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一人朝楚靖南拱了拱手:“楚公子,后面的事交给我们吧。”
楚靖南点了点头,退到一侧。
不理睬刑场捉人的乱哄哄的叫喧,楚靖南将目光调到附近的一棵覆着雪的树上。
枝头白皑皑的雪点随着风,一片一片零落而下。似乎预料到什么,楚靖南的神色瞬间黯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
繁花绕绿枝和冰雪妆万物相互映衬的奇特景象很快成为江陵百姓的街头谈资,顾天成的身世也因这场扑朔迷离的大雪
蒙上一层神秘。
一个大夫背着药箱匆匆往门口去,紧张得连汗都不敢擦。片刻以后,两道人影出现在楚府花园一棵开得灿烂的桃树下
。
“有了顾天成还不知足,非要惦念那劳什子教主,我上京前怎么说的?照顾好顾天成,护他周全。结果呢,我前脚刚
走,你就上演吃回头草的把戏,你、你真他妈的丢尽杨家的脸!”
处理完县令那边的事,楚靖南拔腿赶回府中,听完管家说的话,二话不说,揪起坐在床头一脸懊悔的沈风行拉到外头
,劈头便是一顿痛骂。
沈风行像木头般站着,眼帘低垂,袖下双手紧握成拳。
楚靖南拥有特殊的体质,即使眼下没有目睹碎月的现状,也能感应到它气息明显地虚弱着。碎月失去狐皮,法力骤减
,如今强行施法,元气必定大伤,但是这些比起逆天而行要遭的天罚根本不算什么。
“我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相信你的鬼话!”楚靖南一拳接一拳打在桃树干上,鲜血染上一个个红印,伏在枝头的雪也
纷纷扬扬地落下。双眼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说话时牙齿碰嗑得咯咯作响。“你害了顾天成,也害了它!”陡然拔高
的声音带着颤音,一想到碎月的将来,楚靖南心口犹如刀割。
“我只想和子渝做了了断……”沉默半天的沈风行终于低声开口,阴阴哑哑的声音像是溺水之人拼命吐出的呜咽。
一语未了,一个带血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打上他的脸。
“了断,了断,你还有脸说得出口!”楚靖南胸口剧烈起伏,鲜血一滴滴从拳头落下,额外狰狞恐怖,“你看看顾天
成的样子,啊?!了断?你现在要了断的人是他!”
顺着楚靖南愤然伸出的指望向开敞的窗户,挂着薄纱帐的床上,顾天成双手曲放在前胸,安安静静地躺着,像是一具
已然失去心跳的尸体。
“骂得好,我确实该骂!”沈风行忽然硬起声来,抹掉青肿嘴角溢出的血丝,凝滞的双眼闪过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连畜生都不如。
临走前一夜,他已察觉到顾天成流露出的痛苦眼神,而他却将这种眼神单纯理解为一种担心。他真是笨,笨到自己在
顾天成被斩前才幡然醒悟。
世上的人,谁能胸襟开阔到不介意一个一边嘴里说着爱自己,一边却奔向旧爱身边的人,不管这奔为的是什么目的。
如今,顾天成那一瞬间的痛苦和恐惧在他眼前过了又过,然后被无限放大,“天成,我对不起你……”沈风行猛地蹲
到地上,泪流满面。
楚靖南看着沈风行将手插到头发里胡乱疯扯,肩膀抽搐般耸动,如今的他比一个陶瓷娃娃还要脆弱,似乎轻轻一捏便
碎成片。压抑着心底的愤怒深吸一口气,楚靖南慢慢松开布满鲜血的手,放平声音道:“我房里有些药,能让他支撑
十天半月的,你备马,带他到杭州去。”
江陵县小,大夫寥寥无几,更不说医术高明的了。等沈风行情绪平稳一些,楚靖南接着道:“但以你以前的所作所为
,人家帮不帮你治都是个问题,你好自为之吧。”甩了甩衣袖,丢下沈风行大步离开。
沈风行蹲在地上良久,直到两腿有些发软,才抬起脸发泄般大吼一声,舀起地上的雪拼命往脸上泼。冰冷的雪冻伤了
皮肤,沈风行才觉得心里稍稍舒坦半分。
“我再也不放开你的放手,永远……”沈风行抬起眼,看向晴朗的苍穹,压着声音一字一字道:“若违此誓,五雷轰
顶!”
沈风行简单整好行装,留了书信给徐青和顾悦堂,连夜便往杭州赶去。
顾天成受不住颠簸,又染了点风寒,第三天夜里就发起高烧。沈风行也不管林子里昏黑湿重,寻来几根干木,升火熬
夜。喂完药,将顾天成整个人抱入怀里为他驱寒。
顾天成睡得迷迷糊糊的,一直没有醒来,只是咳得厉害。
沈风行每天都要替他的腿换药,每一次上药,顾天成都拧紧眉头。有一回不知道是不是太痛了,居然醒过来,看了沈
风行一眼,淡声道:“治好了也是废人一个,叫我死了吧。”
沈风行在他脸上拼命亲了又亲,“废了腿,我养你。而且要把你养得肥肥白白的,比猪还壮。”
顾天成看着他眼下青黑的影,一些话在想了又想以后都咽回肚子里去了。他现在在沈风行怀里还是会害怕,担心某一
天睁开眼,他就会不见了。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他在心底默问。沈风行却忽然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望入他眼底深处,然后深深一吻,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
第三十七章
原本打算在傍晚时分到达杭州城的计划因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雨耽误了。
此时马车正好经过一片树林,沈风行见天色渐暗,雨势太大,只好把车停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下,躲入厢里避雨。顾
天成用过晚饭早早睡了,一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转醒。厢内窄小阴暗,夹子固定好的布帘被风吹得呜呜作响,伴随
着外头的雨声,好像无数野鬼怒喊尖叫。
没有预想中该有的寒意,顾天成张了张眼,待视线适应黑暗后,才发现搭在他胸前的一条手臂。
沈风行是抱着他入睡的,宽厚的背替他挡住了寒风,靠在他胸前,就像被一只张开羽翼的鸟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近距
离对着那张英俊而略显沧桑的脸,顾天成一时间充满了茫然和失措。
最后关头沈风行还是赶回来了,这代表他的心里是有自己的,他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荡荡的,难受得
要命。顾天成心中一笑,人啊,得到一样东西后,只会想要得到更多。那他还想要得到沈风行的什么?他心里很清楚
,却从不敢想,他这样一个背负着滔天罪孽的人,根本不配妄想……
然而每当对上沈风行的眼,他的欲念总是克制不住地飞涨。而且沈风行回来以后,似乎有些变了,譬如趁他不注意便
一直盯着他看,一看便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顾天成无法捉摸。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雨
帘,即使互相对视,也只能看见彼此的模糊身影。
“冷?”早已醒过来的沈风行看着顾天成古怪的表情,忍不住开口发问。
“什么?”长而浓密的睫毛蓦然睁开,顾天成皱着脸,表情呆呆地看着他。
“呃……”沈风行心口瞬间怦跳起来,此刻的顾天成好像有一点……可爱。
“笑得太难看了。”脑子的弯转回来后,顾天成不由为自己的失神羞恼,慌忙丢去嗤笑讽刺来掩饰自己的心慌。
沈风行闻言,立刻摆出一张严肃的判官脸,逗得顾天成忍不住轻笑起来。沈风行凝视他的笑容,也浅浅一笑,眼眸里
尽是一片温柔情深。顾天成没有留意,笑着和他聊了几句,便敌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青砖小巷,朦胧烟雨。重回杭州,沈风行百感交集。
他眼神滞了滞,搂紧身上的雨披,抽了一下马鞭,朝杭州第一大医馆回春堂策去。
马车渐行渐近,已然可见回春堂墨青飞翘的屋檐。忽然两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穿着白衫蓝袍的青年男子撑着伞,亲昵地搂着旁边的黑衣男人,说说笑笑地朝朱红大门走去。那眉目温和,似若春风
,和楚靖南有三分相像。
一声长长的马嘶,沈风行拽住了马绳。
熟悉的名字滑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而听到背后马叫的两人下意识地往后看一眼,登时,沈风行感受到两道由好奇转为冰冷、由冰冷转为愤怒的目光。
“叔……父?!”杨楚惊讶地唤道。
“你!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王曦落双眼直直盯着沈风行,刚才回应爱人的温柔全数化作愤怒,怒喝一声,不等杨
楚反应过来,便大步走到沈风行面前,揪起他衣领,怒叱道:“你还来做什么?!你还来做什么?!”
沈风行迳自沉默着,没有出口驳辩。好半晌,才低声开口道:“你想让我死,我绝不多说一字,但是……”声音顿了
一顿,转头瞥了一眼车厢,道:“我求求你,救救他。”
王曦落没搞清楚状况,沈风行竟然扑通跪到积着脏水的地面,“求求你,救救他……”说着把头狠狠磕到地上。
杨楚从后头赶上来,看着沈风行头抵地板弯身请求的姿态,好像一条当街求食的狗,不禁脱口道:“叔父,你这是做
什么?”
“小楚,求求你,救救天成,他快活不成了。”沈风行见杨楚来了,转了转身体,对着杨楚也把头磕下去,一下一下
重重砸在地上,鲜血直流。
杨楚眼光一闪,伸手想要把他扶起来。
王曦落拦下他的举动,拧着眉头冷眼道:“你要做什么?”
“师父……”杨楚对上王曦落冰冷的目光,欲言又止。
“你若是帮他,我就与你断绝师徒关系!”王曦落阴冷的眼里是不容抗拒的决绝。
“师父!”
“不用说了!”王曦落打断他的话,转身奔向回春堂。
杨楚看了王曦落的背影,又看了看沈风行,低头轻叹:“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一错再错……叔父,起来吧,人……我
们是不会救的。”
“小楚!小楚!”沈风行看着杨楚离开的背影,跪着前移几步,见他没有回头,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大哭起来。
第三十八章
雨到晌午时分停了下来,阳光穿过云层落下,金灿灿一片,洗过的天空额外晴朗。沈风行湿透的衣衫被热气慢慢蒸干
,这一会冷一会热地交替,实在难受,皮肤上的疙瘩冒了一层又一层。昏睡了数个时辰的顾天成精神不济地醒来,发
现车内没人,不由掀开车帘朝外看,却见沈风行直挺挺地跪在石阶前,顿时惊得不能言语。
好一会,顾天成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风行。”
沈风行听到呼唤回过头去,看着顾天成担忧的脸笑道:“车上有干粮和水,你将就着吃。”缺乏水的润喉,沈风行吐
出的话语干涩难听。
“生死由天,你又……何必如此呢。”顾天成是个聪明人,略一思考便也知道此番情形的前因后果,他垂下眼,声如
蚊蚋地道。如果仅仅为了弥补一份对他的愧疚,他真的一点都不需要。他真正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为了你,我心甘情愿。”沈风行唇角微扬,见顾天成愕然而不解地望了过来,笑得更深了。笑意向上延伸,引得眉
眼弯弯,刹那间竟带出几分杨行云暖如春风的和煦温情。顾天成着迷地看着,只觉得一颗心正一点点地沦陷其中。
“天成,我爱你。”沈风行喃喃道,眼光扫过顾天成额头垂落的几屡脱离发髻飘出的青丝,然后定在他的脸上,“所
以我不会放弃你,无论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隔着数臂距离,又是在这样嘈杂的大街,顾天成居然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沈风行说的每一个字。“你,你说的是……”
眼泪一瞬间滑了下来,亮晶晶地挂在脸颊,顾天成抓着车窗的手轻轻颤着,发白的五指好像将深陷入红木中。
“我爱你。”沈风行目光坚定低看着他,温柔而笃定的声音抚平他内心的惶恐和怀疑,“我一定会求他们救你的。”
说完,再深深看他一眼,而后毅然背过身,继续弯下腰,将头重新抵回石阶前。
顾天成唇抖得不成样,眼泪掉得更多了。
整整一天,沈风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吃不喝。到了傍晚,福伯走了出来,塞给他两个馒头。沈风行不接,福伯说
了些好话,又劝了几次,最后都没成功,只好叹了口气进了屋。
晚上,喜怒无常的天又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打在背上,对于十多天疲惫不堪的赶路,不眠不休照顾顾
天成的沈风行来说如同雪上加霜。忽冷忽热的煎熬,内力也不管用了,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塞了千斤的铁在
里面。沈风行渴得不行,伸舌舔了舔唇边的雨水,雨水冷得像冰一样,沈风行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肌肉顿时抽搐起
来,一阵天旋地转,倒到地上。
视觉、听觉和嗅觉都充斥着雨水的味道,沈风行觉得很冷。
不能放弃、不能放弃……一个念头闪来,沈风行勉强睁大眼。
他不能倒下,天成还等着人救……
正要挣扎起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沈风行紧张地抬头去看,不看还好,一看却见顾天成整个人翻下车厢,趴在地上。沈风行心剧烈一跳,惊喊道:“天
成!你做什么?!”
“我,我陪你……”顾天成从积水中抬起头,隔着模糊的雨帘朝他一笑,然后挪动手肘,一点一点拖着自己笨重的身
体向前爬。
“你疯了!回车上去,回车上去!”沈风行竭力要站起,不料脏腑泛起一下剧痛,两眼发昏又滑了下去,还腾起阵阵
恶心,几欲要吐。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我都要和你一起……”每移动一寸都抽光顾天成的所有力气,软绵绵的沉重的双腿浸泡在雨
水中,伤口开裂,顾天成痛得有些麻木。然而自己身体的这些痛,又怎敌沈风行的受伤伤在自己的心头痛?
沈风行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伸出手,握住爬过来的顾天成的五指,将他拉到自己怀里,用臂紧紧护着。
“你这个笨蛋。”沈风行痛恨自己无能,抖着唇眼泪直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顾天成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将头轻枕在他小腹上,勾起唇轻轻笑着:“我只想陪着你,一生
一世陪着你,哪怕这一生一世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淹没在雨声中。
沈风行低着头,凝视着昏迷人的后脑,蠕了蠕唇,微笑着将他搂紧几分,然后慢慢地歪过头,向旁边的水中倒去……
“师公,师父!不好了,外面两人晕过去了!”小山撑着伞从外头急急跑到药房,神色慌张,连门也忘了敲就直接闯
了进来。
药杵一下滑出手,杨楚默然片刻,右脚微微一动。
王曦落冷眼射过来,“你要去哪?”
杨楚看了看王曦落,转头拍拍小山的肩,道:“你先回去。”
小山哦了一声,退了出去。
王曦落面容冷峻地走到杨楚面前,眸光闪着危险:“你想救他?”见杨楚目光闪了闪,怒火顷刻又上来了,眉一扬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