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窗——viburnum

“五先生。”说话的是丹朱，“劳烦请告知这金龙究竟是什么喜好，未必非要顺应讨好他，可至少也该心里有数才是。”

一见狐仙发了话，地位毕竟低一级的黄鼬也就没了玩笑的心思。

“其实，这小金龙一直垂涎九龙藻井下方正对着的那块石头。”

“石头？”

“石头？”

辰与丹朱面面相觑。

“哎呀小老头儿你可真会卖关子~~”突然开口的是荧惑，红发的少年看了一眼凡人身的大哥，以及原本就不会读人心思的……大嫂？骄傲的仰起脸来，“他说的石头，就是九龙藻井下头正对着的那块石头上的凤凰~！”

“小少爷果然功力深厚，能清楚知晓老朽的想法~~”一脸佩服的老黄鼬冲着荧惑抱拳拱手连连称赞，惹得那小猫都快飘起来了。

“这么说，他是想龙凤‘呈祥’，却始终不能得手了？”

“哪儿啊，能得龙君宠爱，凤鸟哪有不从之理。这一龙一凤，早就‘呈祥’了，可偏偏这小金龙贪杯，醉了个酩酊就和那石凤一起睡在石头上。结果第二天恰逢嘉靖皇帝正月祭天祈谷，他来不及回藻井之中，被那嘉靖帝一跪，牢牢压在了石头里。后来这事儿叫上界知道，判了那石凤一个‘色诱龙君，致其乱了纲纪’的罪名，将之封禁在石头里，再也出不来了。小金龙也被打回九龙藻井之中，从此和那石凤两厢分离不能再见。此事过后，金龙性情大变，才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隐情……”辰听着，点了点头。

他似乎知道该怎么办了。

又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三人辞别了五先生，找了天坛灵气不是太强的某个方位进到内部。

“辰哥，你真要把那石凤放出来啊。”荧惑心里有点犯嘀咕。

“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根治问题。把石凤放出来，让他们得以团圆，大概那金龙也就不再找你麻烦了。”

“可，要用什么方法？”丹朱有点担忧。

“总要看看再说。”

“看过之后，如若毫无办法也就算了，如若有计可施，真放了那石凤出来，岂不是会加倍触怒上界吗？”

“你想得太多了。”突然笑起来，辰摆了摆手叫丹朱放心，“人间改朝换代，其实是天界作祟，上头换人，下头自然跟着变动。当初大明朝封禁了石凤的那个官儿，到现在，怕是早就不知调遣到哪儿去了。新任不管旧任事，这是天界历来的惯例。”

“你……如何知道天界的内幕？”丹朱有点不敢相信。虽说这猫妖几千年的修为，但毕竟是妖类，他居然连“上头”的琐碎都如此清楚吗？

“嗳~大狐狸你别小瞧我哥哥~他可是连天箭手都‘那个’过的~~探听来天界的秘密很正常啊~~”

荧惑一句话，说得两个人同时骑虎难下了。

丹朱当然能猜到“那个”指的是什么，他自认为无权在意这猫妖的过往，但……

“荧惑，这些事我会说的，就不劳烦你了。”这次似乎是真的格外恼火起来，辰没有以往那样动手敲一下自己的蠢弟弟，甚至连抬高嗓门的一句呵斥都没有，然而言语里那种令人发冷的阴森的严肃，却比呵斥和敲打都更有效。一双眸子从夜幕之中溢出的冰蓝色暗光透出了极强的压迫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真的把大哥惹恼了的小猫瑟缩了一下，安静了下来。

“丹朱，我……”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男人，辰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怨恨着自己现在无法得知对方的心思，他想拉一下那狐仙的手却害怕被甩开。

“还是先忙正事吧。”低着头，轻轻笑了笑，丹朱先一步朝着祈年殿的方向走去。

看着那大红锦袍的背影，还有一声不吭跟在后头的荧惑，辰叹了口气，也只好迈开了脚步。

一路沉默着走到祈年殿，又走进那透着冲天帝王之气的大殿内部，三人抬头看着正上方的九龙藻井。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这是即便见过历代帝王宗庙殿堂也照例会感叹的景致，月光透进大殿，在沉香木大柱上滑过，多少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的空间，整个笼罩在藻井正中那龙雕的俯视中。

而后，当荧惑稍稍点亮了指尖一点殷红的光火，将大殿照得更亮时，那火光刚映进龙雕眼中，周遭的气氛就突然起了变化。

空气越来越浓重，压得人呼吸困难，与此同时，藻井里的龙雕猛然间活动起来，鳞片随着那活动闪出耀眼的金色光芒，盘旋着，迂回着，金龙自上而下，慢慢沉落下来，直至落在三人面前。

地面的烟尘被降落时的云气掀起，在空旷的大殿内缓缓弥散，金龙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微张开口，格外厚重的声音就回荡开来。

“猫妖，你是来赔罪的吗？这一个凡人一只狐狸，是你进献的牺牲贡品？”

“见你的鬼……”心里极端不悦的念叨着，荧惑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一点，他开了口，“小金龙，我们是来帮你的。”

“帮我？”嗤之以鼻的态度格外明显，金龙眯着眼哼了一声，“帮我什么？我堂堂龙君，何须妖类相帮？”

“得了，就别总端着个架子了。”小声嘀咕了一句，荧惑朝前迈了一步，接近了一点那金龙，“我且问你，倘若我们能让你和那石凤重聚，你能不能改改脾气，也别再惦记着找秦广王告我的状了？”

一句话，说得那金龙愣了个彻底，紧跟着，龙身就赫然抬起了老高，交错的獠牙显露出来，脸上是惊讶与恼怒交织在一起的神色。

“你从何而知石凤之事的？！！”

滚雷一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让人心神一阵阵跟着慌乱。

“龙君。”应声的，是辰。他也上前一步，抬手把荧惑挡在身后，“我们如何得知此事的，暂且放到一边，只想知道龙君是否肯让我们帮忙解开石凤的禁咒。”

“区区凡人，也敢这么跟我讨价还价……”咬牙切齿说着，那金龙一个盘旋，直升到大殿顶部，紧跟着，随着“那就先让我看看你们有何能耐！”的厉声挑衅，祈年殿的基座就突然开始震颤起来。

第二十九章

又来了！

辰有点咬牙切齿。

遇上个天罗刹，不分青红皂白就甩鞭子，遇上个小金龙，不分青红皂白就玩地震，最近神魔妖怪怎么都如此狂躁啊！

“小心！”丹朱从后头拽了一把辰，帮他躲过了震动最强烈的某个区域。

该死的……

居然还让这狐仙帮忙！

不，他并非骄傲到觉得丹朱不配帮他，而是自己明明一身本事用不出的那种懊恼，那简直就是可以去死的感觉了。

然而心里的烦躁和血脉的涌动并没有让他肩后的穴位自动解开，于是辰只得继续小心自己的凡人身不被弄坏，同时尽力躲避地面的波动。

可他并没有躲闪到震动平息。

那藻井中的金龙一个纵身，就冲了下来。

没有什么力量，能比龙摆尾更可怕。脊背的龙筋一缩，再猛的甩开的力道，可以断裂山川。固然，这驻守在建筑物之中的龙并没有自然界的龙那么强大的力量，于是，辰冒了个险。

他用自己的命，冒了个险。

龙尾贴着地面划过，先是被荧惑灵巧躲过了，但那仍旧在攻击范围内的丹朱，却没有如此眼疾手快。眼看着就要被那带出一道金色杀气的尾梢击中，失措中紧紧闭了眼想凭借运气躲过时，自知事态不妙的狐仙以为自己要完了。

不过，他没有。

一股温暖的力量把他包围在里头，让他毫发无伤，但紧跟着，喷溅出来的血腥味，就让他意识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情况，比他自己受伤更令人恐慌。

抱着他，用自己的脊背承受了那重重一击的男人，从左肩，到右肋，被杀气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涌了出来，染红了轻盈的白衣。

“你……”感觉自己呼吸都无法顺利进行的丹朱死死抓着对方的胳膊，而后在那男人跌倒在他怀里，在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那猩红的血沾湿，在看见那双幽蓝色的眸子紧紧闭上时，刹那间，没了平日的温文尔雅。

褐色的眼瞪得目眦尽裂，口中的犬齿也变得尖利起来，一阵完全不属于狐仙应有的强劲灵波滚过气脉，没有人能听懂的咒文就赫然脱口而出。

那是极为恐怖的咒文。

九尾妖狐杀生咒。

在面临极大危险或内心极为恐慌时，有九尾狐血统的人或者狐仙，都会失神状态下，不自觉的念出这样的咒语。

而当九尾妖狐从天而降时，对于眼前的情况而言，便是灾难降临之刻。

杀生咒会夺取那小金龙的性命，甚至会毁了整个祈年殿……

可是，现在的状况，没有人能阻止危险发生，因为原本可以搅乱丹朱骨子里溢出杀意的荧惑，比口念杀生咒的狐仙更加狂乱。

眼看着自己的大哥受了重伤血流如注，从来玩玩闹闹的红发少年瞬时间就变了脸色。近乎于癫狂的一声野兽的嘶吼从喉咙里发出，格外刺眼的，血一般的火光闪过，少年不见了踪影，半空中悬浮着的，是一头火焰狮子般的赤金色猫兽。

赤金色的，是猫妖之力；暗红色的，是妖狐之力；相比之下已无法与此抗衡的，淡金色的，是龙君之力。

整个祈年殿，在三股极为强大的力量纠结震颤下，廊柱也好，屋瓦也罢，都发出骇人的扭曲挤压之声。

而后，就在事情眼看就要彻底搞砸的最后关头，一股足以熄灭所有火焰的幽蓝色光芒，从膨胀到极限的空间正中，缓缓升腾起来。

紧跟着，原本透着几丝清凉委婉的光，就在下一刻，突然爆裂开来，像射向四周的冷箭，穿透了不同力量之间纠葛缠绕的牵连。

已经快要成形的妖狐之咒也好，眼看就要爆裂的猫妖之力也罢，竟然同时被那蓝光轻轻包裹住，而后不容妥协的压制下去了。

但这力量对那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金龙，却根本没那么温和。

好像凝聚了千钧之力在同一个点上，蓝色光火宛若夺命的长剑，直接冲着龙之哽嗓咽喉刺去。

小小龙君，根本来不及躲闪。

蓝光之中，就像有张开的利口，死死咬住了金龙的喉咙。

跟着，原本升腾的龙的气脉，在瞬间跌落至谷底，刚才还飞扬跋扈的龙，下一刻，已经成了被打在七寸上的蛇一般，失了全部力气，轰然摔在地上。

又是一阵强烈的震颤。

震颤过后，烟尘散去，祈年殿正中摔着紧闭双目无力挣扎的龙，咬着龙之咽喉的，是一只唯有上古时代才可孕育而生的健硕猫兽。

目光如雄狮，彪悍如猛虎。通身雪白，双眼冰蓝，尖锐的獠牙交错着死死咬着，刺穿了堪比巨鳌之甲的龙鳞。

那是辰。

猫妖状态下，本来模样的辰。

一双蓝眼，承载凝聚着数千年的肃杀之气，被逼到极致，连龙君也照例敢杀的妖物中的榜首。那便是辰。

“大哥……”荧惑重新幻回少年的姿态，不敢相信的看着纯白的猫兽。

“……”没有言语，没有回应，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焦点，那猫兽只是在逐渐收紧牙关。

金龙口中发出濒死的哀鸣。

不行，这么下去，事情就真要糟糕了。

“辰！别杀他！！”高声喊了一句，丹朱几步跑过去，站在辰对面，“别杀他，他已经无力反抗了！”

“大狐狸！小心！”荧惑赶紧跟着跑过去，拉着丹朱的手，让他和辰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我哥哥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他是癫狂状态，谁拦着他就要杀谁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他过去就是因为被羽人之箭射中了脊背，放鬼火烧了大半个北陆宁州的羽人国啊！！屠龙又算得了什么！”

丹朱听见那样的话，全身打了个冷战。

但他最终，也没有选择后退躲闪。

调整着紊乱的呼吸，控制着疯狂的心跳，他轻轻推开荧惑的手，继而一步一步，走近那已经被龙血染红了獠牙的猫兽近前，跟着，他面对着那双阴森恐怖的蓝眼，微微颤抖着探出手去，环住了猫兽的脖颈。

“别杀生……别杀生……他罪不当死……算我求你……辰，算我求你……”

低沉的，温和的，带着恐惧和颤音的劝说，一字字一句句，渗透进猫妖的耳中。

渐渐的，那双冰蓝的冷酷的眼有了焦点，利齿也渐渐松开，已经没了力气的金龙一下子摔在地上，只剩了微弱的呼吸。

而后，就在辰完全恢复常态能开口说话之前，祈年殿正中刚才因为震动而裂开的砖石缝隙之中，一股月白色的气息就丝丝缕缕渗透了出来。

第三十章

月白色的，羽毛一样的气息缓缓升腾，丝丝缕缕，不知该说是飘渺还是具体。

这气息在祈年殿里荡漾弥散，众人眼看着断裂的砖石也好，扭曲的木柱也罢，全都随着这气息的包裹扩散一点点被修复，并最终还原成完好无缺的样子。

而后，那扩散的气息，终于重新在大殿正中凝聚，就像张开的羽翼一点点收拢。

好像有隐约的乐音在整个过程中回响，哀伤，久远，恍若来自世界存在之前。

等到那气息完全凝结起来，站在几人面前的，是个总让人觉得有几分模糊的影像。

一身淡蓝色衣衫的白发男人，低垂着睫毛，站在地上，轮廓可以说具体，又像是一阵清风就能吹得重新四散开来。

轻盈得绝不是人间之物的一声叹息飘过，男人睁开细长的眼，以一双似乎看透了千万年风霜的眼看着面前的人们。

还有地上蜿蜒蜷缩的金龙。

而后，那容貌太过超然世外的人，对着几人缓缓施了一礼。

“多谢对他的不杀之恩。”天籁一般的声音滑过，男人略微上前几步，自报了家门，“我叫紫卿，他叫云鹿，托各位的福，我与他方可重见。”

“紫卿……紫卿？”已经从癫狂的猫兽状态化身为人形，辰重复默念了几次那个名字，跟着突然瞪大了眼，“你莫不就是……西王母驾前三青鸟之长？！”

“你……认得我？”叫做紫卿的男人似乎有几分惊异。

“汉武帝时，我曾在长安城住过，恰逢青鸟飞落承华殿，武帝猜不透玄机而问于东方朔，被告知是西王母即将驾到，之后过不多时，果然有另两只青鸟伴西王母前来……”仔细搜寻着自己的久远记忆，辰揉了揉还有点发胀的太阳穴。

而那紫卿，却只是一个带着淡淡感怀的浅笑。

“是啊……七月七日朝，代为王母先一步降临承华殿，参见汉武……凡人之君得见王母，那是最后一次了。之后一千八百年，尘世俗之又俗，世人双眼浑浊，连我也不认得了。”

“你为何没跟随西王母去天界？神魔之战后，神主中天，你又为何留下？”

“……”

好一会儿，那青鸟只是沉默。

“那就是因为这小金龙了吧~”一旁的荧惑凑过来，小声偷偷问辰。

“不可能，金龙看样子寿数不过千年，青鸟可是上古神物。”摇了摇头，辰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