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密谈(上)
又下雨了,讨厌!
细细索索的,到处都泛着一股潮气,压抑在心,沉甸甸的,一波一波涌动着,想要找个破口冲出去,却又被什么挡回
来了,憋闷在胸口,越积越大。
打开车窗,雨丝调皮地随风而入,亲昵地舔着脸,徐天海也没擦,仰着头向天空望了望,铅灰色的顶儿,扣着所有人
,谁也逃不出去,拥堵的不仅是心情,还有整个世界。
双颊一片湿润,合拢车窗,一记恍惚,为什么又下雨了!清凉的雨丝勾起点若有若无的惶惶,车内的香瓶还是上次疯
狂雨夜后第二天买的,淡淡的檀香味驱散不尽那股男人特有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幻觉,徐天海在车里总能时不时地嗅
到那天的味道,苏湛的,还有他自己的,彼此拥抱的体温,说话时的语气,纠缠不清的眼神,还有那最激动的一瞬,
他怎么就同意了呢?第一次啊,万一自己非要……刚那么几下他就……这要是再那个什么……这么想着,两腿间条件
反射似的微微有了感觉,这些日子,一坐进车里,抽不冷子就这样了,搅得人心神不宁,郁郁寡欢,或许,永无宁日
了。
再次摇下车窗,任凭雨丝飘进来,秋意森凉,心头稍安了些,自打那天开始,一切都是混乱的,从司机迟到一直到唐
熙的出现,没一件顺利的,混乱得叫人有些招架不住,混乱得到最后却只记住了车里的那股味道,就连唐熙生气的脸
都模糊了,甚至不记得唐熙是如何离去的,原本在心底反复模拟、演练无数遍的重逢,却在一身猪骚味里悄然落幕了
,理由很简单,唐熙做不到,而自己,想着不见,却也知道是难的。搓火吗?有点,反正不怎么理想,可也没太懊悔
,倒真有了种你是你,我是我的意思。可无缘无故把苏湛搅了进来,这真是有点意料外的结局了,一个再糟糕不过的
结局!
该死的唐熙!该死的李明宇!该死的猪鞭!该死的……这雨下得人真是烦透了!
唐熙没再来过电话,已经习惯性拒听,等真没了来电,心里又别扭了些日子,取消拒听设置,又等了几天,果真没再
打来,徐天海暗问心里的小人:这次是真的放弃了吧?嗯,也就这样了,不是去国外参展了吗?虽然没获得大奖,但
有提名也不错,从此以后随他所愿,死活不关爷的事了,心意早已用尽。
叹了口气,路虎又蹭过去一个红绿灯,心里的小人打了个哈欠,愁眉不展,唐熙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去要,还
挺会要,为什么偏偏苏湛不知道要?一句“不知道”把人弄得不上不下的,又一句“不合适”就给全盘否决了,越想
越难受,干嘛玩这种吊人的把戏,可明知道苏湛不是那种“玩”的人,他是认真的,认真地“不知道,不合适”。
那夜天未明,自己醒来的时候,苏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这样也好,都别见着,免得睁开眼第一句话真不知该
说什么,让他走,以后也别见了,什么苏湛、什么墨田全都给他滚得远远的,他徐天海是什么人,要什么样的没有?
心里的小人沉沉地摇着头:没有,他那样的,真的没有!
叭叭叭!一辆小奥拓很不知羞耻地仗着身型优势连挤带钻地跑到了路虎前头,徐天海愤愤地按着喇叭。
奶奶的,也许是被气昏了头,鬼使神差地就那么在他面前自渎,知道他受不了,可偏偏做了,解着恨似的,里子面子
全没了,心也真是给伤着了,眼看着自己把心捧了出来,摆在苏湛面前,苏湛微笑着用指尖摸了摸,忽一弹指,心啪
地一声飞了出去,掉地上,摔成了几瓣,到现在每天还拿出来看看,都是碎痕,怎么粘粘补补,却总也粘不牢了。
终于驶出了繁华地段,路虎不耐地飞驰起来,那抹檀香味悠悠然然地从鼻孔钻进心,却无法平息越演越烈的心头火,
已经烧过了一个夏季,烧得徐天海火烧火燎,定要把憋在心里的那团阴霾彻底焚烧,灰烬也不留。
他要的东西,记忆中还没有得不到的,即便是分了手的唐熙,那也是他徐天海先决定不要的,东西被人用过了,没法
再拿回来,那就换个新的,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怎么就不合适了呢?虽然自上次一别,俩人连个电话、短信都没有,
这不意味着从此天涯陌路人,蚵仔的照片还在他手里,一会儿要见的人或许能有好消息,苏妈妈上次的药快吃完了吧
,该买新的了……他对他发过誓,一定还要回墨田的……
陈悦,不是爷没听清意大利,反正欠你太多,也不差这一次了,等我给自己的壳里弄个作伴儿的,爷一准答应,天涯
海角任你浪,再也不拦着。
老妈不是说了吗,自己的命是金镶玉,既然是好命就该有好结果,苏湛,我喜欢吃你的蚵仔煎。
一座不起眼的写字楼,一间不起眼的办公室,坐着一个不起眼的人,见到徐天海微微一笑,说了句极不起眼的话:“
徐先生,请进。”
徐天海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办公室最里间的真皮沙发,这里靠窗,旁边还有一株茂盛的发财树,无形中圈定一个死角
,看着就稳妥。
落定后,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人长得还真是一张大众脸,与前几次相见没什么不同,却也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然而,人如其名——何善,总是面带微笑的脸让人毫无压力,仿佛和他说什么都是无碍的。
不等徐天海开口,何善并不多寒暄,从身后的文件柜一排排上了锁的抽屉中很熟悉地拉开其中的一个,取出一档卷宗
,冲徐天海微微一笑:“有点费事,但还算有收获。”
一字不落,从头看到尾,徐天海的神色有些凝重,抬眼看向何善,何善很善解人意,立刻补充道:“薛平一定是化名
,并且知道的人范围很小,使用的时间也不长,但你放心,只要这个人的确存在过,我一定能将她挖出来。”
关于这点,徐天海毋庸置疑,否则不会合作这么多次,这些年,两人虽然不是朋友,也不可能做朋友,但远比朋友更
了解对方的背景和能力,甚至只凭着这份信任才允许存在这样的交往。
望着举着卷宗半晌无语的徐天海,何善继续道:“苏长行祖上就是墨田人,苏湛的母亲,噢,也就是悉蕙兰,娘家在
泯蓝,一个距墨田几十多公里的小渔村,17岁嫁给苏长行,捕渔为生,第一个孩子出现的时候是在他们结婚五年后…
…”
“什么叫第一个孩子出现的时候?”徐天海终于抬起了头,捕捉到何善话中刻意留下的空隙。
“结婚后苏长行和悉蕙兰一直没有孩子,俩人曾经为了这个看过不少大夫,大家都以为是他们不能生育,再加上苏长
行常年出海打渔,要个孩子对他们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可就在那年,苏长行随船队出海后,悉蕙兰的家中却莫名其妙
地多了一个男婴,当地人议论纷纷,她自己却说孩子是娘家一个远房婶娘家的遗腹子,孩子妈难产过世了,婶娘交给
他们抚养,这件事当时也沸沸扬扬了一阵,甚至有人怀疑悉蕙兰不守妇道,背着苏长行养了野男人,但苏长行出海归
来并没有深究什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着日子,这事也就渐渐被人淡忘,只当那孩子真是老天爷对他们的补偿,两
口子对孩子也很疼爱,又过了六年,悉蕙兰真的怀了孕,生下一个男孩,就是苏湛。”
说到这里何善顿了顿,徐天海皱起的眉宇已经说明点什么,换任何一个人,到当地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出来,可他要的
远不止这些,否则也不会请何善出马了。
何善索性直奔主题:“关于那个叫蚵仔的男孩,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了,说是被悉蕙兰娘家的人又接了
回去,我只好去趟了泯蓝,却发现知道悉蕙兰的人少得可怜,上年纪的倒还记得悉家是外来人口,曾经有过这么一个
女娃子,从小没了父母,跟着堂叔堂婶们过日子,很早就嫁了人,好像也没再回去过。至于那个叫蚵仔的男孩子,根
本没人见过,更没听说过,悉家人丁零落,多年前迁离了泯蓝,也没再回去过什么人,而苏长行第二年就遇难身故,
留下苏湛母子俩相依为命,直到今天。”
徐天海静静地听着,并不插一言,何善做事向来滴水不露,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也从不废话。虽然心里有些烦躁,
但仍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娓娓道来:“悉家祖籍在江苏……”指了指档案,何善提示徐天海留意上边的地名,徐天海这
个地理盲压根都没听过,可是却因着这样一点线索何善又跑到了江苏,说到这里,何善微微笑了,徐天海换了个更稳
当的坐姿,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本事很大,相貌平庸的男人。
“悉家人离开泯蓝并没有迁回江苏老家,但我得感谢咱们中国人落叶归根的老传统,有一个人,活着没回去,死了倒
是回去了,总算叫我这次没白跑。”
徐天海忍不住问:“死了?”
何善点点头:“嗯,死了,一个叫悉爱珍的女人,的确是悉蕙兰的远房婶娘,离开泯蓝后过世了,四人帮倒台那年,
她的子女将骨灰葬在老家的祖坟里,然后就离开了,自然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一晃二十多年了。”
“悉蕙兰也不知道吗?那蚵仔呢?”徐天海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何善的不急不慌叫人想拍他!
何善做了个你着嘛急的手势,掏了掏卷宗的里层,徐天海只顾着看调查结果,根本没留意卷宗里还夹着几张照片,那
是悉爱珍的墓碑照,徐天海只瞟了一眼,便嫌恶地丢回桌面。
何善无奈地摇摇头,这位爷的骄娇二气他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干他们这行的,主顾什么背景来历按理说是能不知道
就不知道的,安全起见嘛,尤其是像徐天海这样的,少惹为妙,但几个交道打下来,何善还是违背了行规,不知是出
于一种天生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强烈的好奇心,当古里古怪的徐天海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拣选了一个最为安
全的角落作为谈话的起始点时,何善就知道,这个人很麻烦,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面对报酬巨丰的主顾,何善的淡定根本没坚持多久,勉为其难接下徐天海这个烫手的山芋,暗地里却进行了一次额外
的调查,调查结果表明,自己要么继续听这位爷的差遣,赚他娘的钵满盆满,要么从此关了这买卖,退出江湖,做点
小生意糊口好了。
所以,他替他探查商业敌情,替他暗访合作伙伴,替他……捉奸,汗,这位爷还真是与众不同,喜欢男人不算,还很
大男子主义,和那些将圈养的女人视为私有财产、争风吃醋的男人没什么本质区别。
不过,这位仁兄也不全是靠老子的,多少有点自己的能耐,别的不说,至少不是那种倚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太子爷,
心狠未必手辣,赶尽并不杀绝,表面上看着阴冷,骨子里却很感性,何善坚信自己的眼光,职业生涯早已练就他不能
单靠直觉判断事物,所以很佩服徐天海凭借天赋的敏感判人断事,他应该很少失手,一张没精打采的面孔掩藏不住偶
然流露出的警觉,总而言之,这位爷其实做人很低调,也还讲道理,那点古怪也就见怪不怪了,有时还会叫人觉得有
趣,就像他的吊带裤,大背头一样,初见时很雷人,见惯了倒很有喜感。
拿起一张墓碑的特写照,何善重新举到徐天海的面前:“你仔细看看,看这上面立碑人的姓名。”
徐天海并不用手接过来,将脸凑上去,眯起双眼,审度了片刻,又将目光打向何善,嘴角边泛起一纹冷冷的弧光。
33.密谈(下)
墓碑左侧下角三个人名,一儿一女,最后一个居然是“悉蕙兰”。毋庸置疑,悉爱珍去世的时候,悉蕙兰是知道的,
说明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感情应该很好,她的两个孩子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并且在母亲死后下了珠海做生意,也
没再见过悉蕙兰,关于那个孩子,老大有那么丁点印象,母亲多年前似乎抱回过一个婴孩,几天后,孩子就被送走了
,至于送哪里去了,后来怎么样了,都不得而知,母亲后来也没再提过,如果说寄养在悉蕙兰家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听说悉蕙兰结婚后没有生养,但当时悉家的人对那件事几乎没什么印象,也没多少人关注。
徐天海不得不佩服何善的搜索功能,在茫茫人海中居然找到了悉爱珍的儿女,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蚵仔应该是婶娘悉
爱珍抱来的,至于15年后是否又被她抱走了,没人说的清。
缓缓地给徐天海的茶杯添上热水,何善斟酌了片刻,又继续说下去:“有个地方很有意思,悉爱珍早年一直在A市做
事,说是给某位首长家做保姆,但详情悉家人不甚了了,在哪家?给哪位首长?都没听悉爱珍提过,说是有纪律,首
长的情况不得泄露,家里人也不行,至于是不是姓徐?有没有薛平这么一个女人,也没人知道。也因为如此,悉家人
向来对悉爱珍在A市的生活既崇拜又陌生,十几年了,悉爱珍不常回家,有时一两年才回泯蓝探亲一次,直到文革,
悉爱珍才从A市返乡,后来定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泯蓝回江苏去,却感染了风寒死在返乡的路上,临终前,一定要
儿子把悉蕙兰找来,说了什么都是背着人,所以儿女并不知情,俩人之间看来不光是感情深厚那么简单,没两天悉爱
珍就病故了,悉蕙兰陪着回到江苏,看着婶娘下了葬才走的,打哪儿以后,悉家人再也没过她。”
何善打住了话头,沙发里的徐天海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
清咳了一声,何善继续说道:“悉蕙兰其实对所有人都撒了谎,孩子根本不是悉家的骨肉,她和悉爱珍不约而同地隐
瞒了蚵仔的来龙去脉,甚至包括苏湛,我想,很有可能她是知道真正的蚵仔到底在哪,只是这么多年了,她却从来没
有找寻过,倒是苏湛,凭着儿时那点零碎的记忆,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寻找,他去过A市,也去过泯蓝,可惜,悉家人
早就不在泯蓝了,看,悉蕙兰连这点都隐瞒了苏湛,那毕竟是她的娘家,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徐天海的眼睛终于全睁开了,摸了摸发疼的胸口,想着那个倔强的身影无限失望地徘徊在墨田的海边,呼唤着他的蚵
仔……而何善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带有特殊意味的小箭头,嗖嗖嗖地向他投来:“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悉蕙兰和悉爱珍都
选择了缄默和逃避,还有隐忍和放弃?那个姓徐的男人和叫薛平的女人究竟和蚵仔什么关系?或者说,究竟和悉爱珍
、悉蕙兰什么关系?孩子明明给了悉蕙兰抚养,为什么十五年后又被抱走了?悉蕙兰为什么从来不去找他呢?还瞒着
苏湛?”
何善忽然住了声,望着徐天海,似乎再等什么,等了片刻,见徐天海没有发问,便从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又拿出一个
大信封,递到徐天海的手里,缓缓道:“我一直挺犹豫的是否把这个给你,不过,既然你托了我,我总还是要尽最后
一点职责,我不会下任何评论,你把当做巧合来看也好,或是把它当做我多此一举也罢,都不关我的事,干这行这么
多年,还是头一次这样交差。”
打开信封,里边只有几页纸,那是另一份调查报告,和此次徐天海委任何善调查蚵仔的事件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