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是陈公子?”临桥的一条守卫道。
“正是在下。”陈吟风依就是谦卑有礼地答道。
“王爷吩咐暂且只让陈公子一人入内,其他人……”
“喂,你们怎么这样啊!?为什么我不能进去,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水榭呢!哼,我今日定要进去呢。”绿荷一撇嘴,对那守兵不服气地说道。
“王爷有令,卑职恕难从命。”那兵士还是冷冷地,丧尸一样面无表情。
“喂……你!”正要发作,“绿荷!”陈吟风语气微带严厉地低喝了一声,止住了她的继续任性。
“这位姑娘,还有这位公子和老人家,请先随咱家去花厅暂息。稍后还要打点安排住处,还有一些相关事宜需要处理。”一旁的宦官又发了话。绿荷各瞪了陈吟风和那名守兵一眼,才撅撅小嘴,一甩翠袖,与风挽月、老驿卒,跟上那名公公离开。
风挽月自从入了府便未曾开过口,修眉攒着,一副略有所思的样子。陈吟风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隐隐觉得有异,似哪里有不妥,却又一时想不明白。
良久,待几人背影也看不见了,陈吟风才转过身来,心下思量着,踏上面前守兵让出的栈桥。到了近水榭门口最后一个关卡,正要往里走。“铿锵”金属声响动,突然两旁的两名守兵交迭起长戈阻住了他的去路:“议事重地,不得携兵器入内!”
陈吟风下意识抚了抚腰间系着的吴王剑,又望了望眼前帘幕重重的水榭,不禁犹豫起来。
“何必如何拘于陈规?吟风是本王的贵客,尔等怎敢怠慢?”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响动,陈吟风心中一动,转头一望,果然是洛阳王慕荀。
慕荀着了一件夺目的紫金蟒袍,上绣九条飞舞腾动的四爪金龙,腾云驾雾,宝相威严。
当今天下天子龙袍上绣五爪金龙,而亲王皇子为四爪,而外姓封王则为三爪或更少。慕家并不是陈姓皇族,依旧享有四爪之荣,足证其权势富贵早倾朝野。
“慕……叔叔……”陈书扬抬着头望着这个已年届不惑的男人。他面目偏阴柔,淡淡如江南水墨染就的修眉,眼晴细而长。唇红齿白,骨骼纤细,肌肤依旧如少年般白皙清透。如若这副样貌生在女子身上,端的是笑可倾城。无怪乎,父王当日临终道,母亲与舅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那如果……她还活着,活到今日,是否也是风韵不减年少,国色一如初呢?
看着陈吟风呆忡的样子,慕荀淡淡一笑:“吟风,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看似朴素典雅的水榭内实则别有洞天:黄梨木雕花案己桌椅、架上光华夺目的各类奇珍、馥郁却不俗艳的熏香……所有的布置、摆设都极尽了靡迷奢华。
本就天色欠佳,再加上临湖的窗上重重的帘幕,水榭内白日便点上了几支烛火,灯光暧昧不明。慕荀旋身在美人榻上倚着,浅笑招呼拘谨的陈吟风随意坐。
陈吟风坐在了榻边的椅上:“慕……”
“还叫我叔叔?书扬都和你说了吧?”
“嗯,舅舅……”不知道为什么,陈吟风感觉舅舅直呼父王的名时的眸光柔和地有些奇怪,不禁皱了皱眉。不过,还是开口作了回答。
“吟风,很久未见了吧,清峰和清漪总是吵着和我闹要去寻你玩呢!”顿了顿,慕荀深深打量了陈吟风几眼,神情似有些飘勿:“几年没见,小风儿也长这么大了,瞧这眉眼和你父王年少时几乎一模一样呢。”
陈吟风的眉峰又紧了紧,面前这个男人凤目中流转着的无限情意,让看者有一种深切的触动。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萦绕在心头,如疯长的藤蔓绕缚住心脏,让它窒息。
14.四方兵马会洛城,纵马吟鞭指帝京(下)
“舅舅……”陈吟风莫名地无法承载面前男人这样的眼神,不禁出口打断了这份怅惘。
“呃,瞧你舅舅我,果然人老了就是容易走神啊!”那男子凤眉光华一敛,又恢复了那副天生的庸容气度:“真是,闲聊了这么久,正事都给忘了呢。”
片刻,慕荀押了口清茶,清了清嗓,才又沉声道:“目前,吴地三十六封郡,已有一十二郡暗中调度了万余兵马往我洛阳境内,现已在周边州郡驻扎。十二位郡守多为你父王年轻时的家臣旧部,当是可予信任。再加之我洛阳守兵和王府亲兵,我方拥兵五十万有余。”
略微沉吟思索片刻,陈吟风突然出口问道:“长安守兵几何?”
慕荀拊掌爽朗而笑,本便柔美的面目一瞬明媚至极:“据本王禁军中线报:长安守兵二十万,且皆倦怠效命昏君,军心早溃。当今天下诸股番王、义军势力又皆按兵不动,长安一役当是稳操胜券。待风儿取代了那昏君,坐镇紫禁,天下岂非囊中?”
陈吟风望见慕荀说起天下归宿时,近癫狂的样子,心中略略疑惑:天下人皆知,洛阳慕王权势富贵几可倾国。为何他慕荀就不能索性一登天子之位?如若怕的是违纲败德,那为甚又助自己称帝?
心中思绪万千,想了千百种可能,却又马上被自己否定。表面上却只是谦恭的起身,抱拳作了一个大大揖:“晚辈不敢当,吟风讨伐这昏君,意只在苍生黎民,不在天下。”
“苍生黎民、红尘天下,维系一人心啊!明君圣主可开创盛世,天下一家,留芳千古;那昏君暴政却只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受万世唾骂!拥天下者,便要寡心冷情,因为君主一念一动皆为百姓安危所系啊!”看出陈吟风眼神一动,慕荀轻叹口气,垂了垂眼,换上柔和的语气:“吟风,连日奔波可是累了吧?暂且去歇息歇息吧!清峰、清漪那两个孩子想你得不行,恰好叙叙旧。本王已下令,今夜全府与尔等接尘摆宴。”
见那道转眼已高出自己一头,眉目气度与心中那个人极像极像的身影站起身来,谦恭行礼道了别,随唤来引路的内侍离开远去。慕荀凤目中的神采渐渐灰暗下去,便如一枚被风化了的美玉,岁月的痕迹只在这时肆意显现在依旧秀美的面目上。
犹忆二十二年前洛阳初识时,阳光明媚浓烈,那剑眉星目的少年一身锐气,如同霜刃未曾试的宝剑,锋芒毕露。那紫衣华带的公子,淡眉凤目,温和柔美如一池春水。浅笑盈盈,似要把阳光也夺了去。
“在下洛阳王世子,单名一荀字,表字连城。”
“陈书扬,吴王世子,无字。”
连城如玉,意气书扬。
书扬,你竟先走一步。书扬啊,书扬。你可知,其实那次并不是我们的初见,父王寿宴那日你酒醉时后院的惊鸿一瞥,看见的是我慕连城,不是慕蓉。这么多年了,现在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又想到那个人内敛而又灿烂的微笑,也许,此时在他正在九泉之下对等了他许多年的妹妹微笑吧!
慕连城微微笑了。也罢,书扬,你最疼爱吟风这个孩子了,连城定会助他登上至尊之位。还有,本王定要亲至长安、杀入紫禁,手刃陈书铭这个狗贼。不知想到了何事,慕连城一瞬间眸光如剑,柔美的凤目中杀意尽现。黄花梨的扶手在掌下发出不支的声响。
那领路的太监带着陈吟风在内院里几个兜转,面前便出现了一座雅致的宅院。
“陈公子,奴才就送到这里了,其他人都在厅中等您呢!”
推开半掩的门扉,走过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小院,老远便听到了嘻闹声,入了厅堂,果见厅中几已坐满了人,大都是年轻人,一见这阵式就知大家片刻便已混熟。众人见他进来,都停了口中闲聊,让了位置坐下。一人一句上来问这问那的。
“原来公子竟是这等样显贵的身份,老朽本就不指望什么,只愿安度余生。今日竟有幸入得王府一见,便是死也值了。”说话的是那个老驿卒。
“齐爷爷,没事,您爱住多久便住多久好了,直到您住厌为止。”慕清峰孩子气地笑着,直讨得齐伯喜笑颜开。
“哟,慕大公子。什么时候这王府成你说了算了呀!”绿荷冷不丁秀目一斜,激了一句。
闻言,慕清峰像是泄了气,神情倏地黯下来,低下了头,平日骄纵的嘴巴也不出口反驳。他最怕别人挂齿的便是父王平日的不器重。其他的王公子弟,在他这个年龄,或已封世子将来继承王位,或庶出的也封侯拜官。唯有他明明是慕王府唯一子嗣,却迟迟不见封赏,妹妹都封了郡主,自己直到如今也只是被公子、公子地唤着。
绿荷本是无心一说,见他那副样子,情知说错了话,也有点后悔。
“哼,你们都是坏人,吟风哥哥也不帮我,我走了找陆崇去。”正当绿荷要开口道歉时,慕清峰猛得一抬头,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起身就走,叫也叫不住,好像全然忘了早上还说了不理人家的话。
绿荷把道歉的话生生咽下,面上肌肉抽了一抽。
“哥哥他就是这样,绿荷妹妹不要理他,反正他家小崇崇会安慰他的。”一个娴静动听的声音响起,正是洛阳郡主慕清漪。那少女一身水色缎裙,眉目分外婉约端庄。
“嗯,嗯。就是嘛!”绿荷忙忙应和。两个少女嘻笑成了一团。
陈吟风看着大家如此和乐,本应欣慰满足才是。而恰恰相反,此时刚入王府时那种强烈的不安反而愈演愈盛。
此时清漪开口恰好提醒了他,说不出哪里不对,样貌确是如昔的端庄。但不知是否错觉,总感觉清漪眼角眉梢,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较之从前都添了一丝风情。而那风情便是成熟女人才有的妖娆妩媚,分外撩人。清纯映着妩媚,违和又诱人心魂。
往日清漪也是纯真跳脱的性子,要是见到陈吟风早缠着闹着了,现今却显得奇异地沉稳。陈吟风神情肃穆、目光如电般盯着清漪,似要从她的神态中看出究竟。
不知是不是有意,慕清漪对陈吟风灼灼的目光全然未觉,只顾与绿荷、齐伯交谈嘻笑。
“清漪郡主,”入得王府以来便未曾开口的风挽月,突然幽幽出声道:“郡主貌美如花,这满园春色也不及郡主一毫,不输那牡丹园中姚黄魏紫。”
见慕清漪抬起头来,陈吟风急急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风挽月。只见他倚靠在铺了绫罗绣锻的椅上,挑了一边的长眉,半眯了醺醺然的桃花眼斜斜瞥着清漪的方向。
慕清漪听闻此言脸色蓦地一变,异常神情一闪而逝,瞬间恢复如常:“小女子愧不敢当,倒是风公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不过,任何的波澜也逃不脱那双桃花美目,把慕清漪的细微变化收在眼底,风挽月抿了抿薄唇,知道自己应是猜对了,唇角一扬:“哦?沉鱼落雁,美人国色,天下英雄浪子趋之若鹜。自当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慰籍相思才对。今夜午时,小可府内牡丹园中设酒相邀,望郡主莫要辜负才好。”
“小女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面前两人状似深情款款的对视,万种风情,不可言喻。陈吟风的心跳不禁慢了几拍,而头一阵空前的不安、焦灼、不悦,却如三月青草般疯长起来。
15.牡丹花成仙,痴心孰人怜
是夜,遥远天幕深沉如海。明月被遮挡在了乌云之后,数点星辰倒是分外得璀璨夺目。
幽谧的王府内院,亭台楼阁、花枝树影憧憧。这样的夜晚较之月明星稀别有一般风情。
镜湖之畔,牡丹园中,明暗的花影随风摇曳摆动。牡丹虽无香,而那股久沐阳光雨露所成的清新之气,却依旧让人心神为之一醉。园中寂寂,惟有枝叶轻摇声。园中供人休憩赏花的凉亭之上,一道绯色的光华流转。待光华散去,亭中已多了一个颀长身影,那人的红衣在星光夜色之下成了妖异的血色。加以对比强烈的绝色玉白容颜,邪魅蛊惑,让人心魂为之所夺。
而亭中的石桌旁早坐了一位雪衣丽人。那女子玩味地转头看着风挽月:“风公子果非凡夫俗子。”说着眸中白芒陡胜,望着风挽月,片刻一下子敛尽。眸子依旧乌黑水润,略带一丝哀怨:“可惜以奴家的修行竟看不出公子本尊。”
石桌上早已备好了各式瓜果和一壶美酒。壶盖未阖,隔好久便闻到了清冽的酒香。风挽月也不客气径自走过去,坐在女子身旁。素手捏起了桌上的薄胎青瓷杯,自斟了一杯,靠近唇边吮了一口:“好酒!可惜花露掺得略多了些,酒味不是很浓。”
待到一杯酒入了腹,才转过头,沾了酒水的樱唇邪魅一扬,压低了声音:“郡主殿下小可的本尊又怎是尔等精怪所识得,恐再修行千年也是不成。”
那女子眉眼妖艳,却着了一身纯色雪衣。一望便知,绝不是日间应邀的慕清漪。她闻言面上忿怒一闪而过,红唇半启:“若说什么精怪,公子身边倒有一只,何必污赖小女子。奴家可是这园中牡丹花仙。”
“是吗?可至少她未害人。而你呢,自称花仙?呵,那你依附郡主之身,又意欲何为?”风挽月再自斟了一杯,看似不经心地道。
似乎根本不期望那女子的答复,抿了一口酒,继续道:“陈吟风的主意就不用打了,凭你……做不到的。”
“哦?那想必你也已得知,奴家确是为了陈公子的真元。陈公子生有帝王之相,集一身天地日月星辰之气,其真元可大大增进修为。而等他将来一成大业,王气陡涨,那时妖魔鬼怪就近不得身了。公子,你可知天下多少妖魔觊觑?奴家自然要择那与之亲近之人依附,尽早下手喽!”花妖眼波一横,媚态百生。
“哦?是吗?天下妖魔觊觑?那你可知为何我等从余杭到洛阳,将近一月的路程,除了她,竟无一个妖魔鬼怪现身,才到了这洛阳轮到你来下手。”风挽月放下手中酒盏,笑盈盈地看着对面的妖艳女子。
“奴家不知。”那花妖像想到了什么,神情猛地一滞。
“你不用知道了,若姑娘仍是要吸凡人真元增进修为,还请另觅他人,小可必不干涉。”
那花妖仍不肯服输,撇了红唇,强挤出调侃轻蔑的笑意:“莫非公子也意在此处,才不许他人得手?呵,真是笑话,天地阴阳混乱,不许奴家,倒许公子以男子之身屈人身下,供人亵玩,吸人真元。”
“是……又如何?”风挽月心中念头一起,面上笑得更为狷狂肆意。
“你……可曾得手?”牡丹花妖妖艳的双目睁圆,本是故意相激,没想到这男子竟一口应下。望着这夜色下熠熠生辉的绝世姿容,她也不禁恍惚了一下。迷迷糊糊觉得若此时这男子理直气壮地告诉她自己已得手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不知……姑娘觉得,一夜相对,唇齿相依,可算得手?”
牡丹花妖白夜雪是一株莹白的夜光雪,自从未开花起就与另一株墨玉被花匠种在一处。
从还没有意识开始,两株牡丹便一同沐日光,照明月,对风雨,吸收天地灵气。那个时候都还未开花,平凡地像两株小草。一起长出浓密的枝叶,长出花苞;一起绽放,一起为世人惊艳……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他们有了意识,便时常默默对望。虽不能出口成句,但沉默中对方的心似乎都能看见。又过了很多很多年,花无雌雄,而当他们可以化为人形时,却不约而同地化为了世间的男、女。以为这样便可以像他们曾见到的凡人一样,互诉衷情,厮守生生世世。
两株相爱却又不能动作言语的花,等了千百年,终于可以像情人一样蜜语甜言,亲吻爱抚。却是韶光等闲,天不随愿。这两株似并蒂而开的牡丹,一墨黑一莹白,虽不是姚黄魏紫之类名种,却愈发地艳名远扬,天下皆到洛阳来赏,王公贵胄们使了千方百计要得来移回府园。于是,夜光雪入了慕王府的牡丹园,而那株冠世墨玉刚去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