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今天毕业典礼,大家出去喝酒,刚散。”徐少杰老实地说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小声地喊了句,“爸。”
“哎。”徐东来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似乎是在掩饰这什么。“你回趟家吧。”
“怎么了?!”徐少杰一下子慌了,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他甚至忘记了喘气。
“你回来一趟,爷爷病了。”
“那赶紧治啊!”徐少杰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他从来不敢和徐东来大声讲话。话刚说完徐少杰就怕了,他紧张地捏着话筒,连喘气都是轻轻的。
“治不好了。”徐东来的声音很低,“你快回来吧。”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不知道是谁先挂上的电话。
徐少杰一直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好半天都缓不过来,直到马百超把手机拿走,他才感觉到手臂的酸痛。
“怎么了?”马百超小声地询问,轻轻地拍着徐少杰的后背安抚他。
“徐东来说我爷爷要不行了。”徐少杰抬起头,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奇怪的语气和音调,就像是在刻意开玩笑。他的眼神空洞,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惨白。
马百超以为他会倒下,或者抱着自己痛哭。他伸手去楼徐少杰却被他轻轻地推开。徐少杰站直了身子,连刚才压在马百超身上的重量都卸去了。他伸手在马百超的裤兜里拍了拍,很快把钥匙摸出来,递到对方手里。
“车我停在前面麦当劳旁边了,这就回家。”徐少杰没有说话,但是马百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拉着徐少杰向着马路对面过走去,徐少杰的步子很稳,一点也没有要倒下的迹象,这反而让他慌乱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一个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安抚的人。
除了不再说话以外,徐少杰一切如常,这反而激起了马百超更大的不安。他沉静得可怕,好像在用尽自己最后的能力去撑着这一切的压力,而支撑这一切的神经随时可能会崩溃。
徐少杰随意收拾了几件行李,他站在衣柜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拿出一身黑色的西装,草草地叠好塞到背包里。马百超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从未有过的慌张。徐少杰的平静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样的感觉让马百超感到害怕。他拿了黑色西装,说明在徐少杰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徐万里怕是熬不住了。可能这一去就是永别。或许徐万里是个坏老头,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对于徐少杰来说,他是最重要的,是陪伴他长大的人,属于他的每一分都让徐少杰视若珍宝。然而对于徐少杰来说,徐万里的重要性,远不止此,这是马百超所无法了解的。
“我明天陪你回去。”马百超走到衣柜旁,他弯下腰找了个登山包出来,刚想要塞几件随身的衣服进去,就被对方拦住。徐少杰拉着登山包的背带,用手遮住敞开的口袋。他的力气不大,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态度。
马百超收回手,依旧不知所措地看着徐少杰。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彻头彻尾的傻逼,他想要陪着徐少杰一起扛,一起去承担痛苦和压力,但是却不知从何入手,徐少杰亦没有给他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徐少杰已经钻到被子里,马百超依然站在那。他看着躺在被子里的徐少杰,轻轻走过去,徐少杰蜷缩着身体,手臂在胸口交叉,把自己抱起来,这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的状态。
马百超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徐少杰的睡眠不好,有的时候深夜醒来,看到徐少杰闭着眼睛睡在一旁,他伸手去摸对方的脸颊,刚刚触及,徐少杰就忽然睁开眼,看到自己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轻声地笑起来。马百超忽然发现,他并不了解徐少杰,他从来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徐少杰亦不说。马百超很生气,他气徐少杰的隐瞒和自己的无能。
很多时候,徐少杰坚强得可怕,马百超想不通一个这样的孩子是怎么做到的。每个人的轨迹都是不一样的,人总免不了会为感情左右。徐少杰总是嬉笑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其实是个薄情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比谁都要在乎,都要害怕。徐少杰小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躲在谁的胳膊底下过日子,肆意地胡闹,永远不要出来。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他害怕被嫌弃,没有人会喜欢胸无大志的男人,于是只能不断地和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徐少杰还小的时候,徐万里对他的教育是严厉的,甚至苛刻。在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从未将他护在身后。徐万里想让他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自立,而不是依赖自己身后的家人。他的确做到了,徐少杰早熟而独立,在徐万里认识的所有孙辈的孩子里是出类拔萃的,徐万里骄傲而欣喜,却从未表露。徐少杰的成长中,缺乏的一直是赞美和保护。他的性格变得漠然,乐天的样子其实是保护色。他不相信任何人,或许这是徐少杰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所以在他痛苦的时候,危难的时候,从未想过向谁求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天刚亮的时候,徐少杰就醒来了。他没有吃饭,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的挂钟。马百超睡得很轻,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察觉到徐少杰是何时起来的。察觉到徐少杰不在身边,他立刻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跑到客厅,看到徐少杰安静地坐在那里,才舒了口气。徐少杰没有说话,似乎从昨天接到那个电话开始他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徐少杰把所有的能力都用在支撑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即使是一句话也会让他失掉力气。
用最快的时间把自己打理好,马百超去客厅拉徐少杰,在触到他手臂的时候,徐少杰轻微地抖了一下。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木,整个人都失去了灵动的气息,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看着他麻木的模样,马百超觉得自己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疼痛的感觉蔓延开来,他甚至觉得耳后的神经也跟着发出尖锐的疼痛。
“走吧。”马百超把徐少杰从客厅拉起来。“去Q城最早的动车是7点半,现在开车过去,在车站等一个小时,正好吃饭。”
徐少杰轻轻地点点头,伸手去拉放在一旁的背包,却被马百超抢先一把扛在肩膀上。“走,我送你过去。”
当日车基本不需要排队,马百超让徐少杰去麦当等着,他去买票。拿到票的时候到开车还有40分钟。徐少杰坐在麦当劳的角落里,他低着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也不伸手去拨弄一下,看起来就像因为考试失利打算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火车站的麦当劳生意一直很好,马百超来到的时候,甚至开始排队了。察觉到他的出现,徐少杰微微抬了下头。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餐盘。徐少杰点了一份套餐,自己要了一杯中可乐,他没有喝,看到马百超出现,才抬起手去拿吸管。他的手背苍白,血管清晰可见。
徐少杰的动作有些笨,他把吸管插好后,把饮料向着马百超的方向推了推。不管他吃什么喝什么第一口都是给马百超。马百超轻轻抿了一口,加了很多的冰,冰冷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胃,让他的情绪一点点冷静下来。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徐少杰如此迷恋这种饮料。溶在水中的二氧化碳带来的寒意似乎可以渗透骨髓,跟着一起冷下来的,不仅仅是跳动的情绪,还有心里星星点点的热情和希望。
时间差不多到了,马百超又买了几个汉堡随手塞进挂在肩膀上的背包里。他拉着徐少杰的手臂,向入站口走去。徐少杰的步子很稳,并不需要他的搀扶,可是马百超希望可以让他得到安慰,哪怕只是那么一点。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人,用的方法也很笨,他希望触碰而来的温度可以让徐少杰少一分害怕,多一分安稳。
入站口的检票小姐微笑地站在那里,旅客排成了长长的队列,马百超和徐少杰并肩站着,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检票的时候,徐少杰伸手去拿挂在马百超身上的背包,却被他阻止,马百超掏出两张车票,拉着徐少杰进了站。徐少杰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陪他一起回去,然而后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给他沉思的机会。他被推搡着走到电梯上。车已经等在那里,马百超拉着他走上车,在一个还算宽敞的过道停下来。
“没座了,只能买到站票。”
“你去上班吧。”徐少杰开口了,他的嗓子是哑的,像是被砂纸刮过一样。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马百超把背包塞进大件行李寄放处,又走回到徐少杰身边。“你觉得我可能放着你一个人回去么。”
“徐少杰,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我知道我学习不好,复习了这么久,还是没到要参加考试的水平。脾气不好,还一大堆黑历史。”马百超说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徐少杰的脸。两个人站在角落里,周遭是偶尔路过的匆忙旅客,没有人把注意力投在他们身上。
徐少杰摇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得厉害。他找不到一点积极的感觉,心里有的只是害怕,慌张和绝望。
“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马百超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声音很低,却很温柔。“我们以后会在一起,过好久好久,一辈子也说不定。你不要总这样。我知道你不想给我添麻烦。可是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咱家的事。你说了要相信我,为什么做不到呢,嗯?我比不上你,我知道。但是我在努力,我会学会很多很多的东西,挣很多的钱。你也试着依靠我行么?”
第57章
“我害怕。”徐少杰抬起头,他伸出手攀住马百超的胳膊。“我害怕。”
“我在呢。”马百超把背上的双肩包横放在地下,拉着徐少杰靠着车门旁边的墙壁坐下。火车缓缓地开动,马百超搂住徐少杰,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饿吗?我买了4个汉堡,够咱吃到中午的。”车厢里开着空调,温度有些低,马百超紧了紧搂在徐少杰肩膀上的手臂,几乎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徐少杰摇摇头,他安静地靠在马百超的胸膛上,像个乖巧的孩子。马百超以前经常会想温婉沉静的徐少杰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那个脸上挂着欠欠的笑的男人更讨人喜欢。
从T城到Q城坐动车不到4个小时,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是正午。天气很热,阳光从未有过的强烈,天空几乎变成了白色。徐少杰拦了辆出租车,和马百超一起回家。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马百超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的颤抖和冰冷,随着家的临近这感觉越来越明晰。
徐少杰的家就是这样么,马百超侧着脸看着窗外。绵延千米的管道和油罐,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和徐少杰说的一样,抬起头就可以看到远处的烟囱。进入厂区后,路面变得干净了许多,时不时会有大型的油罐车开过。道路两旁的枫树已经很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知了依旧没命地叫着,聒噪的声音透过紧闭的车窗传来。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老旧的楼房前,只有三层高,每一层有两户的大房子,是很多年前的样式,这样的房子只有在T城的老城区才有。墙壁已经变成发灰的红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靠近院子的地方,多出一块颜色新鲜的墙壁,应该是后来返修的。
徐少杰站在门口,迟迟不肯抬手,马百超看到他手里攥着的钥匙,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钥匙时不时发出摩擦的声音。他的肩膀抖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在马百超碰到徐少杰的肩膀的时候,他陡然跪了下去。徐少杰紧紧捏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一条脱水的鱼。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清晰可见。
“钥匙给我。”马百超拉起徐少杰的手,他握得很紧,身体的反应已经变得迟钝。只是本能地不肯松手。马百超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才取出钥匙。单元门的钥匙大同小异。马百超很快打开了门,他握着徐少杰的手臂,一把将他提起来。“别怕。”
徐少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马百超拉进来的。他们家是102,进了单元门拐个弯就是。徐少杰站在门口,刚才慌乱紧张害怕的感觉忽然就消失了。脑子空了,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铁质的防盗门上,挂着黑色的帷幔。徐少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刺眼的东西。他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抬起手扯了扯,新制的布料有些粗糙,在手里摩擦的感觉那么清晰。
不管遇到什么事,徐少杰总会想最坏的打算,这样一来,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可以承受。只是最坏的结果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是第一次。他以为他可以承受,他以为他足够坚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深入骨髓的绝望从心底一点点蔓延开来,灵魂像是陷入了一个黝黯的深渊里,徐少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壳,只是被桎梏在肉体里,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和徐少杰一样,看到黑色帷幔的瞬间,马百超就知道徐万里不在了。这样的结果是他没有想到的,徐少杰和他说过徐万里,一个脾气很坏的老头,徐万里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被一些老年人常见的病所侵扰。他的心脏不好,所以徐少杰总是很顺着他,从未拂逆。昨天徐少杰接到电话后,只是说了句,爷爷要不行了。没有想到,竟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马百超没有失去过亲人,可他还是知道把曾经朝夕相伴的人生生地从你生命里剥离的痛苦甚于拨筋抽骨。他像是被人在背后重重拍了一把,心脏慌乱地跳动。他回过头看着徐少杰,半张脸都是麻木的,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钥匙给我。”徐少杰回过头看着马百超,向他摊出手。他的声音平静得吓人,连刚才无法抑制的颤抖都停止了。看到马百超没有反应,徐少杰直接从他手中把钥匙拿出来,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熟练地打开门。
老式的防盗门发出“咔哒”的声响,徐少杰拉开门走进去了。他的步子很稳,门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马百超愣在原地,局促而紧张。直到徐少杰回过头拽了他一把,才跟着一起走进来。
徐少杰家的客厅很大,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在讨论着什么,看到徐少杰进来,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或许他们认为徐少杰才是这里的主人。马百超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扫了一下,在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的时候,心狠狠地振了一下。那个人是徐少杰的父亲,即使不用说,他也可以猜到。徐少杰曾经说过他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但是看到徐东来的瞬间,马百超就像是看到了20多年后的徐少杰。岁月的磨砺,让他失掉了徐少杰才有的青春和灵动,但是样貌和眼神却一模一样。他穿着半袖的茶色衬衫,没有戴眼镜,肩膀的线条很好看。和徐少杰一样,他和人说话前会不自觉地别一下眼神。
血缘真是件奇妙的东西,和自己的亲人相像,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照一面奇妙的镜子,在镜子的另一头是被岁月遗忘的自己。这样的感觉常常是让人欣喜的,但是在徐少杰看来却让人觉得无比讽刺。这个世界上和他留着一样的血液,有着相同相貌的人,或许从来没有为他的存在感到欣喜。
“爸。”徐少杰轻轻地喊了声,随即转头向站在旁边的中年人,“姑姑,姑父。”他刻意忽略了站在徐东来身边的女子。察觉到徐少杰并不友善的疏离,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局促。
“叔叔好。叔叔阿姨好。”徐少杰的话音刚落,马百超跟着他向在场的人问好。
“哎,你好。”徐东来冲马百超点点头。“你是徐少杰的同学吧,麻烦你陪他回来,耽误上课了吧。”
“我已经毕业了。”徐少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对着马百超指了指左手边的一间屋子。“你先去那里歇着,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