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这样,南方士族总觉得自己的财物被北方士族瓜分了不少,心中怨恨,因此也怀疑这次流民的分配中,司马皇帝
会偏袒北方各族。
“陆太保所言极是。这侨寄法虽好,却不将这如何分配道个明白,只怕其中尚有些埋伏……”这说话之人叫纪顾,也
是南方士族的重臣。
“什么叫有埋伏!纪大夫请你道个明白……”
……
于是朝堂之上便是一片争论。
郭翻随随意意地站在群臣之中,心中一片了然。
这侨寄法,其实是他郭翻领头推举的。
他郭翻并非士族出生,不过是南方一个小小的官宦之家的子弟,家中早早败落,为了谋生,做过许多下贱的职业,靠
着行贿和投靠贵人才有了如今的司空地位,北方几个大族是他飞黄腾达的牢固靠山,如今北方士族落难,他自得为了
讨好他们做些动作。看着如今北方战乱,流民越来越多,郭翻觉得将其收入部曲和佃客是个可以行得通的法子,才纠
结了一些士族,提出了这个侨寄法。
自然,郭翻因是南方人,在升达之途中逐渐购买了南方大量的庄园和部曲,此法还能让他获得更多的田地和人口,他
何乐不为?
王畅本是北方琅邪王氏的后人,此举对他家也十分有利,可王畅却如此硬邦邦说出这些话,郭翻不知道他是有心与自
己作对还是真的一心为了朝廷?
不过郭翻并未开口,他也没必要在此时开口。此法对大部分士族有利,这些什么人心之类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果然,王畅还在苦口婆心与群臣争论,他的哥哥上去拉住他的手开口了。
这人昨夜还病得不轻,今日不顾病体便如此巴巴赶来上朝,也是听闻今日要议者侨寄法,又怕自己那性子直率的弟弟
闯祸,不得不来上朝。
“臣以为,我朝历来便以各家部曲、田庄为基业,各族昌大,朝廷安稳,都靠部曲及田庄的强大,侨寄法既为各族增
加了从事农业之人,又为流民安置了一个妥当的地方,且能让我北方族人有一处安稳栖身之处,此法甚好。”
王畅瞪着自己哥哥,又转头瞪着郭翻。
郭翻都是老油子了,这时看了王畅一眼,只低头不吭声。一干人随后也附和着王玄的意思重弹老调,什么稳定朝廷,
壮大各族之类的。
司马皇帝当这皇帝也有十几年了,当初刚到江左,南方士族根本就不来朝拜他,要不是他去江边观望消灾祭祀时,谢
中书监与弟弟在旁边跟随,他还当不了这个偏安江南的皇帝,于是他也不下定论,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谢中书
监如何看?”
谢方上前一步道,“臣以为,自我朝迁移江左以来,各望族一蹶不振,此法有百利而无一害,宜尽早实行,臣愿亲自
督导此事执行。”
这算是给这件事定了调子了。
郭翻心中松了一口气,看向王畅,王畅却是闭上眼睛,满脸失望之极的表情。
郭翻今日难得一言不发,谢方下朝时专门走到他身边问了句,“今日怎么了?”
郭翻笑了笑,“无事,中书监抬爱关心了,只是此事我不好再多说什么,因此便未说话。”
谢方看了看他,笑了笑,“此事你才是功臣,各士族都对你感激涕零,今后郭兄自当是道路通坦。”
郭翻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心中却有些疑惑,此事是他花了不少脑筋,又多方联络才提给了司马皇帝,今日是定生死的
日子,自己却不发一言,实在是有些不像自己。随即便想到,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与王畅争执,可如此一来,不说明了
自己其实对王畅是有些顾忌,又或是对他太过看重了?
只要这侨寄法能执行,便是一切大好,郭翻也不再细想这一节,随着下朝的官员往外走,却不料王畅竟然穿过人群走
到他的身边。
郭翻没料到,一扭头看见王畅那张白玉般的脸还给吓了一跳,却见王畅站在他面前,恨恨地说,“佞人!”
郭翻心中火气,一把抓住他细细的手腕,“你再说一句!”
第四章
王畅没料到他如此,看见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来,手又被郭翻的力气抓得生疼,却不再发一言,只拼命想要挣脱郭翻
的手掌。
郭翻见他一张玉般的脸涨得通红,却怎么也挣不开自己的手,耳朵红得快滴出血来了,心中一软,放开了他,低头轻
声道,“你还想扇我耳光?”
王畅大约是有此意,可被他说了出来,却反而不能实行了,只能抬头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郭翻看着他慌张离开的背影,没有来觉得一阵萧索,心中一动。
******
当天晚上,郭翻果然又在那僻静肮脏的小酒店里找到了王畅。
这时王畅还有半分意识,抬眼看见是郭翻,竟然也不瞪他的,嘻嘻笑着朝他举杯:“郭翻,来,陪我喝一杯!”
郭翻抬眼看了看周围,丢给店主一块银子,“把其他人都给我赶出去,包括你在内。”
王畅衣着如此华丽还在这里醉酒已是异样,再来了郭翻这么个一看就是贵人的做派,郭翻背后几个垂首跟在后面的下
人们立刻也随着店主在别的酒桌边站着,小店里原来聚集的一些小手艺人,农夫,仆役们顷刻就散了。
郭翻这才慢慢坐在王畅身边,看了看他面前的酒,“你也喝得下去。”
王畅还是笑嘻嘻地趴在桌上,抖着手给他倒了一杯,倒有小半都洒在了外面,然后颤颤巍巍举起来,似乎要递给郭翻
,“你也喝喝,你也喝喝。”
郭翻看了看这杯子,虽然肮脏,可他以前还用过比这更脏的,也不在意,伸手要接过来,结果却没料到王畅突然手一
翻,将大半杯酒全部用力浇到他脸上。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郭翻看了看王畅,见他依然笑嘻嘻的,眼睛里却是得意的神色,暗自唉了声,用袖子把脸上
的酒给擦了一下,“王中书令,你醉了,在下扶你上车,送你回家吧。”
这话让王畅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炸开了毛,他猛地站起来,扑到郭翻身上想掐他脖子,虽然语气不善,却因为
醉酒,显得软绵绵的,仿佛是挂在郭翻身上,“谁醉了!我清醒得很!”
王畅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他的腰,免得他滑到地上,“好好好,你没醉,没醉,我送你回家吧。”
王畅一把将他推开,“谁要你假惺惺!佞人!我大好河山,就是被你们这些奸人葬送的!你滚!你给我滚!”
这下郭翻总算明白今日上午,王畅竟是真心为了朝廷着想而反对这侨寄法。心中对他倒佩服了一些,却又觉得此人有
些幼稚不通常理。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这已经半醉的家伙给弄回去。郭翻一心想这此事,却没能问自己,何必非要管这屡次跟自己
作对家伙的闲事?
郭翻本想直接将他拉上车,却没想到王畅虽然醉了,却相当难缠,怎么拉也拉不动,两人在小店里拉扯了一阵,王畅
已经勃然大怒,一边用力捶打郭翻,一边大骂,“佞人!我朝偏安江左,不思收复河山,却一心想着如何奴役百姓,
奢靡偷生,都是你们这些佞人干的好事!有你们这些奸人,我朝命不久已!可悲!可叹!”
郭翻心中一凛,知道他此话颇有道理,可这话别说是这场合,就是私下也无人敢说,这王畅胆子可真够大的。
郭翻抬眼看了看周围,下人们倒有眼见,都在外面守着,王畅声音虽大,却不一定能传到屋外,可他再这样口无遮拦
下去,免不得惹祸上身。郭翻脑子里转了一转,一把举起那桌上的酒壶,将剩下的酒一股脑倒进了王畅的嘴巴。
王畅半醉之下被灌酒,先“呜呜”抗拒着,几口下肚,便又自己张开嘴,把那酒全部吞进肚子,然后扁扁嘴,似乎在
仔细回味,接着咚一声一头栽倒在酒桌上。
郭翻惊了一下,赶紧看他的头,怕把这如玉般的脸给跌坏了,又推了推他,发觉是真醉了,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没甚酒量,还跑来喝酒,自己若直接送他回王家,只怕又有嫌疑,不如还是让他回自己家中,反正此事也不是第一次
了。
郭翻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来,又将他拦腰抱起,再次回了自己府中。
只这次他不再存有戏弄的念头,规规矩矩给王畅安排了客房,又备了好些换洗衣物,还特意吩咐厨师做了第二日的精
致早食,并让仆人一见他醒来立刻知会自己。
王畅醒后,郭翻立刻赶过去,正看见他慢悠悠吃着点心。
“如何,还吃得惯吗?”郭翻走过去,坐在王畅对面。
王畅倒没丧失昨夜的记忆,知道昨夜自己有些借酒装疯了,见他来了,略有些紧张,可那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口,便只
老实点了点头,“这菊花佛手酥和米粥味道不错。”
郭翻看了看桌上被他动过的小食,心中暗暗记下,道,“你若喜欢,可时常来吃。”
话一出口,郭翻立刻后悔了,王畅一脸诧异看向他,随即脸色大变,将手中的碗筷一摔,就要出门。
郭翻急忙上去拉住他,“中书令,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以后我俩能多亲近亲近。”
这话更没说对,郭翻只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王畅一听,更是怒火冲天,扬手又是一个耳光,“佞人郭!我王畅那晚喝醉了,被你……被你占了便宜,我自认倒霉
,你这下贱的贱民,竟还想给我做那些苟且之事,我……我……”
郭翻挨了这耳光,心中暗道真够使力的,脸上却不变色,抓住王畅的手不让他走,急忙道,“那晚我跟你开的玩笑,
其实我并未对你做任何不妥之事,你自己难道察觉不出身子没何不妥吗?”
这话点醒了王畅,他想起那日自己醒来,也不过是头有些宿醉后的疼痛,身子倒真没不妥之处,若是郭翻对自己做了
何事,自然会有疼痛之类的症状。
想到这里王畅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脸立刻红了起来。
这样一来,不是承认了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以至于稍微被捉弄一下,便草木皆兵?
郭翻把他脸色都看进眼里,心中有些好笑,却知道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于是又正经道,“我此番只想为那晚的玩
笑向你道歉。那日你扇我耳光,我就当没发生过,只盼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后王家依然是我郭家的交好,大家在朝中
共同进退,力展宏图。”
王畅抬眼看向郭翻,“原来你不过是怕我家与你交恶,你失了谋财的靠山。”
郭翻笑了一下,又道,“我郭翻不过是贱民出生,依靠各大族才有今天的地位,这自知之明我倒是有的。”
王畅只觉得心中气闷,用力挣开郭翻的手,连话也不想说,转身就走。
郭翻本来还指望他给个明确的答复,见他如此,知道今后少不得被他家刁难,心中想着要不到王玄那里去活动活动,
也许更有收获,望着王畅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回自己房中去了。
******
这接下来几日,郭翻果然被王畅弄得是狼狈不堪。
他这司空之位主要是负责朝廷的土木水利等建造之事,举凡一项营造,动辄百万银两,他这当首的主持司空自然也捞
得不少油水。
可如今,维护一下京兆尹内的秦淮水道,不过才万两银子的事,王畅便以费财、费人、国度艰难为由给打了回去。他
是中书令,他若不起草奏折,那是到不了司马皇帝的面前,更不可能在朝中通过。此类事项,又不好直接跟谢中书监
说,毕竟不是大事。
王畅巧妙地用自己的手中的权柄,如此连接推翻了七八个营造的项目,弄得郭翻是挠头不已,底下一干人也是怨声载
道。
第五章
郭翻先找了王玄。
王玄虽与郭翻交情一般,却蒙前几日受他救助之恩,便同意回家给自己弟弟劝叨几句。
可回去后王玄才开了个头,王畅就又炸开了,“哥哥!你为何帮助佞人说话?我压下他那些个营造事项,又不是为了
私人恩怨。你说,这些工程,哪个有实际作用?修缮秦淮水道?我呸!这水道一年前才修缮过,哪夜我们这些达官贵
人们没在那河边或者船上歌舞升平?哪里有河堤决口之事?”
“这个……”王玄开不了口。
“还有那个整饬宫墙。五年前这宫殿才开始营造,现在还没造完呢,他就开始整饬?有什么可整饬的?”
“呃,那个……”
“还有这在河边栽种果木,在宫内整理花草,还有那新建宫外的园林……哪个是正经事项?哪个为百姓着想了?长江
下游的河堤已有三年没有维护了,他怎么不去维护?尽挑这些个没有多大责任的事项来做!我自然要给他打回去!”
王玄知道这次这位郭大人可是真把自己这宝贝弟弟惹恼了,不由得又道,“他是不是在哪里惹你生气了?听说你最近
有两日都宿在他那里,你们是不是……”
这话简直就是戳中了王畅的死穴,他腾地站起来,“哥哥!你不要再跟我提他的名字!”
王玄见自己弟弟慌张的样子,心中已经自行把那猜想坐实了,开口又道,“郭大人为人沉稳周到,你那天那耳光可是
大大丢了人家的面子,又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人家可没放在心上,前几日你又不知道在哪里喝醉了,人家还巴巴地
在自己府里照顾你,还派人送了信给我,你这也太孩子气了……”
王畅气得眼睛都要喷火了,往桌子上一拂,把那青花瓷茶杯、茶壶、花瓶都给摔到了地上。
王玄被他这暴虐的动作吓了一跳,住了口。第二日见了郭翻,便道,“我那弟弟现在跟你斗气呢,郭大人,我弟弟性
子直,人却不坏,还望你多包涵包涵。烦你再等几日,等他气消了,再做打算如何?”
郭翻微笑着感谢了王玄,又约他某日空闲一起去燕子矶喝茶清谈,再寒暄了几句才离开,心中却着实对这王畅有些腻
烦。
何必呢他这是,做什么清高,傻子才不给自己捞好处,朝廷自有它的气数,别说是我郭翻,便是你王家,不也没有回
天之力?
郭翻此时便不想再对王畅退让,第二日便弄了个新筑狄塘的事宜提上去。
这个提议可以算得上是颇为阴毒了。
这狄塘在吴兴乌程,本是个小堰塘,但周围尽为肥沃土质,又有数条河流穿过其间,只需修建起来,便可灌田千顷,
旱涝保收,周围乡民,可享数年衣食无忧。
这本是好事,可这乌程附近,尽是达官贵人的田庄,郭翻最大一处庄园便在那附近,而且郭翻对此次筑塘要价颇高,
约有两百万两银子。按照往常的分例,至少有一半都要分给分级官员和权贵,真正用于筑塘的,能有七八十万两已是
不错了。
你说这王畅,到底是写还是不写奏折?
不写,郭翻便可以阻碍农事,减少朝廷政收参他一本。写,那他郭翻自然捞得最多的油水,能气死那假惺惺的王畅。
郭翻等着看王畅的脸色,却没料到第二日王畅便将这奏折递了上去。
郭翻颇为吃惊,倒还是把那些理由一一陈述了,待说到那费用,郭翻又把那虚浮的数字简单介绍了一下,还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