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眼前的景象已经在水镜中看到过,但那样平面的图像远不如此刻亲身经历来得震撼。
不得不说,比起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固有规模和规条的天堂来,地狱的发展更具有勃勃生机。但即使知道这点,天堂
也不可能做出巨大的改变。因为天堂不仅仅是九界之一的天堂,在更多时候,它更是一种精神象征,一种以固有的模
式和面目出现的精神象征。
它不需要改变,因为所有人已经习惯。它也不能改变,因为所有人已经习惯。
马车很快掠过地狱第一层,朝第二层俯冲。
不过玛门的目标并不是第二层。任何有点头脑的生物都不会将心中爱慕的天使带到第二层那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去。
此时此刻,他在心底默认,别西卜所在的美食园的确是个好去处。当然,这句话别西卜是绝对没有机会当面听到的。
马车正要离开第二层,突地,一道极强的气流从下面冲上来,重重地撞在车厢底部。
虽然玛门在撞击的刹那已经划出结界,却依然挡不住那股冲力,让车厢又往上飞出二十米。
玛门的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
他猛然打开车门,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与他在同一片天空下翱翔的还有阿巴顿和阿斯蒙蒂斯。
看阿巴顿站立的姿势和位置,刚才那一拳毫无疑问是他挥出来的。
当阿巴顿看清楚那辆马车风骚的外表,张扬的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笑。当他看到玛门从马车里飞出来,第一反应就是掉
头就跑。
“让我想象,你欠了我多少钱。”玛门抱胸停在半空,看着他的身影从近到远,又慢慢得从远至近。
阿巴顿干笑道:“这么快回来了?”
玛门道:“唔。你记得我是代替谁去的吗?”
当然记得!如果不是玛门突然要他还债,他也不至于为了躲债错过这份差事,以至于又欠下玛门一个天大的人情——
任何记载在玛门笔记本上的人情都是天大的。如果不是天大的,那就是比天还要大的。
“我不是故意的。”阿巴顿辩解。
阿斯蒙蒂斯也飞了过来,小声求情道:“他只是太兴奋了。”
阿巴顿点头道:“所以这不是我的错。”
玛门微笑着问道:“你最近手头松了吗?”
松?怎么会松!只要波吉还在世一天,他的手头就永远都不可能松。唯一会松的只有他的腰带,缩衣节食的后果。阿
巴顿看着玛门那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咬牙道:“我赔!”
“钱呢?”
“欠着。”
玛门显然早就预知了这个结果,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
阿斯蒙蒂斯看不过去,小声问道:“他欠了多少,我或许可以帮上点忙。”
玛门随口说了一个数字。
阿巴顿和阿斯蒙蒂斯同时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异口同声道:“这么多?!”
玛门道:“需要我一笔一笔算给你看吗?”
阿巴顿大力点头。天,这笔天文数字足以让他卖身——如果有市场的话。目前看来,只有玛门愿意做这个冤大头。
“不过算账需要另算人工费的。”玛门淡淡道。
阿巴顿的脑袋中途改了方向,从纵向变成横向。
阿斯蒙蒂斯偏头,看向玛门身后的马车,“第十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
玛门没有正面回答,“我是回来述职的。”
阿巴顿兴致勃勃地问道:“听说那里很危险?有什么刺激的?”
玛门道:“穷人挺多。”
阿巴顿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笑容勉强。
玛门看着前方明亮的光束,问道:“路西法大人在第几层?”
阿斯蒙蒂斯道:“第三层,和别西卜开会。”
玛门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阿巴顿巴不得让玛门消失,连忙道:“述职是正事,正好大家坐一圈,一起开会。”
阿斯蒙蒂斯惊讶道:“你也去?你不是刚刚才从会议室溜出来吗?”
“不是溜出来。”阿巴顿义正词严,“是出来透口气。省的路西法大人又因为开会打呼这种小事把我丢出来。”
玛门道:“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路西法大人坐太久,所以想舒展筋骨。”
阿巴顿道:“那你应该把会议室的椅子都换成按摩椅。”
“钱……”
他才说了一个字,阿巴顿就拉着阿斯蒙蒂斯急匆匆地飞去第一层了。
玛门想了想,重回车上。
梅塔特隆含笑道:“没想到阿巴顿和阿斯蒙蒂斯的感情变得这么好。”
玛门别有所指道:“有很多事都想不到。”
马车缓缓在空中掉头,朝第二层落去。
玛门选了一块较为偏僻和安静的位置,但还没靠近地面,就听到各种杂乱的歌声和鼓声,其中男女的调笑声尤其尖锐
明显。
眼角瞄过希培茫然的神情,玛门很快打开车门,跳下马车。
梅塔特隆的脚刚踩到地面,就感到一阵轻微的颤动,随即不远处爆发出哄然大笑。“这里真热闹。”他笑着,眼中满
是愉悦。
玛门面色平静,心底却稍稍松了口气,转身带他们走进一条漆黑的小巷。
巷子被打扫得很干净,走进里面,那种曝露在外面的喧嚣便渐渐远去,清晰可闻的是一种藏匿于房舍之内的缠绵呢喃
。
希培耳根微红,目光死死地固定在正前方。
玛门走到一扇红漆门前,伸手推开。
门后露出一条炫目的彩虹走廊。七色彩虹不断在脚下变幻着颜色,时红时蓝,时青时紫,却又不显得刺目和粗俗,柔
美得好似七条纠缠在一起的云彩。
走廊尽头,一个灰发中年侧手而立。
梅塔特隆微讶,“血族?”
玛门点头,“血族的管家九界闻名。”
“多谢玛门大人的赞赏。”中年向梅塔特隆和希培屈身,“我是默多克里,很荣幸能够瞻仰两位的非凡风采。”
玛门笑道:“这倒是真的。”
默多克里直起身看着玛门,似乎在等他介绍。
“我需要一间贵宾房。”玛门道。
默多克里很快收起期待,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弯腰在前面带路道:“这边请。”
梅塔特隆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他只需要一间贵宾房,因为那等于人界的一幢豪华别墅。
28.邀请(下)
地砖如浩瀚夜空,繁星杂陈,闪闪烁烁不定。
象牙白的家具精致大气,沐浴在一只只漂浮在半空的白色灯球的映照下。
希培看得眼花缭乱。从进入地狱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常常不够用。
默多克里挥了挥手。
白色灯球像串起的珍珠项链,依次飞舞到他的面前,排成一队,连到阶梯前。
阶梯慢慢亮起,是柔和如薄雾晨曦的轻芒。
“请。”默多克里举步上前。
玛门突然道:“等等。”
默多克里停下脚步,回头恭敬地看着他。
“我想这位朋友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玛门指希培。
希培不安地看向梅塔特隆。他没有忘记,在这片浮华的背后,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梅塔特隆疑惑地望着玛门。
“我们也需要一点私人空间。”玛门微微一笑,“请放心,尽管地狱从来不是仁慈的代名词,但它毫无疑问的好客。
字面上的意思。”
默多克里一声不吭地转身领着希培往回走。作为一个优秀的血族管家,他非常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最能够讨主
人的欢心。
很显然,他这次又做对了。
玛门亲自带梅塔特隆上楼,“这叫做云梯,是地狱最有名的建筑设计大赛获奖作品,和它一同获奖的还有下面的星夜
地砖。”
梅塔特隆笑道:“听上去费了很多心思。”
“大赛的奖金是一万金币。”
梅塔特隆道:“这是不错的动力。”
玛门道:“金钱是简单又暴力的诱惑。它让人无从拒绝。”
梅塔特隆不置可否。
楼梯尽头是一间极宽敞的书房。
白色灯球以书房天花板最中心的点为圆心,十米为半径绕行。
白光照耀下,可看清三面墙壁都是满满当当的书架。架子上的书名都是用地狱文书写的,尽管和天堂文很类似,但梅
塔特隆只能认出几个字来。
“地狱惊情十万年?”他低声念道。
玛门摊开手。
那本书便自动飞了过来。
“是一本幽默集。”他递给他。
梅塔特隆接过来,翻开第一页。
依然是看上去极为别扭的地狱文。他一字一字地猜着意思,然后轻声道:“简介更像是一场爱情悲剧。”
“一个暗恋十万年而不知疲倦的羊魔人?”玛门笑了笑,“他们没有这么长的寿命。作者太缺乏常识。”
梅塔特隆道:“或许爱情会给人神奇的力量。”
玛门道:“那我只能说,它对我太不给力了。”
梅塔特隆转身,将书塞回原先的位置。
“如果,我是说如果,”玛门的姿势很悠然,声音却微微紧绷,“如果我现在从后面抱住你,你会怎么样?”
“喊非礼。”梅塔特隆的声音刚落,玛门的手已经环了上来。
有一阵淡淡的,紫罗兰香。
玛门的脸贴着他的耳垂,轻笑道:“喊吧。”
梅塔特隆低头看了眼禁锢着自己腰的手,瞬间将身体移到中间那把摇椅上,慢慢坐下,含笑道:“如果你去述职,我
就在这里等你。”
玛门故意让单手保持着抱腰的姿势,“我突然很知道,微笑背后的你是什么样子?”
梅塔特隆道:“或许会喊非礼。”
玛门笑了,刚要说什么,脸色就微微一变。
书房上空的白色灯球突然一颗颗坠落下来,掉在他的周围,滚向四面八方。
……
这说明,来人的心情不太好吗?
玛门苦笑。
“希望这间陋室没有让你误会地狱的待客之道。”舒缓如天籁的嗓音仿佛来自天边。
梅塔特隆安坐在摇椅上,微笑道:“你的垂询令我受宠若惊。”
……
沉默半晌。
双方显然都打算放弃这种华而不实的对话方式。
“好久不见。”路西法率先妥协。
梅塔特隆蔚蓝的眼眸闪过一丝缅怀,“好久不见。”
这两句“好久不见”的确碰撞在一起太晚,中间间隔何止万年。
玛门心头钝痛。即使他就在面前,这种钝痛却从未消失。甚至还有弥漫开来的趋势。越是靠近,越是抓不住,越是抓
不住,越是不安……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如果把它看作一门生意,那么,这毫无疑问是一门风险极高的生意。放弃或许是保本的最佳之道。
可惜这门生意带来的利益太大,诱惑着他不得不步步深陷,在泥沼无法自拔。
“你终于离开了诺亚方舟。”路西法似有感慨。
玛门心中一动。梅塔特隆当初是因为制造人界耗力过甚才会留在诺亚方舟休养。虽然他也曾疑惑过,为什么一定是诺
亚方舟?但后来发生圣战,他从天堕落,关于梅塔特隆就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话题,再也不曾轻易碰触。如今听路西
法提起,又仿佛另有隐情?
梅塔特隆道:“不,也许我还未离开。”
玛门茫然。他可以肯定这几日朝夕相处的梅塔特隆是真实的,绝对不是幻影。那他未离开的好是什么……
心、吗?
路西法道:“地狱不错。”
玛门心一紧。没想到路西法竟然会亲自提出邀约,明知道他不可能答应,但心跳依旧忍不住漏跳了两拍。
梅塔特隆道:“习惯是件可怕的事情。”
路西法道:“改掉坏习惯也不错。”
梅塔特隆笑而不语。
路西法转话题道:“第十界适合旅游吗?”
玛门道:“如果能够获得五十亿金币的拨款,我保证两年之后就会成为蜜月圣地。”
路西法道:“所有收入归公?”
玛门想了想,道:“五五分成。”
路西法缓缓道:“看来第十界有些小麻烦。”
玛门扬眉。
“不然你不会用这种方法分担风险。”路西法了然道。
玛门毫无被揭穿的尴尬,“第十界有了新的神。”
“神?”路西法语气微冷。
玛门将希普列创世传说娓娓道来。
“希普列,怜悯天使。”路西法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笑意,“用米迦勒的话说,就是那个总喜欢摆出‘你们都有罪你们
很可怜’的样子走来走去当饭后散步的六翼天使。”
玛门的脑海中勾勒出了这样一个形象——
泪目、凸肚、外八字……
他对于自己没能认识这样一位天使而感到由衷的庆幸。
梅塔特隆道:“他失踪了。”
路西法道:“第十界似乎并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
梅塔特隆道:“我们对第十界还不够了解。”
玛门道:“我们把第十界主城的城主带回来了。”
路西法道:“交给阿巴顿吧。”
玛门道:“还有一颗智慧果。”
路西法道:“交给别西卜,他对食物总有一套。”
玛门点点头。
路西法转而对梅塔特隆道:“请记住,地狱之门永远为你敞开。”
梅塔特隆含笑。
光缓缓退去。
白色灯球重新飘起。
一切恢复如常。
玛门从书架上格的柜子里取出一条毯子,轻轻盖在梅塔特隆的身上,“你睡一会儿。我去倒杯牛奶给你。”
梅塔特隆愣了愣,须臾才恍惚想起,睡觉前喝一杯牛奶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的习惯,只是自从去了诺亚方舟,便下意识
地遗忘了。
他缓缓躺下,摇椅有节奏地一前一后晃动着。
玛门很快回来,手里端着一杯牛奶,递到他面前。
梅塔特隆垂眸,望着杯中奶白色的液体,含着歉意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29.毒药(上)
牛奶在杯中轻晃。
涟漪一圈又一圈。
玛门收回手,一饮而尽,然后低头,离梅塔特隆十厘米处停住,伸出舌头慢慢地舔了舔嘴唇道,“很纯。”
梅塔特隆道:“你可以加点糖。”
玛门道:“我更喜欢你把糖加在我的心里。”
梅塔特隆道:“烹心?对天使来说,这样的画面太血腥残忍。”
玛门凝望着他张合的嘴唇,眼眸深沉如黑夜里的乌云,声音近乎于呢喃:“我时刻忍受着。”
梅塔特隆放在腿边的手掌慢慢缩紧。“放弃吧。”他听到自己这样道。
玛门道:“烹心是煎熬,刮心是剧痛,不知道哪一样更难以忍受。”
“或许,应该渐渐的冷却。”梅塔特隆说出口之后,才发现仓促脱口的几个字竟然是那样的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