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他只轻唤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洛重熙却轻笑:「孤王的东西放在哪里,你都知道,何不一次做得彻底些,连著虎符、国玺再加上我炎国的疆域地图,一道进献给景王!只拿区区一个令符又能有什麽大作为?!」
「主上。」陆景彦心中叹息,依旧柔声开口:「臣只是觉得……」
「住口!」洛重熙的怒意怎麽也压不住,明明眼前的人已经犯了大错,居然还敢如此坦然?
「孤王不想听你解释!滚!」
虽然洛重熙说了一声「滚」,但是,再如何胆大不怕死的人,犯了这等大错,自然也不敢真的就这麽一走了之。
洛重熙盛怒之下转身又回了内室,陆景彦只得继续跪在院子正中的位置。
这一跪,就从下午一直过了整夜。
南里城这个地方日照足、风沙大,白天很热,晚上却甚寒,跪上一夜,普通人是定要生病的。好在陆景彦武功高,这点惩罚对他来说,只能说不太舒服,倒也算不得什麽。
洛重熙睡了一晚,一早起来,被服侍著盥洗完毕,才要走出院子透透气,便看到陆景彦跪在那里。
昨日的气恼又被重新勾了起来,他随口叫来身旁的罗金。
「你去把军中的司刑官叫过来,让他带著陆景彦随便找间刑讯室,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别让这人总在孤王眼皮底下跪著,看了心烦!」
罗金应声去了,於是洛重熙接下来这整整一日,倒是过得不再那麽烦躁了。
只是,虽不烦躁,却又意兴阑珊起来。
身边少了一个日日跟随的人……吃饭,没有胃口;看书,总是读差了句读;哪怕是同少连君下棋閒聊,也显得没有精神,就是没有一样事能让他觉得顺心。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洛重熙翻来覆去睡不著,才命人将那司刑官叫来,让他为自己领路,只说去刑讯室里看一看。
虽说是入夜了,只是刑讯室这种地方哪里分什麽白天晚上,只有受刑的人每隔几个时辰休息那麽一刻半刻的,其他时间,都是在行刑中度过。
若是受刑人的体质虚弱,捱不上几个时辰便要昏厥的,不但要喂提神的药,还要灌些汤药来护住元气。
那些刑官,自然是最懂得如何折磨人,就好比钝刀子割肉,要的,便是那疼痛煎熬的过程。
刑讯室设在南里城的一座大监牢中,洛重熙走进大门去,只觉里面空气浑浊不堪,又黑又暗。
「主上小心,这里湿气重,石阶很滑。」
刑官以及下属提著灯笼在前面引路,後头罗金等人不断劝洛重熙慢些走。
洛重熙不耐烦身後跟著一大群的人,便挥了挥手,「你们等在这里,不要跟了。」
说完,他便直接步上石阶,率先进了监牢之内。
关押陆景彦的那间刑房很大,正中央的空地上架著一个炭火盆子,靠墙的石壁上吊著各种式样的铁锁,陆景彦赤裸著上身,被锁鍊扣在一个十字形的立柱上,胸 前纵横交错著深紫的鞭痕,侧面可见的背後更是大片瘀紫,该是脊杖打出来的,还有些其他的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仍在渗著血,重重叠叠。
刑房内的小吏见到洛重熙,纷纷跪拜叩首。
洛重熙扫了一眼刑柱上的陆景彦,冷声吩咐那些小吏:「起来,继续做你们的。」
於是只见行刑的小吏将一大把细长的铁针丢入火盆中,针的一端尖细锐利,另外一端则镶著握柄。行刑的小吏用隔热的钳子夹了一根被炭火烤得通红的铁针,在陆景彦的背後找准了一处位置,直接刺了下去。
「嗯……」
这一针下去,也不知刺在了何处,竟是连武功极高又精神力强悍的陆景彦也忍不出痛得颤抖。
那行刑的小吏一根接一根,将烧红的长针不断刺入陆景彦身体的各处经络穴位中。每一根扎下去,陆景彦的痛苦就更深上几分。
洛重熙先是站在刑房门口处沉默冷淡的看,直到那针刺了十一、二根的时候,才缓缓蹙起眉,开口道:「这个刑,有这麽疼吗?连陆景彦都受不住?」
行刑官立即恭敬的回话:「主上有所不知,陆大人武功极高,平日有深厚的内力护体,无论受了什麽伤,稍微调息一下,真气走得匀了,伤也就不算什麽。
「可今日臣选的这个刑罚,这铁针上头淬了些特殊的药剂,专门抑制那些护体真气,陆大人此刻并不能运功调息,而长针扎入身体的又都是些极痛的穴位,自然是人所不能忍受的。
「陆大人这样痛了一整天,已经算得上意志坚定的,换了别的人,只怕一个时辰都捱不上就要死过去了。」
那刑官见洛重熙面色不太好,心中一凛,旋即又赶快补充一句:「不过,主上放心,这道刑只是皮肉伤,每次上刑两个时辰便取下来,让受刑的人歇半个时辰之後再继续。如此反覆,虽然痛,却不伤身体根基,过後休养上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没事了。」
洛重熙闻言,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说道:「都出去吧,孤王有话要问他。」
刑官一听,立即招了几名小吏一道匆匆退了出去,还顺手将刑房的大门给关好了。
房内没有了别的人,洛重熙缓缓走到陆景彦身边,看著他身上那些渗著血的伤口,以及扎在穴道口的长针。
洛重熙伸手,去触碰刺入陆景彦肩胛处的虎头针柄。
「主上别碰……」陆景彦闭著眼睛,呻吟般的低声轻语:「很烫的,您会受伤。」
洛重熙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便收回手。
「你可知道错了?」
陆景彦仍旧闭著眼睛,像是在忍著疼:「是,臣错了。不该惹主上生气。」
洛重熙冷哼:「别拿这话来敷衍。孤王问的,不是这个!」
陆景彦却说:「主上,臣当年随著师父游历列国的时候,听一位贤者在学馆讲学,其实,十分有道理。仁道治天下才是……」
「孤王先要打下天下,才能考虑究竟要不要以仁道来统治!」洛重熙打断陆景彦:「至於现在,什麽好用,孤王就用什麽!」
他转身,走到门口,冷淡说道:「孤王最恨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什麽锄强扶弱、江湖义气。哼!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鼠目寸光!这是国土之争、你死我亡的事情,你怎麽就能保证你放走的那些平民里没有别国的探子?景彦,孤王觉得,你该趁著这次惩罚,认真的反省!」
洛重熙虽说了让陆景彦趁著这次惩罚乖乖反省,但是自那夜离去之後,却也没有让刑官继续给陆景彦用刑。只是让他待在那刑房里,稍微将养了一日之後,便又下旨,贬他去城外王军的军营之中做杂役。
就这样,一连过了三日。
洛重熙在南里城委派了新的城守,又留下了一批守城驻军,便在这日辰时率领著王军赶往湖城方向,与百里将军会师,共谋攻城大计。
依旧是八匹骏马合力拉动的华丽车辇,龙纹车辕,墨玉镶嵌,明珠饰顶,黑红色饕餮图腾的幔帐。
车驾之内,洛重熙没有让美女相伴,只与他的亲弟少连君对坐共饮。
「王兄,别再喝了,如今是行军路上,不比城中那样安全。多喝了酒,总是不好的。」少连君知道洛重熙近日来心情不大畅快,怕他喝多了伤身,便放下自己手中酒盏,轻声劝慰。
「你当孤王的酒量和是你一样的吗?」洛重熙冷笑,并不理会少连君,迳自为自己满上一杯,仰头饮尽。
「莫说才喝这麽区区一小醰,便是再喝上满满十甕,又算得了什麽!」洛重熙说著,整个人直接向後靠入身後的软枕之中,微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眺望,边看边饮。
洛重熙好酒,炎国王宫里头,有专为他酿酒藏酒的宫所库房,即便如今率军亲征,他也或多或少要喝上一些。何况他酒量素来就好,就算喝再多,也不至於大醉,仅仅微醺罢了。
少连君叹息一声,便也不再规劝。
谁知洛重熙就这样一盏接一盏的喝下去,桌上的菜肴果品是一口也不吃,只一味空腹饮酒,从白日喝到了日渐西沉,也不开口说话,就冷冷淡淡的斜靠在软枕中,偶尔还抽本书出来,边看边喝。
少连君觉得这样下去委实伤身,也顾不得他恼或不恼,起身上前一把夺过酒盏,又招了罗金进来,想要帮他更衣休息。
「旋枭!你放肆!」
洛重熙见酒盏被拿走,自然生气,冷怒的看著少连君。罗金见状,自然不敢近前,只能跪在一边。
「王兄,天色晚了,您又喝了许多酒,不如就此歇下吧!」
罗金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主上,少连君说得有理,您也累了,不如就让老奴服侍您换身衣裳歇一歇……」
「住口!滚!」洛重熙忽然大怒,随手摸来手边一个青铜兽头的玩器,向下用力一掷。「都给孤王滚出去!」
这一下,少连君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自然不敢继续放肆,跪拜之後,匆匆与罗金一同退出了车外,只留洛重熙一个人在车驾之中。
洛重熙见他们都走了,也就不再发脾气,可这下连喝酒的兴致也没有了,一个人半躺在车内小憩了片刻,朦朦胧胧之中,随口叫了一声「景彦」,忽而转醒,却又想起景彦并没有守在他身边,於是立即扬声:「罗金!」
「主上,老奴在呢。」
「去,把孤王的马牵过来。」
「主上,您这会儿酒还未醒,若有想要去的地方……不如老奴命人驾著车辇过去,前後跟著护卫随从……」
「让你牵马就牵马,罗嗦什麽。」
洛重熙自软榻上起身,抽了一条五色丝带将长发绑紧,束在脑後,也不著外袍,只在单衣之外披了一件绛红色大氅,便掀开车帘,等著罗金命人牵马过来。
罗公公没有办法,只好命人快步去牵了洛重熙的坐骑,一匹深棕色的扬风神驹来。
洛重熙扯了缰绳一跃上马,也不等身後的护卫,只一拉缰绳,便纵身飞奔而去。那些护卫身下的战马自然比不上国主的神驹,瞬间就被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洛重熙驱策胯下名马,从自己目前所在的三千骑卫营中策马而出,直朝著王师军队的驻扎地疾驰而去。
那绛红色的披风在棕色战马之上飞扬,特别显眼鲜明,任谁抬眼一望,也知道是主上驾临,於是众将以及官兵在他马蹄踏过的土地上纷纷跪拜下去。
「杂役兵的营房在哪里?」
洛重熙俯身在马背上,问一个低著头跪在地上的普通兵士。
「回、回主上,杂役兵的下等营房在驻军的西南角。他们正在帮伙头军整理柴草做饭用……」
士兵是第一回被高高在上的国主问话,紧张得一边说一边浑身颤抖。洛重熙哪里耐烦等他说完,只听说是西南角,便急匆匆策马直奔了过去。
且说陆景彦自从到了杂役营房,过的并不是太艰辛。
那些管理杂役兵的原本就是下级军官,陆景彦的品级不知比他们高了多少阶,他们自然也知道陆景彦不过是一时得罪了主上,才被罚到此处受累几日,过後是一定要被召回去的,於是也不敢怠慢,为他单独准备了一个帐篷,更不敢劳烦他干什麽粗重的活。
倒是陆景彦这个人,虽然不大爱说话,却没有什麽官架子,不肯一个人在军中閒逛,就在杂役兵的营地里到处帮忙。四、五个杂役兵合力才抬得起来、攻城车上专用的大石料、木料之类的沉重东西,他轻松就提起来,大气都不喘一口,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而他也只是随意笑笑而已。
这一刻,当洛重熙冲进杂役营地的时候,杂役兵们正四处在整理车上的柴草,准备送过去伙头军那里做晚饭烧火用。
陆景彦站在那运柴草的大车上,也不嫌脏,只将一捆小山一样高的柴草单臂提起来负在肩头,然後轻松一跃,跳下车去,唇边带著浅笑,似乎正要对身边的一个杂役兵说些什麽。
方一抬头,他忽然就看见那熟悉的棕色战马,以及绛红色的大披风,由远而近……眨眼之间,那一人一骑便已近在咫尺之处。
陆景彦於是从容的放下那一大捆柴草,与其他杂役兵一样,伏地跪拜。
洛重熙端坐在马上,只看陆景彦一个人。
他印象中的这个人,一直是儒雅翩翩的。
既没有那些武将的粗莽之气,又不似文臣的迂腐刻板。比如此刻,他就是被贬做了杂役兵,只穿一身粗布的低等兵士服,也一如往常的温柔俊雅,丝毫不比他身著锦衣、腰佩宝剑时的模样逊色分毫。
洛重熙看见了这个人,也不知是酒意更浓了,还是忽然清醒了,扬手执了马鞭朝不远处的荒山胡乱一指,朗声说道:「景彦,骑上马陪孤王去那边,一炷香时间为限,晚了的要罚!」
说完也不等著陆景彦回应,迳自策马率先离去。
他身後那些护卫才要追上去,却只听洛重熙扬声说道:「谁也不准跟著,违令者斩!」
这一下,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看著这位陆大人。
陆景彦跟在洛重熙身边那麽多年,虽知他做事任性,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心中也暗自揣测,想他必然是藉著酒意才如此放纵行事。
此刻天色已经渐黑,远处那荒山并不一定安全,而他竟然一个护卫都不带就这样乱跑,想到此处,陆景彦叹了一口气,赶忙上前,令其中一个护卫下马,把坐骑让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