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陆之禹和吴谦碰了头。
吴谦荣升土木系主任之后忙得不可开交,各种应酬出差,。刚好这一天他空闲,吴谦也刚刚结束一个研讨会飞回国内,两人就约在吴谦新搬的办公室里小聚一下,以示庆祝。
陆之禹歪在米色的羊皮沙发上,懒洋洋地举着手中的高脚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日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他轻轻抿了一口,摇了摇头:“还是差了一点。”
“跟原产地出来的当然没得比。”吴谦换了松软的羊毛拖鞋,伸了个懒腰,在他身旁坐下,点了烟,却不抽,夹在指间,意意思思地看着陆之禹,“听说,纪青山的女儿很中意你?”
陆之禹轻轻放下酒杯,斜眼看他:“又是哪儿听来的八卦。”
“外面都传的满天飞了。你这个当事人怎么没当回事啊。怎么认识的,快跟我讲讲。”吴谦的眉毛兴奋地立起来,毫不掩饰八卦的心态。他和陆之禹相识二十几年,对彼此都了解透彻,私下里说话都是从不绕弯子的。
提到纪霜,陆之禹有点头疼。但转念一想,吴谦说不定有办法能帮他解决掉这个问题,便简明扼要地说道:“我跟她就是在规划局张局长儿子的婚宴上见过一次面,后来好像是跟我妈要了我的电话……哎。最近还约我来着,有点烦。”
吴谦笑着骂道:“操,得了吧你!你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纪青山的女儿不丑吧,我去学工处的时候见过她一次,挺有气质的。”
纪霜岂止是不丑和有气质。五官身材没有一处经不起推敲,绝对是令人侧目的美人,待人接物更是聪明有分寸。她刚到N大学工处的时候,立马有一批又一批的中青年教师扑上去追,可没有一个成功的。却没想到,她单单看上了仅有一面之缘,以冷漠孤傲闻名的陆之禹。
陆之禹没接话。纪霜再漂亮,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吴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上来,有些严肃地问他:“你是不是还是对女人……”
“你知道就好。”陆之禹斜了他一眼。
“你难道不结婚?”吴谦有些诧异,“就算你取向……有些偏颇,总归是要结婚的吧,难道真找个男的过一辈子?你妈非打死你不可。”
“哎,再说吧。”陆之禹被他问得有点烦,站起身来在他办公室里懒洋洋地走动着。
见他不打算再探讨下去,吴谦也识相地没有再说,转而凝神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最近房地产炒得越来越厉害,有好几个房产商找到我,让我想路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那几块地位置不错,都是打算做精品楼盘的。你还可以顺便带几个学生把设计做了。”
精品楼盘。这里的泡沫有多厚,拿到的利益有多大,不言而喻。早就不是生手的陆之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想了想,沉吟道:“嗯,我找找看规划局和建设局那边。”
吴谦嘿嘿笑了两声:“哎,要我说,你干脆就娶了纪青山的女儿。有土地局局长做老丈人,以后干点什么多方便啊!”
陆之禹走过来一脚把他踹翻在沙发上:“操你的,你怎么不去娶?”
吴谦捧着肚子哎呦怪叫着喊道:“那也得人家看得上我啊!”
看到他无赖撒泼,和平常道貌岸然的样子大相径庭,陆之禹不禁嗤笑一声:“德行!”
第三章
眨眼就到了十一月底。按照惯例,一个学期到了一半,会有些课程会结束,陆之禹带的几门课,研究生和本科的,都陆续准备收尾。为此,他的工作量比日常要稍多出一些。
审完研究生课题,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月色已浓。教学楼后面的停车场只剩下几辆车孤零零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包括陆之禹的路虎。
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湿润凉爽。在办公室憋了一下午加半晚上,陆之禹全身的暖烘烘的。上车之后,他打开了车窗,享受着秋风一阵阵吹拂在脸上的冰凉感觉,顿时神清气爽。
教学区附近的东门这个时候一贯是没什么人的。老师差不多都下班了,学生也结束了晚自习。昏昧暗黄的路灯下,只有一两个背着书包往宿舍方向走的男生。
在校内开车,一般都不会开很快,开到距离东门大概一百米远的地方,陆之禹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的声音。安静的夜晚,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楚,像是女孩子哭泣,男生的嘶吼,人数听上去也不少。
陆之禹从车窗外看过去,在路边的树影之下,发现了一群攒动的影子。
还未彻底成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大学生们,偶尔会因为所谓的感情发生冲突事件,用来发泄多余的荷尔蒙。包括年轻时候的陆之禹自己。见多不怪,他没有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也不打算减速,径直往校门开了过去。
这时候,一声男生惊讶的呼喊划破了夜空,陆之禹猛地踩下了刹车,眉心猛地缩紧,车在发出一声尖利的刹车音之后停了下来。
那男生喊的是“纪霖,小心”!
天底下应该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吧。陆之禹顿时有些急躁。可容不得他细想,那声惊呼之后便传来了身躯和器械碰撞的声音,不时的嘶吼,和断断续续的闷哼。
打起来了!陆之禹的瞳孔猛地缩紧。他一向对学生的事情视而不见,此刻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开了车门,往树影之下快步走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清瘦少年,被一群手执钢管棒球棍,看起来流里流气的男生团团围住。围着他的人正在轮番往他身上招呼,但少年丝毫没有惧色,手里还拿着一块显然是地上捡起来的板砖,进行着艰难的反击。
可见度不高,但陆之禹还是辨认出来,那个被围在中间,拿着板砖,穿着普通牛仔裤和连帽外套的,正是与他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纪霖。
此刻,他身上粘着灰,略长长了一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显出几处青紫。
那些男生下手还不算太狠,显然目的只是为了教训一下纪霖,纪霖却红了眼睛一样,身上只要挨了一下,便要转过身去拼尽全力把砖头砸在打自己的人身上,这样毫无章法的反击,竟然打出了一种玩命的气势,让陆之禹心下一动。
饶是如此,他还是难以抵抗几个人的围攻,没有任何悬念地落了下风。
这样下去可不行。
陆之禹重重咳嗽了一声。那群正在动手的人闻声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纪霖在那声咳嗽之前,刚被一个壮实的男生踹倒在地,借此机会他从地上爬起来,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刚刚踹他那男生的腿弯处,那男生正惊讶地看着陆之禹呢,没防备被纪霖这一脚踢得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惨叫。
可没有人替他出头。有陆之禹这么一个气场强大的成年人在场,其他的男生都不敢妄下举动,闹哄哄的场面瞬间安静得可怕。倒是纪霖,报完仇气喘吁吁地站定,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小声地惊讶道:“陆教授?”
这声教授一出口,其他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紧张怯懦的神色。被学校的老师抓到打群架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这位陆教授目光犀利,梭巡在他们身上像是要把他们钉穿,不禁心下大叫一声倒霉。
陆之禹的目光继而转到了纪霖脸上。小孩看上去没少挨揍,嘴唇都咬破了,脸蛋上一块一块的灰,可眼睛还是亮闪闪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劲儿。
还没等他开口,人群的后方又闪出了几个身影。一个看上去和纪霖年纪差不多的男生,双手背在身后,正被另一个高壮的男生紧紧抓住,显然是和纪霖一起的,他惊恐又担心地看着纪霖,眼神又不自觉瞥向陆之禹,以及旁边那个穿着牛仔短裙和高筒靴,双手抱胸的女孩。
女孩看上去年龄也不大,十八九岁的样子,面目清秀,栗色长发柔顺地披下来盖住了白皙的面孔。其他人的惊慌似乎对她没有多大影响,表情倒也不是一味的害怕,至少,看向陆之禹的眼神里,还勉强保留着几分傲慢的神色。
“是我让打的,跟他们没关系。”女孩抬起下巴,高声对陆之禹说,“要上报学校的话,随便吧!”
尾音的震颤昭示着她内心的恐慌。陆之禹心知这些镇定都是装出来的,不想在大人面前丢面子而已。他没管那女孩,转过眼去看纪霖,目光中带了询问。
纪霖转了转眼睛,头一低,沉声吼道:“还不快滚?!”
周围几个男生闻言相互看了几眼,便纷纷快步离开了。困住纪霖朋友的男生也撒了手,对那女孩说了句“走”,便拉着她的胳膊想带她离开。
女孩不甘地转过头,狠狠瞪了纪霖一眼,便跟着那男声一起走了。
短短半分钟,刚刚的喧嚣之地便只剩下了陆之禹、纪霖和纪霖的朋友三个人。
纪霖的朋友得了自由,顾不得被弄疼的手臂,连忙上前扶住纪霖,焦急地问:“你有没有事?要不要去医院?”
纪霖呸地一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哑声说道:“这点小伤,不用了。”他抬头去看陆之禹,目光灼灼,像是在询问,也像是在乞求。
陆之禹看着眼前硬撑着的少年,有些好笑,又颇为欣赏地说道:“一打四,你挺有种。”
话音落地,他看到纪霖眼中似曾相识地一亮。
“我不会告诉你姐的。有伤就去包扎一下,别逞能,这么漂亮的脸蛋儿,留疤了多可惜。”陆之禹不急不缓地把手交叉在胸前,下巴漫不经心地朝纪霖的朋友努了努,“你带他去医务室上点药吧,低调点,别让同学看见。”
那男孩忙不迭地点点头,道了句“老师再见”,扶着纪霖就要走。
纪霖收回目光,咬了咬已经出血的下唇,低下头,犹豫着顺从地走出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几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陆之禹回给他莞尔一笑。
纪霖和他朋友一起缓缓朝着校医院的方向走去,没再回头。
陆之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目光牢牢粘在纪霖散落的外套下摆上。虽然灯光昏暗,但陆之禹还是精准地被吸引住。那里,因为刚刚纪霖的太大的动作高高撩起,露出一块属于少年的,白皙细致的后腰。
随着纪霖的动作,那衣摆缓缓落下来,盖住了那块闪着光的皮肤。
陆之禹眯起眼睛,眼前又出现了小孩刚刚看向自己时候的面孔,心下想道,才过了几个月,那个黑得跟煤球一样的孩子,怎么就变得这么白了?
第四章
陆之禹没有想到这么快又再次见到了纪霖。就在帮他解围之后的第二天。
他头两节没有课,起床之后先把之前的一个方案做了最后的修改,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了。
建筑系的大办公室在去他自己的办公室的必经之路上。往常这个时间,老师差不多都去上课了,里面通常都没有什么人,但他这会儿经过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里面站着好几个人,还不时传出喧闹的声音。他不禁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
走近了,他才听到教思修的宋老师的声音,明显是气愤极了,言辞颇有些激烈:“我教的思想道德修养课,你都学到哪儿去了?真不知道你这样的学生将来到社会上能做什么!”
这话说得挺重的,被教训的那个人却丝毫没有反驳。
那个身量,一看就是学生,单薄纤细,围在一群老师中间,背对着门,一声不吭。
这位宋老师陆之禹认识,是在基础学科部担任了接近二十年的老资格老师,一向以严谨苛刻的作风闻名。其实思修结业之后考查即可,一般都是开卷,或者直接上交论文,但这位严厉的宋老师,不仅把考查改为闭卷考,还不提供重点,被他带到的班级都怨声载道。很不巧,08建筑今年就不幸中枪,成为宋老师的刀下之鬼。
陆之禹有些好奇。究竟这个学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竟然到了要让这位老教师亲自把人带到建筑系办公室来解决。他看了下,年级主任、几个科任老师和辅导员都到齐了,看来绝对不是小事。
“这件事情肯定有内情,要不宋老师您就先回去,我们好好跟他沟通,有结果再汇报您,看行吗?”辅导员林老师的语气里满是偏袒的成分。
到底是年轻啊,一点技巧都不懂。陆之禹摇了摇头。
果然,宋老师一听这话就怒了:“还需要怎么沟通?现在证据确凿!你们今天一定要给我个说法!偷试卷不是小事情,决不能姑息包庇!”
怎么,宋老师的宝贝试卷被偷了?陆之禹挑了挑眉。真够胆,他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那少年的背影,这处罚肯定是记大过起步了。
可能是宋老师气愤之下说得太过,少年忍无可忍地为自己辩解道:“我说过我没有偷试卷!”
陆之禹心下一惊。
这声音听上去很耳熟。仔细分辨之下不难听出,说话的正是他昨晚才见过的纪霖。
宋老师听了他的话,怨气更甚,愤怒的话语便喋喋不休地喷涌而出:“你还敢狡辩?我办公室文件柜的钥匙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用过,没有其他人能拿得到,柜子完好无损,试卷却少了三张,不是你拿走的还能是谁?亏我还那么信任你,把钥匙给你让你去帮我拿课件和资料,你居然转身就……”
“我说过我没有拿!”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手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那你解释清楚,昨天晚上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我九点离开的办公室,走的时候把试卷放回文件柜里,你室友说你九点出门,十点才回来宿舍,时间为什么这么巧?”
“我那时候……”纪霖说到这里明显气短了一截,“反正我没偷!”
九点到十点……陆之禹帮纪霖解围,回到车上之后看了看时间,是九点二十分。加上到校医院处理伤口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应该十点回到宿舍。所以,纪霖应该是没有偷试卷的时间的。打架这种事也触犯了校规,其中也许还有别的隐情,他不愿意说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是正常的。
可是,纪霖要是没有去校医院,而是去了附近的教学区……
陆之禹顿时拧紧了眉毛。
“你拿出证据来啊!”宋老师咄咄逼人地说完这句,转而又开始教训旁边插不上话的其他老师,“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学生?脸上这些青青紫紫的,肯定还跟人打过架!就这样还年级第一?学习委员?你们建筑系,简直名不副实!”
一旁的李悦听不下去了,忍耐着低声说道:“纪霖同学平时的表现是非常优秀的,我觉得这件事一定还有些不知道的内情,总之,他不可能偷您的试卷……”
宋老师冷笑道:“不可能偷,谁来证明?”
“我可以证明。”陆之禹懒懒说道。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听到他的声音,都愣了神,转过头齐刷刷地盯着他看。
陆之禹走近两步,把手里的包递给李悦拿着,瞥了一眼眼角气得通红,满脸委屈神色的纪霖,继而转向宋老师,沉声说:“你刚刚说的那个时间,这孩子和我在一起。”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又是一愣。
纪霖的眼中写满了紧张与震惊。他完全没想到此刻陆之禹会站出来为他说话,也有点担心陆之禹会把昨晚自己打架的事情说出来,但这会儿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紧紧咬住嘴唇。
宋老师瞪大眼睛看着陆之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不可能吧,我记得陆教授只带高年级的课程,怎么会跟这个大一的学生……”
“他来问我高年级的功课。”陆之禹漫不经心地撑住面前的办公桌,“在座的各位老师都能证明,这孩子很喜欢建筑学,已经提前把大一的功课都学完了,所以,来找我请教高年级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