了个四句谜语,字迹古拙,十个字倒有九个不认识。叫通译来看,那厮回说这是大篆,他也无法尽识。
阿斯曼无法,只得叫人寻了个宋国的落魄书生来解谜,书生虽然落魄,倒着实博学,竟识得这篇字,也说能解谜。只是太唠叨,摸着胡子摇头晃脑掉了半天书袋,念着甚么秋千格、玉带格,喃喃自语了许久,待阿斯曼的耐心几乎告罄,那人才道,谜底是“金杯赐酒”。
再细问金杯赐酒有甚么典故,那人却只是摇头,一口咬定这就是灯节的普通灯谜罢了,施帅大约是要与太子同乐。
阿斯曼哪里肯信他!遣人悄悄假扮宋人,又找了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塞了不少银钱才探问出究竟,原来这金杯赐酒,竟是在宋国灯节时,那皇帝老儿专门赐给女子的!
阿斯曼不由大怒,一脚将那盏花灯踩个粉碎,提起大锤便要出门点兵,连夜攻城。转念一想却又放下了。他不是傻子,也想明白了这必是施仲嘉的激将之计,若此时进攻,想是正中其下怀。
这一节想通了,他便吩咐下去,叫各营今日可以放下心,踏踏实实睡个饱觉,施仲嘉既用激将法诱他出兵,定然是在城中埋伏,我军只管好生休息,叫施仲嘉彻夜埋伏去好了,待他明早累了,再攻城!
谁也不曾料到,便在夜半夏人酣然高卧之时,抱着长枪守在篝火旁的夏兵,却眼睁睁看着一支盔甲上冒着寒气的队伍忽然出现在旁边。马蹄上都裹着软布,口鼻喷着白汽,高大的武士身着乌黑的甲胄端坐在马鞍上,手中刀光闪烁,眼中只有一个字:杀。
夏军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宋军袭营!
宋军欢庆了多久的新年,夏军就过了多少个难眠之夜,今日难得好眠,明知刀子已到了头顶,手脚竟然是软的,想去抢武器都抢不起来。宋军不到五百的轻骑,趁夜冲进夏军大营,如砍瓜切菜一样乱杀了无数夏兵,阿斯曼一路追在那些宋骑后面试图拦截,却始终晚了一步。他追向东,那些人便向西,他追向西,那些人便向东,带着阿斯曼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回头时竟又点了一把火,才逍逍遥遥踏营而过,直奔渭州城去了。
阿斯曼手持铁锤立在火光中,面上肌肉不住跳动。
今夜的袭营,便如一个巨大的耳光批在他的脸上。枉他自负用兵如神,连支河罗那等英雄也要在他手下败北,谁知在施仲嘉面前竟如三岁小儿,任他搓圆捏扁。
五年前西平府之败还可说是准备未足,今日之辱则没任何借口可说,明明白白是技不如人。阿斯曼隔着熊熊火光望向渭州城,火光中,那座城池巨大、厚重,似乎坚不可摧,城中央,还有一个算无遗策,狡计百出的施仲嘉。
阿斯曼再也坐不住了。
向东,进攻云州!
夏军连续几次受损,人数锐减,满打满算也不到八万,此番竟几乎倾巢而出,六万精骑用惊人的速度直扑永兴军路首府云州城,将之团团围住。
而此时,施家多年故旧,福娘曾许婚的那个少年,现下的永兴军都总管王元威,正在云州。
云州守军不到八千,城门倒有四个,兵力如何分配都会顾此失彼,面对西夏六万大军,只怕坚持不了几日。
子文心中非常明白,阿斯曼此番定的是围城打援之计。若宋军驰援云州,阿斯曼以静制动,宋军必然会吃大亏;若不救,万一云州失陷,无论王元威被擒还是被杀,施仲嘉都难辞其咎,徽州王家会否继续支持他,只怕也会变成个未知之数。
救,还是不救?
此时,让所有人都难以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施仲嘉竟弃云州于不顾,令先锋张同点兵二万,分四路急攻延州城!
消息传到云州城下,阿斯曼转瞬间便明白了——施仲嘉竟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横山险峻,千里绵延,横亘于宋夏边境线上,只延州一城地阔路平,适合骑兵冲锋,若施仲嘉攻下延州,死死扼住这个关口,横山便像一个口袋,将深入宋境的夏军包在袋子里面。他再想办法分而吞之,夏兵却无处可逃,只有少数骑术精奇者,有可能翻越横山之险,逃回夏境。
延州绝不能失守。
目前,夏军手中共有三城,延州在西,隆城、宁州在东,互为犄角,宋军急攻延州,只怕急切间打不下来,夏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攻克云州,若能斩永兴军都总管王元威于马下,便是将耳光还回到了施仲嘉脸上!
手下过来请问阿斯曼,主攻云州那个城门?阿斯曼冷冷道,六万大军打他区区八千人,还要问哪个城门么?只管去打!第一个入城的,赏千金!有杀王元威者,封万户侯!
云州城下,六万大军轮番攻城,投石车、火油弹、攻城车,接二连三的火油弹丢在城墙上,乌黑
粘稠的火油熊熊燃烧,将厚重的城砖硬生生烧出了几条大缝。巨大的石块撞击在上面,城砖不断破碎掉落,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多久。
城下,悍勇的西夏兵如凶猛的狼群,一波又一波地向城头冲去。弯刀如月,箭飞如蝗,滚木礌石隆隆掉落,云州城上下洒满了鲜血。
三天,五天,七天……王元威已很久没有合眼了。一共八千人,四门各布置了一千五,余下两千由他带领居中策应。时至今日,只剩了不到六千人,所有地方都不够人手,连做饭的伙夫都上了战场,城中但凡能动员起来的男丁都动员起来了,明知那些男扮女装躲避征集令的人是怕死,宁可擦脂抹粉穿裙戴钗做妇人状,也不肯上城头面对敌军,王元威却甚么都不能说。他是军人,那些只是普通百姓,军人上战场便是职责所在,却不能强求百姓定要与他一般。
最危急的时刻,靠得住的,还是同袍。
四扇城门的将士都在拼命,西门北门的守将已经战死,由身边的副将替补。不停地告急,不停地四处支援,永远是杀声震天。刀已经砍卷了,箭囊也空了,在片刻前还是活生生的兄弟胸口拔下铁箭,带着血搭在弓弦上,再射出去。
这些都没关系,他可以拼。施帅敢放他守云州,便是相信他守得住。至少在施帅攻下延州,回援云州之前,一定守得住。
可是将士们再拼,却拼不过毒药。西夏兵射出的铁箭,竟然都是淬毒的。但凡中箭者,哪怕只是擦伤了一层皮,均很快失去了战力,高烧、吐血、神志不清。
他让将士们都换上了最厚重的盔甲,只要不是射在盔甲防护不到之处,便可免去中毒之苦。可是这盔甲实在太厚重了,大大消耗了将士们的体力,奋力厮杀一天,到休息的时候,连脱去甲胄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还能守住几天?再过多久,施帅才能派兵支援?王元威已经不愿去想这些问题。他对手下说:“大帅不日便到,我们一定要坚守到底!”
那些全身都是血的将士们相信他,也相信施帅一定会及时赶到,只有他心中明白,最多三天,那些被烧得脆裂的城墙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一旦城墙倒塌,便是惨烈的巷战,泰半步兵的宋军面对人数超出几倍的西夏铁骑,再也不会有回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