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染天涯 上卷——素阳

“要不你挂着？”

“不用。要是我怕这毒我已经是尸体一具了。”

“那你现在算什么？”七钥白了他一眼。

“……我讨厌的不是这个毒，是这里的一股很浑浊的妖气。”染墨闭上了眼睛。

这么个蛇妖常年盘踞的林子怎么可能不是妖气弥漫的，更何况，里面还夹杂着其他的气息。

“难怪我一点反应也没有。”看着染墨很难受的样子，一时半会好不了，七钥转了个身，干脆挨着染墨坐下。

没想到做个小妖还是有好处的。

沾满水滴的杂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林中的湿气积聚，透过衣服裤子晕上来，微微泛凉。背后靠着树干，透过衣服依

旧有粗糙的触感，咯得难受。

“……一会就好。”染墨稍稍抬了抬眼睛，随后又搭上了眼皮。他本来想让七钥先走的，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念头。这

话说出口也是白说。

“算了吧。不行的话我们先回去，下次做点准备再来。我没兴趣带个半活不死的家伙对付那条深不可测的大蛇。”七

钥想也没想，把话拨了回去。

“真是无情的人。难怪时翎对你又爱又恨的。”

“啊？”七钥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晓得染墨怎么突然扯到这事情上面去的。

其实，本来他一直以为时翎对他只有类似于相依为命的无奈感，从没想过还有其他。毕竟是接近于两见两相厌的开始

，时砚的死和七钥又怎么都脱不开关系。

“他整天嘀咕你是不是在吃上了饭，是不是又变成狐狸在那里打瞌睡，是不是又走路不看路摔跟头——”

翻白眼，他怎么没看出来时翎也是个婆妈的主，“他有没有提过，是我害了他哥哥？”

染墨一愣，抬。，七钥略略垂着眼睑，掩盖掉了眼底的情绪。

真是，为什么会喜欢扒开自己的伤疤，然后让它血淋淋的敞着，也不去舔舔。亏他还是只狐狸，狐狸的本性都没了。

“也许时砚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活的好好的，甚至已经不再记得你。”染墨是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这只傻狐狸的，可冲

口而出就是这句。

说出的话收不回来。

“不可能！”

染墨一惊，正对上七钥的眼睛，满满的惊惶无错，与他斩钉截铁的语气截然相反。

“……我们走吧。”把嘴边的话咽下，染墨率先起身。

七钥低下头，埋在阴影里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沉默得让人心疼。

“原来狐狸痴情起来是最可怕的。”染墨拍了拍衣服，把草屑拍干净，“走吧，我可不想明天早上醒来，时翎哭哭啼

啼跑到我这里说你失踪了。”

“什么？”

“如果我们今天半路就回去了，你明天会先知会我一声再出发么？”染墨耸耸肩。

他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当废物一般看。

七钥说不出辩解的话。

满目苍翠。

可是这样的色彩在七钥眼里已然只剩厌恶。

他们已经在这个林子转了好几个时辰，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

什么都没有。

不要说没看到那条大蛇的丝毫踪迹，连其他的动物都没看到过半点踪迹。也许是被那大蛇吃掉了，可难道那蛇是连骨

头都不吐一口吞掉的么？

七钥只能看着染墨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足无措。

他们已经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我们换个方向走。”七钥扶着染墨，让他把身体的重量整个靠过来。墨色的长袍已然被冷汗湿了一大片，触手一片

冰凉。

“不，就在附近。”

“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草就是树，一点点大蛇的动静都没有。

“不是蛇。”

“什么？”

“你看那边，黑蒙蒙的一片。”

“要不你在这里歇会，我过去看看。”七钥顺着染墨手指的方向，却只看到一层似雾又似黑影的东西。

染墨点了点头。

浓重的黑雾，和之前淡紫色的那种截然不同，带着掩盖不住的腐尸之气。

七钥皱眉，原来染墨忍受不了的就是这股尸气。

走得近了，黑雾逐渐消散。七钥却在看清眼前东西的一瞬瞪大眼睛，后退了两步。

累累白骨，满满地堆积。

看得出来，什么动物的骨骼都有。当然，也有可能有误入此处的人类的。有的甚至年月经久，已然发黑碎裂。

“啪！”角落里忽然传来硬物坠地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显得特别清晰。

“谁？”冰冷的声音，七钥的神经瞬间紧绷。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骨头堆后面爬了出来。

那个孩子浑身沾着泥土碎叶，脏得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如果不是他还会用两条腿走路，七钥完全不能分辨这还是

个人。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种地方，居然有人，还是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仿佛比七钥更吃惊，张大嘴愣愣的听七钥问了一遍又一遍。

“你不会说话？”

“我，我不知道，我——”孩子忽然张嘴，然后是一串混乱的言语，也许是吓傻了。

“慢点说，你怎么了？”七钥蹲下身子，轻轻帮孩子把身上的碎叶泥土拍掉。

“一条大蛇，把我卷进来的。然后到了这里忽然把我丢下。”

“就你一个？”

“恩。”

“那条蛇呢？”

“不知道。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孩子终于冷静了下来。一看就是个很聪明伶俐的男孩子，大大的眼睛滴溜乱转。

“那这黑雾是？”

“不知道。但是那条蛇好像很怕这雾气，它就是碰到这雾逃得很急才会把我丢下来的。”

也就是说这些尸骨都是和那条蛇无关的。

“不过这里有一付骨头很奇怪。”小孩忽然拉着七钥的手把他拉到离骨头堆很远的空地上。

“什么很奇怪？”七钥不明所以。

“你会爬树么？”小孩指了指旁边的一棵参天大树。

“……”这孩子难道受刺激疯了？

“我本来在想办法出去，所以就想爬的高点来看。快点上来啊。”

七钥无奈的看着小孩跟只猴子似的爬得飞快。

“这里的一付最大的骨头大得不像话呢！”

十三

“染墨！染墨！”

“……”

七钥带着那个叫肖肖的孩子按原路返回，看到染墨依旧闭着眼睛靠坐在树下。七钥一连唤了好几次，他才微微动了动

，费力地睁开眼睛。

“他是？”染墨一眼就看到了跟在七钥身后的肖肖。

“捡来的。据说也是被大蛇抓来的，运气好没被吃掉，也不知道怎么在这里活下来的。你还能走么？”七钥皱眉，“

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不然你只会更难受。”

既然知道罪魁祸首是那黑雾，何苦继续磨磨蹭蹭找罪受。

染墨点头，费力从地上爬起来，靠着七钥的搀扶才能站稳，连肖肖都很自觉的跑到另一边帮忙。

“……谢谢。”染墨看着那个脏脏的小孩，那双同样很脏却抓着自己袖子的小手，自嘲地笑笑，“我居然也有一天会

落到这地步。”

“人要倒霉就跟天要下雨一样，是挡不住的。我忘了你不是人，但你应该一样挡不住。”七钥打量染墨，从头到脚。

“是，是，我只是闲散小仙一个，不要说改变不了天地，连我自己的命都改不了。”染墨白了他一眼，“也不想这次

是谁害的——啊！”

染墨本就腿脚发软连走路都困难，还要废劲跟七钥斗嘴，一个没注意，绊到了一根枯枝，立马一个踉跄。幸好，另一

边的手劲忽然加大。

“呃，谢谢。”染墨第二次向肖肖道谢，眼里却是一闪而逝的吃惊。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肖肖却只是稍稍红了脸，没有什么异样。

不知走了多久，一滴水滴忽然落在七钥的鼻尖。

他下意识伸手一擦，却是粘腻的触感，伴着一股让七钥心悸的气味。

“染墨，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们应该已经接近那家伙的老窝了。”七钥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

一株几近横卧的大树，无数青苔在深棕色的树皮上附着蔓延。

此时却被斑斑驳驳的血痕掩盖，接近干涸的暗红。

不只是横卧的树干，连带满地的杂草，表面早已被染上一大块一大块的血红，从草间渗入泥土。

旁边的树干上还挂着一条破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与颜色，只有满满的血色蔓延。

七钥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真狠。”染墨眯起了眼睛，却在下一瞬感受到手臂上再次传来痛楚，那个小鬼力气大得几乎可以把他的骨头捏碎。

肖肖的脸瞬间面无人色。

“你找个地方躲一下。”毕竟是孩子，而且还是个刚刚脱险的孩子。染墨的语声不自觉的放柔。

肖肖充血的眼睛终于从那一片血色中移开，却在染墨的脸上流转了半天没找到焦距。

“躲远点，小心不要被树砸到。”七钥随手采了片干净的叶子，把手上的血渍擦干净。翠绿立刻被染上鲜红，带着明

显的指纹痕迹。

“你们，要？”肖肖瞪大眼睛。

“看到什么都不要吃惊，以后也不要到处乱说，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想你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七钥

的声音依旧冰冷，他已经顾不得这样的语气是不是会吓坏一个本已心惊胆战的孩子。

“恩。你们，能杀了那条大蛇？”小孩依旧白着脸。

“谁知道。不能的话想必你也没机会乱说什么。”七钥扯出一抹笑。

只是看在肖肖眼里，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脚底蔓延。

“乖乖躲着，最好把眼睛闭上。”此时染墨的声音倒显得特别温柔，虽然七钥知道那只是他用不上劲而已。

“你给我闭嘴，好好恢复体力！”

周围很静，没有风，连一片落叶砸在杂草上的碰撞声都听得清。

浓重的血腥依旧不住的在鼻尖缠绕，七钥皱眉，这股味道让他静不下心来。

远处忽然传来很轻的重物摩擦地面落叶的声音，有节奏的挪动，逐渐靠近。

毫无预兆的停顿。

七钥眯起了眼睛，神经瞬间紧绷。

“七钥！”耳边忽然传来染墨的呼声，然后只感觉一股大力拉扯手臂，耳边忽然响起剧烈的风声，下一秒眼前的景物

飞速后退。

“轰！”回过神，之前他站的地方已经只剩一个大洞。

一条巨大的蛇尾正在从洞口缓慢抽离。

“谢了。”如果不是染墨在那一瞬间把他拉离那个地方，恐怕现在他已经被砸成了肉饼。

回答他的却是肩上忽然下压的重量。

“染墨！”

七钥伸手拉住染墨止不住下滑的身体，“可恶！肖肖，帮我看着他，我把那家伙引开。”

树干后面探出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

七钥知道他一直没有走远。

这个小鬼的胆子真是大得惊人，那满满的血色也只是把他吓得白了一下脸，没一会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没等那小鬼跑过来，七钥已经飞身跃上枝头，同时一挥手，无数光芒往蛇身急射，却大部分插入了泥土，逐渐消融。

也许是瞬间的激痛，蛇尾忽然毫无目标的胡乱挥了一阵，抽打到一旁的大树，下一瞬，蛇尾卷着连根拔起的大树扫得

视线范围一片混沌。

七钥不由眯起眼睛。

他和染墨都错了，这条蛇根本不是什么妖怪，就只是一条单纯的蛇而已，吃人应该只是为了觅食。从它的受伤时的行

为就可以看得出来，实在蠢的可以。

只是它是怎么长那么大的。

一瞬间，化出冰刃，纵身一跃。

既然是蛇，对准它的七寸扎还怕它不死不成……

突然，身后风声异响，七钥下意识回手用冰刃一挡，一股大力涌来，不由得重心一偏，重重的摔在地上。

该死的蛇尾巴。

“你太慢了。”

七钥一愣，回头，就看到两双漆黑的眼睛齐齐盯着他。

肖肖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

“啪！”染墨给了肖肖的脑门一巴掌。

“七钥，我带你上去。把握好时间。”

“……你，不要紧？”七钥看着染墨越发苍白的脸色摇头，“算了，这条笨蛇磨磨也就磨死它了。”

“轰！”又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狠狠的砸在两步之外的地方，地面一瞬震颤，落尘飞扬。

“我怀疑它其实听得懂你的话。”染墨在七钥的耳边轻轻嘀咕，“记得把我带回来。”

七钥刚想反驳什么，身体就在瞬间腾空，耳边风声骤停，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待一切清晰，七钥的双脚已经踏上了

蛇头突出的部分。

白色的光芒瞬间划破阴暗，埋入大到惊人的黄绿色瞳孔。

大蛇受到重击剧烈翻腾，一瞬间整片大地剧烈摇晃。

蛇身更是晃得厉害，七钥几乎站不住脚，赶紧收起冰刃想拉着染墨跃上最近的枝头，伸手，却只抓住衣袖的一角。

“嘶……”布料一瞬间撕裂。

“染墨！”

七钥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却好像隔了很远很远。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墨色的身影如落叶般跌落，却在半途被蛇尾大力扫到，重重的砸在树干上，最后滑落，再无动静。

就像当年时砚在他面前倒下一样，一样的无能为力，一样的束手无策。

一片混沌阴暗中一道银光忽的一闪，再次窜上蛇头，然后是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劈而下，一瞬间悲鸣响彻整片树林…

…

枯枝落叶被卷的漫天飞舞。

一片混沌中几乎分不清七钥在哪，染墨在哪。

肖肖只能瞪大眼睛努力分辨，却只在那一瞬间看到一道白光，瞬间即没。

心吊在喉咙口。

似乎一切都停顿了一下，然后大蛇忽然发狂，落叶枯枝更是被卷得四下飞散，肖肖只能举起手臂挡着头，免得被伤到

脸。

在一片混沌中，他忽然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是从蛇背上滑下来的，肖肖以为他会有什么动作保护自己的，可是

没有，他只是一个劲的下坠，然后被一个巨大的黑影覆盖。

快得不像是真的。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一脚深一脚浅的跑过去。

“染墨，染墨！”

躺着的人没有一点反应。

毫无血色的唇，嘴角却是一缕血丝蔓延。

“怎么会这样？”眼眶忽然有温热的感觉，然后毫无预兆的，就有热流顺着脸颊倾泻而下。

肖肖无意识地擦了擦脸，湿漉漉的一片。

他居然为了一个陌生人哭。明明被那条蛇捉来，然后在那个诡异的地方呆了三天三夜没有一丝生机的情况下他都没有

掉眼泪。

“染墨——”他是第一个对着他笑，对着他说谢谢的人。

这样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