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苦还没吃够?”
“不是。”
“那你指望他对你说什么呢?”
“你已经放下了,不是吗?再说,你现在还能赢椴会吗?”
那绪眸光黯淡,不再说话,垂眸继续砍竹,却很不小心伤了中指。指上的血,自然滑落,落了地。
三口茶时间,风吹竹动,乌云遮日,天立刻暗下。
他们仨停下,都感应到这阵风里透着古怪。随后,竹林里多了一个人影,轮廓乍清乍浊,像鬼。谛听把碗筷递给高守,撩撩头发,化成兽形。
高守凝神,江湖高手气焰冉冉挥洒。
那绪也站直了身。而那鬼影,只匆匆望了那绪一眼,旋即神奇地消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见过他。”那绪回忆道,那是在葛天族城下,与蜘蛛“黑寡妇”之战的时候。
“我也觉得他很面熟。”高守歪歪脑袋。奇怪的是,那夜鏖战,他明明是偷摸进城的,应该没有与这位神秘人碰过面,为何他就是感觉他很面熟呢。尔后,高守很自然地想起来,那晚风华绝代的绸王问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等他回神,谛听已经冲他白了好几眼,没好气道:“没见过你就人来熟,是不是曾是五百记回眸中独少了今生最后一眼啦?”说完,气呼呼地迈出竹林。
再二的高守也知道情况,马上去追谛听。
他们的别扭,冲淡了那绪情绪的冲动,他埋头继续砍竹。这时候,就听谛听在外头唤他:“那绪快来,那个国师又来了。”
第四十七章
国师果然来了,而且两只手都没有了。没有手的他,与其说像根没有旗帜的旗杆子,不如说是更像只没有了翅膀的苍蝇。
人不仅来了,还带了位女子。那绪不动声色望了望那女肤色不同的左右手,心底已经明了几分,女子来自织女族。
那绪捏紧竹篓的粗糙绳带,拾阶而上。
落魄的国师,将目光投向他:“和尚,我来告诉你真相。”
于是,国师把知道的,看到的,偷听到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所谓的真相,其实并不难猜,也不难说。整件事情如徐徐的风,娓娓道来,就是白泽联合椴会设计坑了他们,那绪是月光王转世,需要他心甘情愿挖了他的心,破了咒,去打开第九门。如此,莫涯才能被门里太岁俯身,要天长地久和貔貅交合。
生不如死,也许是夸大了,但是确确实实莫涯为了救那绪,走到这一步。
每一段狗血的情爱故事,都会有天真的主角来打动世人的心,只是谁都不会相信,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会出现莫涯的身上。
何苦,这么傻。
那绪心口忽然闷痛,好似被锤了一下,生猛得紧。而后,心上的有根筋扯着,牵着,让这痛不增不减,就这么吊着,点点蔓延。灼情咒已除,这种无尽痛楚,又是从何而起。
可能这一口气,在国师心底压抑得过久,等他说清道完,脑袋便是一歪,昏了过去。
那言招呼其他僧人把他带进寺庙养伤。
交代好这些,这位年轻的主持发觉,大伙的目光纷纷集中在了那绪身上。
“我收拾下行李。”久久,那绪轻声道,声音略微带哑。人拾阶而上,准备跨进寺门。
谛听咬牙,硬着头皮伸手想去劝,手迟疑悬在半空。
高守大声道:“我知你要去救莫涯,就算你能打过貔貅,那太岁呢?”
那绪止步,手扶门上:“我是月光王转世,不怕。”
“你撒谎!你心里明明知道月光王的觉魂不在轮回之列,而是托付给駮王保管,不知所踪。最厉害的一魂不在体内,你空端着月光王身份,也要找椴会拼命送死吗?”谛听忍不住吼,苦口婆心地劝。
“是啊,至少找到月光王的觉魂再走不迟。”高守积极应和。
“觉魂,”那绪瞧瞧手指上的伤,“已经来过了。刚刚在竹林外,你们也见过了。”
“那只是幻影。难道你想单单靠中指血,引来觉魂和椴会打吗?”
那绪转过头,嘴角略略向上牵动:“有何不可?”
仅此一句,就让谛听气得脸色发白。
那言也过去拦住那绪的路,道:“我记得月光族在《白泽图》内也有记载,不如你再研究研究……”
那绪摇摇头,截口道:“那是师父留下的,与其他不同,月光族的记载就是一副绸缎画卷,所以没列入白泽图册之内。这卷画残坏不堪,上头除了月光族三字外,再无其他。”
那言环视周围,飞快将目光驻在慧娘身上:“也许织女能帮忙。”
很快,那言将一卷画卷取出。经年的画卷,用料考究,织工也精巧,可惜正如是那绪所言,就是块残织断锦,根本没留下什么线索。
伸手摩挲锦卷,织女却是爱不释手,眼露精光:“我可以试试。”
唧唧复唧唧。
织女当户织。
渐渐断锦续上丝线,在织布机下,让画卷陆续出现了变化。有图有字,图文并茂。
图与字介绍得都很明白,说天经地纬,在宇宙纵横间,月光族就是站在神魔交界点上的战神一族,能渡神,可杀魔。月光王的神器怒魄更是锐不可挡,连上神都对此武器也赞不绝口。
织女继续,锦上出现了下一副图,瞧着好似长相俊美的月光王遇到太岁的那一段,大家凝神,大气都不敢出,都想在画中寻出真相。可惜这苗头还没显现完毕,织女手中飞速穿梭的梭子,突然断裂。
所有的一切,截然而止。
织女手握半梭,不胜唏嘘道:“织女各有本事,能织出的东西也属缘分天定,这画卷我只能织到这里,缘分已尽,后面的非我能力可为。”
不闻机杼声,
惟闻女叹息。
又是一场空欢喜。
局面相当郁闷,也相当寂静。
那绪含笑,抬头望望天气:“天气不早,贫僧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先告退了。”
是有不少事。
一更天。
那绪在昏黄灯下抄写经文。那嗔打呼噜,踢了被子,那绪搁下笔,过去帮小吃货盖好,回头又继续抄写。抄完书,他指腹摩挲那支上上签魂眼,然后将它藏入怀里,放在心口上。
二更天。
那绪走出屋子,抬头对房顶站哨的高守招招手道:“高大人,能下来一会吗?贫僧有话要说。”
高守飘然落地,那绪递过去一大坨的纸:“这是做大灯笼图纸,材料我都准备在柴房里,蜡烛问贫僧的大师兄要。扎灯笼……若人手不够,只要你开口,寺里也会有人帮忙。请务必在元宵节赶回去,放给学堂的孩子们看。万一,大灯笼飞不上天,符纸我也写好了,帖在灯笼上就好。有劳了。”
“好好好。”高守一一答应。
这时,谛听从黑漆漆的角落别出来,不情不愿道:“莫涯去找椴会,我确实知道。”
“我猜到了。”
“那魂眼是莫涯的。”
“我也猜到了。”
“我没觉得我做错了。”
“我知道。不怪你,谛听。”
“伥说过觉魂在天不管,地不收的地方,我们只要找到觉魂,再计划营救也行得通啊。这点时间,莫涯绝对挨得住。”谛听吸气,再次劝导。
“如此要找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四年?”
“你们收集心经也很多日头了。”谛听提醒。
那绪摇摇头:“太久,是我等不及。”
三更天。
那绪来敲那言的门,把万佛寺的地契和一大串钥匙交给那言。
那言推托:“我非那里的主持,帮你打点收拾可以,收不得。”
那绪思忖片刻,摇手道:“师兄不肯收,可以给那嗔。衍云寺规矩多,料想那嗔大了,还是住不惯,到时候,烦劳师兄把这万佛寺交付于他。”
“衣钵要交,你自己等他大了,自己交,师兄不代劳。”那言一眼坚决。
“大师兄……”那绪无奈,把东西放下,“我会尽量回来。”
在那绪离开屋子前,那言叹息道:“风流如薄纸,可圈可点,可失可弃。”
“情爱是酴釄,不干不净,不死不休。大师兄,不是我不懂道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呐!”说到后头,那绪向那言叩首,“你就让当师弟再任性一次吧。”
四更天。
那绪收拾完行李,背上包裹,出门。
小吃货不知何时下了床,裹住棉被偷偷跟着他。
廊下,僧服衣摆微动,那言在一旁轻咳。
被子落下,那嗔里面穿戴整齐,吃的那包抱在胸前。事迹败露,小吃货摸摸光头,道:“大师兄哦,咦,我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我梦游了?好奇怪哦,怎么会这样呢!”
“既然是梦醒了,那嗔回房继续去睡吧。”
“哦。”那嗔瘪嘴,一路频频回头,直到那绪走得不见踪影,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想和师哥一起走!”
那言过去,哄道:“那嗔听话,你那绪师兄了却了凡事,自然会回来的。”
那嗔恸哭,声音很大很大:“你不懂,你不懂,你一点也不懂!”
大师兄,不懂。他不懂,他们在一起会一起捉迷藏,他们在一起会一起修寺庙,他们在一起会变出许多许多好吃的。反正,会很欢乐。
大师兄,一点也不懂。
师哥就是师哥,哥哥就是哥哥。
哭声震得月亮都痛,把树上的乌鸦都吓得离了巢,还不小心倾了自己的巢,巢里面的鸟蛋不幸笔笔直坠了下去。还好高守厉害,伸手一把接住了鸟蛋,施展轻功又轻松将蛋归巢。忽然他双目发直,大声叫道:“我知道觉魂在哪里了!”
声音震得蛋都痛。
“这双短剑,有个好名字,叫做沉疴。”
马车辘辘向前,椴会把那把双剑拿了出来,给莫涯看。
不知用什么材料织成的剑鞘,墨黑色,却又隐约透明,闪着莫测的微光。
从剑鞘里拔出,剑却看起来平常,除了双剑嵌合的方式有些花巧,看起来就像一把,其余则很平常,连剑刃看起来也不特别锋利。
莫涯靠在车厢,懒懒抬了下眼皮,算是给了他面子。
“这把剑用了青鸾的鸟筋,融进苗人的阴炉,材料是深海玄铁,这种材料的特点是坚韧,绝不会折断,缺点是硬度不够,无论怎样铸造,都不会太锋利。”
“我记得,你好像并不喜欢冷兵器。”莫涯略换了个姿势。
“起先,我也并不喜欢你。”
莫涯紧眯的眼迸出了几道寒光来,然而最终还是熬住,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再说。
“如果你是剑,我就是淬打你的人,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我。”椴会抚着那双剑,虽然剑锋并不锋利,但仍小心。
“三千年沉疴的鸟妖尸骨,淬打出来的剑,割一道伤口,会怎样?”终于,莫涯拾起了兴趣。
“会受诅咒,沉疴不起,连远古神兽也不例外。”
“哦?”
“但不是割一道伤口。”椴会低声,这次不再小心,手心掠过剑锋,划下并不太深一道伤口:“需要刺中他元神汇集之处,说穿了,就是命门。”
“我的命门,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他将手执高,将掌间伤口凑到莫涯口中:“但你的命门我很清楚,喝我血拆我皮肉,是不是你活着最后的目的?”
莫涯不说话,那掌间的鲜血就穿过他牙缝,一丝丝渗进了他喉腔去。
腥甜的滋味,仇人的鲜血,未必就比自己的要苦。
而那厢椴会显然兴奋了起来,另只手掐着他的锁骨,似乎要嵌进他皮肉去。
“在茹我血吃我肉之前,你起码要变强。”他道,受创的手下移,恶狠狠包覆住莫涯的臀部。
“我就是你的未来,你的过去,你的现在。”
热汗烫穿欲望,在被刺进那一刻,莫涯听到椴会这样说。
夕阳微红,那马车迎着落日,载着他们的起伏,一路向前。
最终,他没有反驳。
第四十八章
莫涯。
那绪念着这名字,一路毫无头绪,只是往前。
谛听他们追上那绪他时,一向清心静修的和尚长了一嘴的燎泡。
高守洋洋自得地将消息告诉了他,一行人毫不迟疑,赶往羽人山。
山里一片烟霭。
这消息,喜忧参半。知道觉魂在哪里,这自然是好事,然而悬棺放置羽人所居的山崖峭壁上,就是件麻烦事。
那绪思忖片刻,还没开口,谛听就拉住高守胳膊毛遂自荐道:“我们陪你同去!”
事实上,谛听真正想的是报当年摔坏高守的那一箭之仇。
不必一网打尽,也要扬眉吐气。
是夜,他们三人终于赶到羽人山下。
冷冷月光,寒风刺骨,风里透着一股腐糜的煞气。如睡冬山,山高万丈,一片死寂。
高守遥指一耸突兀奇峰道:“就是那里。”
悄然上山,走过半山腰,直接绕到悬棺正下方,谛听兽化,准备送那绪上涯。
月光依旧澹澹,一羽人在半空盘旋,突然发出一声厉啸,从高空飞冲下来。
被发现了,谛听反而兴奋,冲过去就迎向羽人,一口咬住羽人一翼,用力一甩。羽人被甩开,撞上山壁,青苔石壁微微龟裂,碎石沿山脊滚落。羽人闷吃痛击,滞了片刻,咬咬牙,又挥开双翅,朝谛听扑来,两者很快厮杀扭打。这刻,夜空大批羽人展翅疾飞而来。
高守一僵,撒开步子奔向谛听,那绪跟上。
先头羽人推开谛听,乘虚归队。
那绪等三人作战姿态。
羽人下来的越来越多,片刻把他们三个团团围住。
僵持间,有一羽人飘然而至,大方落在那绪与羽人之间,双翅优雅收敛成衣。透明感的冰蓝在冷月下,富有浅浅的流感,异常诡秘。
即便这仙家的美,魔家的魅,依旧掩饰不住羽人身上的腐臭。
真臭。
谛听侧目,嗤了一记,难怪他们要去洗澡。十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最后前来的这名羽人应该是个头头,他抬起手,所有鸟人都静了下来。继而,他左右扫了眼,认准那绪问道:“你们夜里闯山有何目的来做什么?”
“贫僧来取觉魂。”
“觉魂是什么东西?”
谛听坦然提醒道:“不要听他胡说,他心里明白得很。”
羽人头拢眉,厉声道:“你要觉魂做甚?”
高守抢先介绍道:“这位是月光王转世,来取自己的觉魂,怎么不对了?”
“月光王……”羽人头目沉了一会后,退开三步远,突然撩羽衣双膝跪地。
所有羽人“唰”地一声,全部跪地,他们高呼:“参见月光王。”
谛听感应对方心里有鬼,却因那羽人的心思转得过快,一时半会解读不出。
那绪更是不解,便轻声问:“你们这是为何?”
“月光王,羽人祖先名献明,当年乃阁下征战之坐骑……”
“献明鸟?”
“正是。”
头目娓娓道来,据他们说,月光王的坐骑献明,为守护棺木来到了这里。经年得了觉魂灵气的福佑,修行成羽人,之后开花结果,朝朝暮暮发展成了一个种族。
那绪隐隐觉得不对,却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浅笑道:“既然如此,烦请族王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