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可桢刚刚松缓的眉头二次扣紧,道:“刑部郎中楚天熙?你作甚么唤他天熙?恁地亲热!我不准,以后唤他楚大人、楚天熙、楚猴子楚孙子,再不许叫甚么天熙!听见没有!”扯着李维袖子,两只眼珠子眼瞧着要瞪出来了,“不过借着他爹楚风的光做了个侍郎,个纨绔子弟,有甚么真才实学……你以后莫要同他亲近了,我厌烦他,厌烦他一家子。”
楚家算得朝中大户,楚老爷如今赋闲在家,打从天子尚为太子之时,就任太子太傅,两朝重臣,威望甚高。楚家长子楚临渊从武,常年驻守边境,同番邦一再生死决杀,官拜骁骑将军,功不可没。长女早年入宫封楚淑妃,育有一女。五年前天朝大败鞑子于临都,签下“临都之约”,上降书递顺表,愿意年年进贡岁岁称臣,并求与天朝通婚往来。天子下诏,楚淑妃之女贤淑良德,颇具母仪之风,加封为和乐帝姬,和番下嫁。如此,楚家上下当真是满门忠烈了。这楚天熙同赵可桢一般,也是楚风老来得子,疼宠有佳。皇帝念其家世昭然,早早将其提拔入朝,岂料这厮虽有些个小聪明,但自小娇惯坏了,顽劣成性、到底不堪大用。只好放在刑部领个闲职位,算是对楚家有个交代。这点道道都摆在明面儿上,朝中上下无一不知,也因此虽无人同他过不去,亦没人真心与他结交。
倒是李维,赵可桢怕自己忙起来便不沾家,许些场合又不方便带着他。留他一人,这厮又怕李维胡思乱想再记起甚么来,就在刑部讨了个员外郎的官职与他。倒不指望他做出成绩,只求别闲着。那曾想李维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他自幼便聪颖不凡、洞察力极高,又同他义父蒋捕头学过一段时日,虽不记得,但手段毕竟熟悉。放在刑部,自然是如鱼得水,加之他性子随和、为人谦逊,亦不是显山露水之人,官僚之间竟然也处得融洽。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同“天下第一闲人”楚天熙热乎起来,二人走得颇近。赵可桢不在的时日,李维多与他厮混一处,或办公或饮茶,相交甚笃。
这教赵可桢大醋桶岂容得?逮着机会便与他哥吐酸泡泡,时时搞得李维哭笑不得。只好留了神,少在他面前提起楚天熙。今天算是说溜了嘴,又碰翻了醋坛子,只得软言安慰,好半晌赵可桢方才面色好转。
李维见他气鼓鼓的模样,一阵阵莫名的熟悉,好似有张人脸同面前的人合在一处——
赵可桢一见他又擅自恍惚,忙转换话题问道:“乔东材的案子有进展了?怎样,可问清楚了?”
乔东材官拜兵部侍郎,为官二十载,不曾有过大功,亦不曾犯下大过。前些日子北上扫匪大元帅袁坤鹏八百里加急上书一封,状告乔东材克扣粮饷,致使战事吃紧、军心散乱。
打仗最忌后方不稳,但朝中党派分明,免不了互相使绊子。每有征战,诸般此类事件数不胜数。放在平常,自有一番对应手段,该敷衍的敷衍、该彻查的彻查。只是现在正值立储争端白热化之时,点点小事也要无限放大之,更何况这送上门的好材料,岂能就此溜掉?
上位者之间兵来将往,可怜乔东材在阴森森的大理寺中住了好些时日,也不曾见到结论。真真应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老话了。
李维倒不在意那些个暗潮涌动,他只对此案本身颇具兴致。同楚天熙一起,每审必到,关注案情发展。今日清晨一审,原为乔东材府上一小厮主动投案,自称他主子曾着他存了一匹金银入钱庄,数目甚为庞大。并掏出票据为证。大理寺卿传唤钱庄老板,与小厮对质当堂,二人口供一致,分毫不差,存钱的日期也前后对应。可乔东材在堂上大喊冤枉,即便受了大刑依旧抵死不认。大理寺卿无奈,只好押后再审。
“哼,他认或不认又有何意义?年前皇帝落马一事甚为蹊跷,同番邦关系日益紧绷。当初主和的大皇子一派如今成为众矢之的,所谓墙倒众人推,各方人马牟足了心思放倒一个是一个。谁教他瞎了眼跟错主子,如今再悔不得了。”赵可桢冷笑连连,那神情残酷冷漠,同他那张病西施的面貌极为不符。冷不防挨了李维一记脑蹦儿,登时换了一张嘴脸,哭丧着指责李维下手忒狠,弹得他生疼,耍赖要他给“呼呼”。
李维是见不得他少年老成的样子,看着就教人心酸,是以趁他不备弹了一下。手下用了几分力道,都是计算好的,一准儿不会弄疼他。即便知道,被他一闹,依旧不得不从了,哄着他脑门儿上呵了两口气儿,边呵边道:“痛痛飞、痛痛飞”。这一手他使得熟练,好像从前曾常与谁作。赵可桢说是同他,自小他心疾一犯,李维便这般哄他。李维心中隐约觉着不是,但总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依我看,乔侍郎确是被冤枉的。先不说那钱庄老板的证言多有漏洞,连投案的小厮也前后矛盾。只要细细查问,定然水落石出。”一边把揉赵可桢脑门儿,一边自言自语。
赵可桢闻言,一扫惬意懒散,肃容道:“哥,这事你莫掺和。他乔东材已是只该死的鬼,离得近了小心沾染晦气、惹祸上身。”那大理寺卿又岂是好糊弄之辈,之所以糊里糊涂断此案,个中少不得一些香的臭的。可不关是香的臭的,赵可桢都不愿意教他哥知道,也不知是护着他呀,还是不想他知道这些香的臭的里头,没少了他翻弄倒腾,早就浸得一身腥臊了。
李维心性善良,着实不忍心看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含冤而去,可是一想到赵可桢的立场,也只好苦笑点头应允。身在庙堂,一如江湖,身不由己时居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不牵连拖累赵可桢,李维也不知这是第几次妥协了。
赵可桢见状,也晓得李维心中不愉,便转移话头道:“我听说,城外桃林吐苞了,想来再有几日就可满园芬芳、姹紫嫣然。不如寻个好天儿,我们踏青去可好?就你我二人,耍个痛快!”怕李维拒绝,又撒起娇来,“好哥哥,陪阿齐去透透气,可憋闷死我啦!”
李维听他自称阿齐,又一时恍惚,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
对“阿齐”的要求无有不应的——怕只有这一条不管有没有记忆,已然在他脑海里头形成了定律,不容置疑。
这真是,真作假时假亦真,错把新知作旧人。偷天换日当如是,移花接木转乾坤。
第3章
自古而今,举凡战者,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亦只能言“不败”,若要求“胜”,尚需一个“运”字。想当初武侯赤壁借东风,及后来魏延错灭七星灯,诸般于世人冠以“天意”之象,大可称之为“运”。
运,天命也。
偌大的江湖,能人异士各自盘踞一方,帮派琐碎如天上星斗、门户林立似海中沙石,大大小小查数不尽。如此纷乱,自然比不了令行禁止的军队,打起仗来,也似草莽匪类的内斗,多以群架为主。常常一言不合,便抽刀亮剑,非斗个你死我亡不可。如此随性而至,那能讲什么天地人,无非平日在家多上两柱高香与佛祖,祈求保佑自家平安了。
先莫要笑江湖粗鄙,这段话下头还须接个然则——然则不重兵法的武林人,却最重“运”字。自然,所谓入乡随俗,这一运字到了江湖中,就要换个说法,名曰——气数。看一派是否壮大,便是看它气数可是正值盛壮,若是败落了,就算——气数尽了。
现如今的武当派,却正是应了这四字。
两个月前,金光教大举进犯武当山。若按照兵书上讲,时正值元月隆冬,天寒地冻,不应天时;武当山天险乃是造化所赐,林木密集、山路难行,又不占地利;只人和一项,虽经过武林大会一场对质,江湖中再无多少为武当说话之人,但只是,其中大数是抱着坐收渔利的态度观望,那会有帮衬着昔日魔教讨伐武林正派的道理?是以,人和也沾不得边儿。
如此看来,金光必败,还要惨败、速败。
实则不然。两个月后,金光教上下折损不足千人,战意正浓、意气风发,随时随地做足准备一口吞下山上敌人。而武当内早已分崩离析、内忧外患,这正道的泰斗再不复当年雄姿,想必即便侥幸逃过,也是强弩之末——气数尽了。
按说,此时绝对优势的金光教,理应欢呼雀跃、喜气洋洋。可是但凡有些眼色的教众,都笑不出来。尤其是职位越高、越是有苦难言,整日里愁云惨雾、心惊胆战。好些人宁愿连夜出战阵前杀敌,也不愿在阵营当中多停一时片刻。究其原因,要归到上任不久的新教主头上。
新教主姓李,单名一个齐字。
这名字放在平头百姓身上倒也中规中矩,可一介教主用之,确有不够响亮威风之嫌。不过,金光教中却无有人如此作想过。最开始,这教主新鲜出锅,那时他与这堪称过耳即忘的名字十分相配,平平淡淡接任教主,平平淡淡偏安一隅,叫这么个平平淡淡的名姓,理所应当得很。时过不久,待这平淡教主崭露头角、锋芒毕露、一鸣惊人之后,李齐二字早已同敬畏、恐惧、不可反抗一同烙进金光教众的脑海中。此时再问——李齐此名如何?答案再不言而喻。
却说李教主出世不足一岁,所行所为,一时江湖无两、莫有人敢同他争辉。如此少年得志,又值顺风顺水之时,因何见天长拉嘴脸、形如阴司索命的马面?
这全教上下,怕是除了秦行者,再没人敢去捻虎须了。只可惜,教主是斑斓猛虎,那秦行者也不是吃斋好相与的。且比起不常露面的教主,这位喜怒无常、暴戾张狂的东方行者,或许更加令人胆寒。秦行者不把教主放在眼里、与教主不敢与秦行者发难一样,是金光教上下人所共知之事。
自然,人所共知并不代表即为事实。
现下,那“不把教主放在眼里”的秦行者,正端着自熬的参汤,不请自入教主营帐中。他们驻扎山下,行装精简,锅灶也十分简易。要炖烂了那颗老参,真真是费了他不少功夫。那黄橙橙、热腾腾的一碗,即便算得清熬炖的时辰,也算不清作了佐料的情分。
这碗汤若要换个人来,想必是暖身又暖心。可秦飞这人,天生非一般地别扭,人家说黑,他偏说白、明明喜欢,嘴上硬要嫌弃。
落到这参汤上——一撩帐帘儿,只见里头漆黑一片。才过清明,夜晚湿冷阴潮,主人却火盆也不曾点上一只。借着微弱光线,只瞧见李教主半死不活躺在床上挺尸。所谓挺尸,即为仰躺在床、双目圆睁、一动不动,维持同样的姿势躺个整日——或几日,时间不等,端看有没有他李教主出场的戏份了。
秦飞见不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怒火一来,便将方才在帐外想好的劝词儿忘个净干,指着李齐破口大骂。从不尽责任的龟蛋、到有始无终的鸟人,也不知是第几次将李教主骂个一寸不留了。末了,一时口渴难耐,就这手里头凉透的汤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待他抹了嘴边残液,再看手中空碗,方才猛然想起来意——为时已晚了。气哼哼摔门帘出去,留下李齐,莫名其妙溜了秦飞背影一眼,复又按按肚子,嘟囔一句:“哥……饿了……”
他这被偷去哥哥的倒霉娃儿,着实消沉了好些时日了。
自打李维失踪那一日起,上天入地,教他把武林翻了个遍儿。莫说他哥恁大的活人了,连根毛也不曾找到。好在李教主心智还算齐全,将当天的事情前前后后顺了一番,断定此事同那眼角有颗泪痣的小公子少不了干系,遂立即着人调查,想要来个顺藤摸瓜。那知那小公子来历甚为诡异,出动了金光教大批暗中势力,依旧查不到蛛丝马迹。李教主气得眼耳口鼻、七窍生烟,眼瞧着就要吞吐火球了,终于寻到了那小公子的踪迹。李齐立时调人前去截杀,对方又岂是省油的灯,滑不溜丢,逮不到手,几次都教他逃脱了去。
李齐瞅着黑洞洞的帐顶,依旧一动不动。除了静等,他再也不知能做点什么。倘若现在将他肚肠剖开来看,里头怕是烧地同这帐顶一般,焦黑一片。
平日里同他哥在一处,他总装得痴傻呆笨、不学无术、不可救药,那是扮猪吃老虎,一张羊皮罢了,可不代表他李齐就真头脑简单。想那小公子是向着青阳道人——即是武当中的朝廷鹰犬一方,想必也是朝廷中人。如此一想,不论是其行踪神秘、或是身份不明,皆说的通顺。李维要是真被朝廷绑了,查不到下落也属正常。
只是有一点,李齐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哥为何不同他联络?即便是与人挟持了,一封信、一方帕子、那怕一块衣料总还留得吧?但凡是他哥身上掉的,闭着眼睛他也能循着味儿找着。可是李维一点线索也不与他留下,就好像、就好像心甘情愿……
李齐不愿再想,他恶狠狠将这个猜想嚼碎了咽下去。顺手摸摸肚子,好似当真饱了几分。
这场仗拖了三月有余,也是时候该唱终曲、谢幕收场了。再不了了此间拖沓,如何亲自去寻他兄长?
算一算,那放出去的飞鸽,此时也早该送到幕后之人手上。想必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注意,只待他这方一动,就打外围包抄,同武当一起里应外合,包夹金光教。算盘倒是打得响亮。
只不过,又如何?
他唇角掀起冷冷一抹笑意,黑暗中双瞳寒光嗖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李教主这才要——为寻兄决心暗下、亡武当近在眉睫。
事不宜迟,当晚召集八色旗主,展地图、算战术、分派任务。又道兵贵神速,李齐令赤旗主领一队尖兵,拂晓时分潜上山去,以雷火石炸开大门。其他先遣的、后续的、围追的、堵截的,分工明晰,又仔细商议进退方案。期间,除去最开始安排的清晨之袭,李教主始终面沉似水、再不多发言,任凭他们各自揣测磨合,甚至自行分配兵力。
这那里是行兵布阵,分明是小娃娃玩的过家家。在场的大多是武人出身,那里懂得兵法,却一个个好勇斗狠,急功好利,恨不能一并将八色旗众都揽了去。到底是顾忌李齐在场,最后也不曾太过分,自然少不得一番唇枪眼刀的混战。
他们自有思量,却不尽相同。看今夜教主不曾唤护法行者、使者散人,怕是新官上任,欲在旗主之中挑选心腹。只要在此役中立功得勋,受他青睐,日后要进中枢、要掌大权,又有何难?
一直到半夜,各人才纷纷回去做准备。
待人走得干净了,李齐才懒洋洋打个哈欠,朝外头道:“入来。”
立时有人掀帘而入。也不知在外头躲了多久,方才那些自恃武功不俗的,居然都没发现他。
大帐中火光霍霍,照亮这人面相。却是个身披红袍的老者,往脸上看去,喝!好个富态面相,圆脸圆眼圆鼻头,白嫩嫩粉扑扑,笑眯眯乐呵呵,放到那处也是个招人缘的老者。
此时,他收敛了眼角笑意,同李齐打了个拱。
“教主,现在反悔,尚且来得及。”
李齐睨了他一眼,又把眉眼儿垂了下去。不答反问:“怎样了?”
老者见他不做犹豫,叹了一口气。早在发问之前已经知晓答案,只不过为了抚平心中的罪恶感,不得不再多嘴一次。暗暗念声阿弥陀佛,答道:“来的探子都放了回去,想必此时消息已然传至。”
他说完,只见李教主不言不语,若有所思。老人家被他眼神中的算计唬得出了一身冷汗,刚要举手投降。求这一肚子坏水、不干好事的祖宗放他老骨头一马,只听李齐认认真真将他方才的话重复一遍:“钟护法,现在反悔,尚且来得及哦。”
他嘴上如此讲,但那神情分明在说——现在反悔,尚且来得及——来得及投胎转世、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