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下——匿名君

作者:匿名君  录入:09-05

子文几时受过这般窝囊气,偏偏周身酸麻,要抬起一只手都是难能,只恨得牙根发痒。

丁一笑道:“施帅好生歇息,这种金针刺穴起效不长久,身上酸麻过片刻即解,不消忧心。”

他的笑容如此温柔,口角含笑,眼中神采莹然,子文的一肚子气忽然全跑到不晓得哪里去了。

阿吾……他的阿吾,如今,变得这样好看。便是有那条疤,依旧这样好看。明明便是原来那个阿吾,究竟,是甚么变了?

一直以来,百般寻不到他的踪迹,心中不是不绝望的,只道他远去异域,从此不履中土,便如死了一般,再也不会在他面前出现。如今,却看到他还活着,活得这般肆意妄为,这样自由自在,而且,就在他的眼前。

子文的心微微有些发痛,当年那个干净柔软,善良退缩的阿吾,在脱却他保护的这段日子里,不晓得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丁一,丁一,子文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有伶仃一人的意思,亦有丁者一人的意思,看目前的情势,只怕还是后者居多。这便是在向世人宣告,此刻他已是个不折不扣的成人,再不需依靠任何人而活。

只是阿吾舍得下他,他却没法子忘记阿吾。这个曾经怯生生跟在他脚边的孩子,不知何时,已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成了参天大树,周遭绿草如茵,花开满地。以前,他只是茫然地,孩子似的霸着这份温暖安详,从不知究竟为甚么,也不觉得有多么珍贵,一旦失去,才明白,他苦苦寻觅的那一份现世安稳,其实便曾经在他的身边。

恍惚间,身上的酸麻感已消失了,他却没有动,只低声道:“我怀中有个香囊,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掉了。”

丁一一怔。

“那是阿吾送我的香囊。上面有他亲手绣的字,里头装着的,是他亲手为我调配的香药。如今,我还能握在手里的,大概只有这些了,那个活生生会走会动会说会笑的阿吾,却只肯立在远处,对我不理不睬。”

丁一默然半晌,答道:“过去的便过去了罢,若要重新回头,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子文只觉鼻端一阵发酸:“为甚么不能?我已知错了。小郡主……我从不曾碰过一指,又将她真正的夫君和孩儿,与她葬在了一处。我为她斋戒了整整三年,一月六次法事,每日念经祈福,祈求佛祖保佑她来世平安顺遂,一生幸福。便是我亲生爹爹,我也不曾做到这一步。我便对不起她,有这三年,还不够弥补么?有甚么仇怨,还不能放下么?我是犯了错,你便要我为了过去的错误,背一辈子的罪责,总也不肯原谅么?”

丁一将脸转去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低声道:“背负罪责的不是你,而是你放弃小郡主,转而拥抱的那个人。”

子文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合身向丁一扑了过去,丁一慌忙两手接住,却被他的右手牢牢扣在了腰间。

子文将脸整个埋入丁一的胸口,低声道:“便有天大罪责,我来背。阴间多少惩治,我来受。来世多少苦楚,我来担。阿吾……回来罢……只要你回来,哪怕立时死了,魂飞魄散,我也甘愿。”

丁一一动不动,胸中一颗心却跳得如同急鼓,子文单臂死死抱住他,似乎要将两个人合在一处,永生永世也不分开。

便在一片静谧中,丁一伸出手轻轻摩挲子文的长发,温暖的手指轻轻梳过发间,将凌乱的长发一一理顺,手指滑到颈项处,一枚细细的金针便刺入了子文后颈。

子文无力地倒了下去,丁一扶住他放回草铺上躺好,望着子文眼中隐约的泪光,他扭转头轻声道:“你身上的毒,还不曾解,不可这般妄动。”便默默走回了火堆旁,重新蜷缩着睡下了。

子文想大喊,又想大哭。

丁一终于默认了韦奚吾的身份,却为甚么,总也不肯和他相认!这样绝情,这样心狠,却又……越发让他无法松手。

火中干燥的木头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更显得洞中异样的安静,丁一蜷缩在火边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着了,子文却敏锐地发觉到,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他默默握拳,松开,再握拳,再松开。便如丁一先前所讲的,这种金针刺穴造成的酸麻只有片刻功效,此时,身上的气力已回来了几分。

他想了想,低声问道:“你怎知我在束河寨遇伏,因而赶来救我?”

丁一沉默半晌,答道:“是塞拉姆给我的消息。”

“那个跟在你身边的胡将?”

“是。”

“他又自何处得来的消息?”

“……无可奉告。”

子文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又问:“他在外面?”

丁一动了动,似乎略有不安,低声答道:“他已走了。我救过他妻女,他此番前来不过还我两条人命而已。一年前已救了我一次,此次又救了你一次,人情还得干干净净,便自返乡去了。”

“辽人?”

丁一又是沉默半晌,答道:“是,辽人。”

“西夏目前在攻打哪里?有其他人的消息么?”

“……我与你一同陷在此处,这些便都不知。”

子文还待再问,忽然呻/吟一声,抬手捂住了额头。丁一匆忙起身过来看:“哪里不舒服?”

子文闭目呻/吟道:“头忽然痛得紧,自后颈到额头一跳一跳地痛,不晓得为甚么。”说罢,更是大声呼起痛来。

丁一一怔,歉然道:“想是毒性未清,方才我又被迫刺你风池,两相作用,以致此痛。”他伸出双手,轻轻按揉子文额头两侧,温言道:“手放回去罢,这里冷,当心再遭了寒气,越发不好治。你闭上眼甚么都不要想,安心睡一忽,甚么事都待大好了再说。”

子文不动,右手依旧挡在眼睛上,只是低低地呻/吟着:“眼睛也痛得紧。”丁一蹙起眉头:“眼睛?”莫非解毒太迟,毒性已然侵袭到了眼睛?他心中略有些惊慌,拨开子文的手,趴开眼皮,凑近了仔细望过去。

陡然间,一只如鹰爪般的手牢牢扣住他的肩头,用力一掀!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把掀翻,登时天旋地转,随即子文已挺身而起,重重压在了他身上,将他唯一自由的手死死压在了身下。

子文重伤未愈,且这几日一直在发烧,本就身体虚弱,这一番动作,更是令他脸色煞白。他喘息了一阵,神色间却带了几分得意:“官人便一只手,也能擒得住你。”

丁一面色如被寒霜,冷冷道:“放开我。”

子文断然摇头,凝视着丁一的双眼,声音却放软下来:“阿吾,让我抱抱,这许多年无有你在身边,我从不曾有一夜好睡。让我抱抱,好不好?”

丁一目光清澈,淡淡道:“一条命去了大半,毒尚未全清,施帅便动起色心来,不由丁某不佩服。只是丁某并非侍候枕席之人,施帅看错人了。”

子文好容易积攒的力气又将用完,腰背无力,整个人忍不住便扑倒了下去,丁一将头一偏,迎面却被一把乌沉沉的长发压个正着,丝丝缕缕,光滑柔软,散发着隐约的馨香。

这是他无比熟悉的香气,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感觉,这是他无比思念也无比抗拒的怀抱。先前强自掩饰,强自镇定,在这样的冲击中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一颗心好似被大锤重重击碎成几半,在局促之地互相倾轧,互相挤压。

痛不可挡。

子文的呼吸便在颈侧,颈项处的肌肤被激起一片暴粟,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这颗心浑似不属于己身一般,完全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子文有些干裂的口唇凑在他颈项处的肌肤上,微微一碰,明明如蜻蜓点水般轻巧,却让他几乎要跳起来,呼吸蓦地乱了起来,胸膛急剧起伏。

曾以为已经心如止水,曾以为能够淡然处之,原不知此人便是今生的劫数,只要这样轻巧的触碰,已足以令他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滚烫的吻终于落下,自他颈项处疯狂搏动的那一点开始,到耳廓,到下颌,沿着长长的伤疤探索到眉间,双眼,鼻梁,最后停留在口唇上方。每一次触碰都是滚烫又轻柔的,每一次触碰却都带来一阵轻颤,无法自抑。

子文握在他腕上的手是滚烫的,压住他的身子是滚烫的,吻是滚烫的,呼吸是滚烫的。灼热的呼吸喷在他冰冷的嘴唇上,如同一把燎原大火,几乎可以将冰山融化。

双唇紧紧闭住,心却越跳越急,越跳越乱。

子文停在他上空不动,冰凉的长发垂下来,像一片芬芳馥郁的花园,将他整个人包围在里面,柔软的唇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气息甜美得几乎像毒酒一般。明知吃下去便会万劫不复,却似乎怎样也无法抗拒。

灵巧的手指明明已自腕间暗藏的机关中掣出了金针,却再也扎不下去,每一分每一寸在这一片热烫中都被融化得柔软、无力。

不能这样。

他用力握拳,将金针深深刺入拇指指尖,巨大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放开……我……”

子文凝视着他颤抖的双唇,轻轻的,轻轻的,吻了下去。

66.胡将

“大哥!”

便在四片唇将触未触的一瞬间,那个莽莽撞撞的小亲兵居然一把掀开门帘冲进来,慌里慌张喊道,“大哥!夏兵向这边搜过来了!”

随即,他眼前一花,他家大帅瘫软无力的身躯便朝这边飞了过来。小亲兵连忙接住,却见那个素来冷静温和的丁大哥居然自大帅先前养伤的所在一跃而起,衣衫微微有些凌乱,呼吸也颇为不稳,火光映照下,面上还有极可疑的潮红。

丁一此时却顾不上其他,急问:“哪个方向有夏军的动静?人数多少?领头的何人?”

“已到了山脚下,人数……看不清。”

丁一匆匆道:“摘掉挡风的棉袍,洞中的火灭掉,用灰盖严。”随即快步走出洞口,隐在树后,向山下望去。

一片宁静的暗夜中,凝神倾听,依稀可听到南边山脚下偶尔传来盔甲互相撞击的声音,偶尔有几点反射出来的月光闪过,除此别无其他。若非站岗的亲兵分外机警,敏锐地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怕就要被这队人无声无息摸到洞口附近了。

丁一略一沉吟,道:“把洞外的脚印用树枝扫了,揪些枯藤挂到洞顶的树枝上挡住洞口,大家都进洞,外面一个人也不留。”

“万一夏军进洞怎办?”

丁一微微叹口气:“但愿我挡得住。”说罢,转身进洞收拾各样药材什物,待众人办好各样事项都进来后,他便自包裹中摸出个小小的木头匣子来,小心打开。洞中火已灭了,借着外面模糊的雪光看过去,竟是一匣子五彩斑斓的蜘蛛!

丁一自匣子的夹层中取出一双可拉长的银筷子,一个个夹着那些黑蜘蛛,仔细抛在洞口四周。那些蜘蛛倒也奇怪,先前在匣子里一动不动,犹如死了一般,出了匣子却立时动弹起来,上下来回吐丝,转眼便布起了一张薄薄的蛛网,遮住了整个洞口。

丁一收好匣子,环顾一周,道:“这蛛网虽毒,也只挡得一时,你们扶好施帅,随我走。”说着,举步便向一处黑黢黢的洞口走过去。

那小亲兵个子小,同另外个亲兵一道,勉力撑住子文走了几步,谁知洞中漆黑一片,走不数步,便被地上隆起的石笋绊得险些跌出去,好容易支撑住,却扯动了子文的左肩。子文冷不防吃痛,耐不住溢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唔……”

却有一只手恰好伸过来,揽住他的肩背,用力扶他站直,怔忪间,另一手已塞了个药丸进他口中:“下不为例。”

子文努力在一团黑暗中分辨丁一的双眼,却只看得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只觉他那双温软的手稳稳地托住他的身躯,便在面前立着,呼吸轻微可闻,细致,绵长,竟是镇定非常。

丁一的迷药起效极快,这解药同样极快,不片刻,子文的手脚已能活动,丁一的手便匆匆自腰间撤去了,转而握住他的右手手腕,轻道:“跟着我。”

无边的黑暗,冰冷的山洞,未知的目的地,背后的追兵,身上的毒伤,整个西北的战局……这些忽然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子文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他握住的这只手上。如此温暖,如此轻柔。在这片刻间,他竟生出了依靠的心,便想这样靠过去,将未来放在这只无比温暖的手心里。

他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要再用那金针对付我。你不愿,我不再强你。”他停了停,“但也不会放手,总要等到你心甘情愿那一日才好。”

丁一的脚步一刻不停,便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道路,握住他腕子的手五指舒张,托住他的小臂,令他行走起来颇为轻松。明明是体贴关怀的动作,口中的话语却那样冷漠低沉:“丁某只望此战一了,你我各奔东西,再无瓜葛。”

“哪怕我在战场上死掉,你也这般说词?”

丁一的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低声道:“死了……便死了罢。”说话间又转过一个弯,他停下脚步,放开手道:“这里可以点火把了。”

“啪啪”几声火石相击的声音响过,一丛小小的火苗在丁一手中亮起,他点燃火把擎在手中,暖红色的光撒开来,众人不由心中大定。

所在处是个不大的内洞,除了来时那条通道外,另有两条看不清方向的出口,洞中有些积水,还能隐约听到洞穴深处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阴冷非常。

子文管自凑在丁一身边问道:“你来过这里?”

丁一瞥他一眼,不答,却将火把交予旁边的亲兵,伸手握住子文手腕把脉,片刻后低声道:“比先前又有些不好。你感觉怎样?”

子文试着动了动左臂,那条臂膀却似不属于他一般,毫无所觉,便苦笑道:“倒是不痛也不痒,只是不听我话。”

丁一用细长的手指慢慢敲击另一手手背,正自凝神思索,忽然眉头一皱:“不好。”

余下等人也发觉不对,纷纷向丁一这边靠过来,有离方才他们出来的洞口稍近的人,走不几步,竟然陡然间浑身痉挛,一头栽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丁一反应极快,撕下一幅袖子在地上浸透水,抬手便将子文的口鼻先捂住了,同时低声喝道:“趴下!”

亲兵们均仿效丁一的动作将口鼻紧紧掩住,紧紧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丁一几步冲到洞口,匆匆自包裹中取出一块甚么物事点燃,用力掷了出去!瞬间,那条狭长的通道中烟雾大作,丁一回身捉起子文的腕子:“随我走!”

“是甚么?”

“毒!夏军用毒!”丁一不及细说,加快脚步向左边那个出口走过去,“快走!”

子文将手回带:“你也带上巾子!”

丁一摇头:“我不用,这点毒,还毒不倒我。”

他口中镇定,心中却着实有些忐忑。夏军直扑此地也就罢了,居然还随身带的有乌朵所制的剧毒,显是有备而来,却不知是发觉了他们的踪迹,还是……丁一的心怦怦直跳,莫非,是乌朵来了?

前头的路并不远,却曲曲折折,地面碎石不断,洞壁上还时常伸出几块尖利的凸起,众人用湿布捂住口鼻,呼吸不畅,脚步便越发沉重起来。殿后的几个兵士陷在黑暗和逐渐逼上来的毒气中,脚步越来越慢,距离越来越遥远,丁一却无能为力。

推书 20234-10-19 :相思赋:受与天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