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这么说?”
苏越望着他,神情有些怜悯:“……易洛迦,他打仗的时候,可比原本住在商国的你熟悉地形多了。”
林瑞哲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惨淡下去,嘴唇的血色都隐隐退下,只剩一片青白。
苏越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说这个了,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
苏越侧过脸去看着林瑞哲,然后说:“……你……果真还记得我?”
25.道是有情却无情
林瑞哲闭了闭眼睛,神情很难捉摸,半晌才略微颔首:“……我记得。”
“……”苏越凝顿片刻,垂下了眼帘,喉咙好像堵了很多话,却又不知怎么说出口。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苏越慢慢地问:“你……非常恨我?”
林瑞哲摇了摇头,只是说:“……我不可能忘记掉那些人是怎样死去的。”
苏越转头看着他:“你那么喜欢易萧娜?我杀了她,你就那么耿耿于怀?”
林瑞哲冷冷地笑了,笑的时候牵动了受伤的脏器,有血迹咳出嘴角,他拿袖子抹了一下,平静地说:“那你希望我怎么
样?难道还要我兴高采烈地对你说,杀得好么?”
苏越一噎,说:“我……”
“够了。”林瑞哲合上深褐色的眼眸,打断了他,“苏越,我跟你没有任何话可说。我不恨你,从今往后请你离我远一
些,别再来打扰我了。”
苏越望着他,过了很久,他微微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牵强和苦涩:“我连被你仇恨的资格都没有,是吗?”
“……”林瑞哲勾起嘴角,弧度很讽刺,“苏越,你害死了这么多人,你也从来不在乎任何人,却为何独独对我这么客
气?如果是别人在你面前这样说话,你又该一把火将他烧成灰了吧?”
“……不,我有在乎的人。”
林瑞哲抬起眸子,将他来回审视一遍,然后淡淡道:“是平西爵?”
苏越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有一个很在乎的人,为了他,我什么罪业都敢犯下,我可
以不要任何东西,可以为了他出卖任何东西,哪怕是我的国家,我的血亲。只要他想要的,只要我能给的,我全部都愿
意交给他。”
林瑞哲抿了抿唇,目光转向跳跃的烛火:“这番话在我听来,是丝毫不敢苟同的。或许你应该说给易洛迦听,他会欣然
接受。”
“这跟平西爵没有关系。”
“……”林瑞哲把头稍稍后仰,靠在了冰冷的石头上,神情有些倦怠,“苏越,你的血是冷的,你根本不懂感情。”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斜乜过眸子望着旁边的人:“我不管你说的人究竟是谁,可是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并不是真实的。
如果你心里有一份这样纯粹的爱,你是不可能做出那么多心狠手辣的事情的。”
“……不,就因为他不在乎我,不肯正眼看我,我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林瑞哲笑了,眼瞳却很冷:“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爱一个人,就杀掉所有他爱的人,这种感情不叫爱,它已经扭曲了。”
苏越不说话。
林瑞哲平静地道:“你仔细想一想,在你心里,他真的是那么重要吗?”
“是的,他很重要。”
“有多重要?”
“我说过,我可以给他一切我所有的。”
“那么你拥有什么?”林瑞哲望着他,嘴唇轻启,“仇恨?罪恶?苏越,你以为你有的是爱,可是你给他的只是痛苦。
你从来就没有学会过怎样明断心里的感情,也许一直以来,你都误会了自己的心。”
“你难道能比我更懂我自己?”
林瑞哲垂下睫毛,苏越看到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柔,可那丝温柔并不属于他:“我不可能懂你,我懂的只有我的家人,
还有萧娜。”
顿了顿,林瑞哲又问:“你很了解那个人吗?”
“……”苏越被问得一顿,这么多年来,他就像只知道往前飞的荆棘鸟,盲目地执念着那片孤寂无人的枫海,却从来没
有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林瑞哲。
他救过他的命,为他疗过伤。
然后他就以为他是温和的,善良的。
他在自己最冰冷无助,命悬一线的时候出现。
然后他就以为他是自己的救赎,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指尖渐渐冰冷起来,回头一看,原来那么多东西,都是“他以为”,都是臆断。
他根本不了解他,只是这个人在最恰当的时候,踩在了他心城的裂缝上,他就莽撞地以为这个人占据了他的胸膛,成了
他的一切。
可是如果林瑞哲并不是他的一切呢?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事情,他手里染上的血,灵魂里种下的罪,那些屈死的人,那些缱绻思念,嫉恨
固执……都是为了什么呢?
一向无所畏惧的苏越竟然不敢再往下想,这种感觉很难受,就好像站在一汪幽碧的池水边,他即将要纵身跳下去,却不
知道池水究竟有多深,更不知道里面潜藏了怎样诡异的活物。
蓦地,就有种毛骨悚然的畏惧感。
“你爱的不过是个假象。”林瑞哲淡淡道,“他是你在困境和黑暗中想象出的一个十全十美的人,苏越,他只是你给予
自己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自从被俘之后,林瑞哲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神态淡然地和他说过话。可是这番谈话,却要比之前任何一次辱骂,折
磨,怒斥,贬低都来得更加冷漠。
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支点,然后把他这十二年的朝思暮想,一往情深,所有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撬
动,最终推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
林瑞哲休养了大半日光景,他和苏越自这次谈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聊过几句,一方面是林瑞哲不想再聊,另一方面是苏越
不敢再聊,于是各自闭目养神,等到从藏身的山洞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月亮爬上枝头,轻灵细腻如同水晶般
的光辉覆盖到半月岛上,却遮不住一地疮痍。
到处都是焦残的枯木,熏黑的断壁,尸首显然是有人来处理过了,但仍旧遗漏下了许多残碎的痕迹,完全扭曲了的大腿
,揪紧了的断臂,甚至是粘在岩石上的肚肠。
这里原本是易北欢度酒宴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乌鸦与秃鹫的乐土。
林瑞哲默不作声地行走在其中,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易洛迦……”手指啪咔捏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的眼眶逐渐湿红起来,“……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
回到城里的时候,映入苏越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几乎每家的门楣上都悬起了易北国的魂幡,往日乐和融融的升平
景象已经不再,放眼望去尽是披麻戴孝的哀民,就连一向热闹的伊人楼也是门可罗雀。伊人嬷嬷尹茉摇着美人扇,怨念
至极地翘着二郎腿风中凌乱。
“他娘的,谁想到竟然会有火灾,烧了半月岛也就算了,还弄得整个帝都哀鸿遍野,断了老娘财路。”
一边抱怨还一边磕着瓜子,瓜子壳很豪放地啐吐在地上。
活脱整个易北就她最潇洒的样子。
在稻谷高粱中长大的单纯的百姓们基本都听信了王上的话,再加上执笔叶筠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的写法,把易洛迦的
罪状轻轻巧巧地用“火灾”遮掩了过去。
可是农民容易听信君王的言论,精明的商人却未必如此,虽然表面上也装作乖顺的样子,但背地里已经有不利于易洛迦
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
对于“易洛迦才是幕后主凶”这一说法,立刻接受的基本上都是些男人,他们像硕鼠一样举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最后无
不例外地用“衣冠禽兽”“人面兽心”“道貌岸然”来做总结,甚至有猥琐的男人还私底下说他:“明明长了一副欠男
人操的脸,却莫名其妙地如此招女人欢迎。”
也许最后一句才是他们之所以对“易洛迦就是凶手”深信不疑的主要原因。
可是那些姑娘少妇甚至老大妈们却一致不肯接受这个说法,甚至有的丈夫想在晚上睡觉前和妻子嚼嚼舌根,都会被平白
无故地踹上一脚:“死鬼,胡说什么,平西爵大人怎么可能是这种人,不许诬蔑他,被当差的听见了要杀头的,还不赶
紧闭嘴。”
听着都觉得这样的夫妻夜话分外没情调。
苏越站在平西爵府外,由于是晚上了,严峻森然的大门紧闭着,月光洒在宽敞的台阶上,门口的石狮子威严肃穆,廊下
悬挂着的两盏白绢灯摇曳着照亮了他的脸。
明明可以离开,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逃回故国。可是漫漫在清冷的街上转了一圈,听着梧桐枯叶在地上沙
沙吹卷,停下脚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平西爵府前。
……这好像是……他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苏越想,他如今的模样一定很可笑,衣冠不整,狼狈不堪,他背叛了易洛迦去救林瑞哲,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了。
就像一只被当头泼了冷水的流浪狗,恹恹地拉耸着脑袋,摇尾乞怜地回到饲主身边。
不知道平西爵看到这只落水狗,会是怎样的表情。
苏越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挽起衣袖,扣响了门环。
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门缝中透出微弱的暖黄色光线,露出一小道俊俏脸庞的丫头正是侍女翠娘。
“……姑娘,请问我还可以进这扇门吗?”苏越苦笑着问眼睛瞪大,嘴巴合不拢,一脸震惊,仿佛生吞了鸡蛋似的翠娘
。
门内的丫头呆愣了片刻,啪地一声灯笼从手中滑落,惨叫一声:“呀~~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