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楚君慊惶恐地大喊,怀里的娃娃哭得更大声了。
侍卫统领姜戎闻声匆匆赶来:“皇上,出了什么事?”
地上的白纸被衣袂带起的风掀起又落下,露出两几行纤秀却不乏疏狂的章草,楚君慊的目光落在上面,脑中狠狠一空。
姜戎拾起来,递到楚君慊面前。白纸上寥寥数字:“君慊,好好照顾孩子,勿念。永别。”楚君慊只觉自己的眼睛被最末那两个字刺得痛了,仿佛一把利剑,从眼眸一直刺到心里,狠狠翻搅。
“快去找!去把皇后娘娘给朕找回来!”楚君慊声音都有些发颤。
“是!”姜戎领命匆匆而去。心中却不由嘀咕,这一对帝后究竟怎么回事,这一个多月跟仇人似的好像要老死不相往来,结果一个走了一个又俨然丢了魂儿。
“沈洛岩!”楚君慊大吼。
影卫沈洛岩闻声而来:“怎么了,皇上?”楚君慊在外,影卫自然暗中随侍,但轻易不会现身。
晚风吹得殿门轻轻地晃,娃娃的哭声清脆嘹亮,栖在树上的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走了。
楚君慊手足无措地抱着两个娃娃,笨拙地摇着:“洛岩,你快帮朕看看,这小家伙儿怎么回事,怎么哄都不成。”
沈洛岩“噗嗤”一声笑了:“皇上,孩子大概是饿了,该喂奶了。”
原来是饿了……楚君慊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提起来,啊?喂奶?
靳云方下朝归来,远远看到莲池边那个清瘦的背影。他何时,竟这么瘦了,衣袂飘举,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这个人,靳云方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初见时风姿洒然,狱中重刑加身颜色亦不稍变。之后……靳云方日日战战兢兢,不知道这公公会怎样报复他,以皇上对公公的荣宠,大约要了他的命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没有。听说皇上一度想要制裁他,也被离公公劝住了。
靳云方提心吊胆半年有余,终于明白离公公是真的大度,竟是从没打算找他的麻烦。那之后数次遇见离落,俱笑盈盈唤他靳大人,风姿依旧,竟像是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靳云方不由对离落更是感念。
所以那一日,靳云方什么都没问,就把虚弱的离公公带回了府上。
离公公仿佛是乏极了,躺到床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嗓音却仍然清晰:“我在这里的消息,请靳大人帮忙隐瞒。你知道的,我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说着声音渐轻,终至不闻。
风吹莲叶微枯,秋日的阳光却仍然刺目。离落突然回过头来,一笑:“靳大人,朝堂上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靳大人语声微微一顿,“只是……皇后娘娘月前诞下一对皇子和公主,听说……皇上有立储的意思。”
离落的身子微微一震,却只淡淡道:“是么?”心中却不由波涛暗涌。笃定他会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却不曾想过……立储吗?即便孩子可能不是他的?还是……他知道了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别后不知君远近
秋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带着北国清冷的气息。
楚君慊批罢了奏折,推门出来。庭前的黄叶翩翩,夕阳自顾自地殷红着,投下的光影,淡淡温暖,淡淡凄凉。
已经一个半月了,离落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楚君慊恨不得抛下一切去寻他,可天下苍生像一座沉沉的大山压在他身上,不得解脱。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样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不能天涯海角,寻找自己的爱人。
“君慊,君慊……”那分明是阿离的声音!楚君慊只觉惊喜从心底直冲上来,脑际微微眩晕。他猛地回过头来,回廊空空荡荡,哪里有离落的影子?只有秋风吹得廊下的竹编鸟笼微微摇晃,里面的黑鸟不安分的窜上跳下,黄嘴一张一合,兀自喋喋不休:“君慊,君慊,君慊……”
原来是阿离“抢”回来的那只八哥……
想起当时离落用纤长白皙的手指逗弄这只蠢鸟,楚君慊只觉心中一时酸涩难禁,一时又空空落落。只见那黑鸟不时抖动着翅膀,叫得更欢:“君慊,君慊……大约不出三个月,你就不信我了吧?”
楚君慊心中狠狠一痛,扶住一旁的廊柱,几乎站立不稳。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原来那么久以来你都在默默数着余剩的幸福时光,阿离,你怎么那么傻,什么苦衷是不能告诉我的呢?
八哥得意地扇扇翅膀:“君慊,君慊……从前我是恨不能早日离了这牢笼,如今却只怕养我的人不要我了,养我的人不要我了……”
楚君慊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廊柱滑坐在地上,任泪水流淌成河。阿离,我一定会找到你,从今而后,我们一家人再不分开。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养你,我会养你一生一世。
八哥嘎嘎叫了一阵,继续窃窃私语,语声分明哀怨:“君慊,君慊……傻瓜,我是个傻瓜,对不对?我是个傻瓜,傻瓜……”
我才是个傻瓜,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经过了这么些个风风雨雨,竟然还不信你。阿离,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离落离开之后,楚君慊收拾他遗下的随身物品,发现离落什么都没有带走,只除了那件大红的嫁衣,新婚之夜撕破了的那一件……大红的嫁衣。
最忆西窗同剪烛……不道只、暂时相聚……
楚君慊记得当时撕破了嫁衣,离落的表情是如何的心疼,记得当时……自己随口敷衍:“改天赔你一百件!”却哪里知道离落早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要珍藏的最后的幸福,却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扯破。
此时细细想来,离落一举一动莫不早存了离去之意。楚君慊想起五月下旬那一阵子,政事繁忙无比,从来识大体的离落却软磨硬泡,撒娇耍赖要他陪着去庆元坊看灯,还团了桂花汤圆给他吃。
原来阿离是要把一辈子的幸福,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间挥霍殆尽。最后的狂欢,告别的狂欢,任是怎样放肆都不过分,可恨自己竟然一点儿不曾察觉。
楚君慊把所有的影卫都派出去寻找离落,可是到现在仍然没有一点儿消息。
他曾经想下旨令各级官吏帮忙寻找,却被右相刘庆衷一句话止住了:“皇上想让全天下都知道皇后娘娘丢了?还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皇上独宠一个小太监?”
刘庆衷不顾楚君慊痛苦的面色,接着道:“天下皆知皇后娘娘刚刚诞下龙子,应该在后宫好好休养。就算皇上不顾身后名满天下寻一个内臣,可是,依离公公的性子,皇上觉得他会怎样?”
是啊,以阿离的性子,这样做只会把人逼得更远,也许一气之下远走他方,再不回来了。楚君慊无法可施,只有派影卫暗中调查,对沈洛岩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人,他也不用回来了。
暮色收尽最后的余晖,夜风渐渐清寒。
楚君慊一动不动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廊下,一任寒风将面上的泪痕风干。世界很静很静,连聒噪的八哥也没了声息,只有风声穿廊而过。
这是第三次了,第三次为阿离心惊胆颤,害怕他有什么不测,害怕……这世间的寒凉暑热,苦痛悲愁,都只剩下他一个人默默品尝。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他自作自受!
他记得初返京城时,胡太医曾入宫觐见。
那时候,因丧妻而满面悲愁的老头子,看着他的眼神里全都是失望:“如果离落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会怎么做?”
楚君慊记得自己苦笑道:“我能怎么做?不管是谁的孩子,我都得好好养着。不管阿离做过什么,我都舍不得放手。”
“那你又何必如此呢?”
是啊,何必如此呢?可是在知道离落有可能背叛自己的那一刻,怒气就怎么也忍不住:“我……一时想不开……怕自己忍不住……不小心伤了他,想让自己冷静冷静……没想到阿离竟然……这么决绝地离开。”
胡太医突然想起丽绮丝,想起年少轻狂的当初。原来有情人之间,纵然爱到骨子里,却总免不了互相折磨。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你是皇帝,他是内臣。皇上,你早就该明白,他心里有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痕……他没有安全感。”
楚君慊沉默半晌:“……朕知道,可……”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唯有唇边溜出一声叹息。
治和九年腊月初八。雪。
庭前廊外,到处是茫茫的白。靳云方上罢早朝,拎了一小桶腊八粥,给离落送来。从错开一线的窗隙中,靳云方看到,那个消瘦憔悴的人,趴在桌上睡熟了,桌畔散落着几页残笺,纸面上章草纵横,依稀是这样两句话:“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1]靳云方愣了半晌,这是何意?
自从中秋之夜把人捡回来,离落的身子始终也不曾好利落,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靳云方每每想询问他今后有何打算,又害怕他多想,以为自己要赶他走,是以一直不曾开口。
离落睡得很浅,靳云方才轻轻把腊八粥放下,他便醒了,朝着靳云方一笑:“靳大人下朝了?”那笑容很淡,唇角的疲倦很深,眼神空空洞洞,似乎透过他,投向什么不知名的地方。
靳云方一点头:“内人熬了些腊八粥,尝尝看可还对口?”
“多谢,”离落瞥了眼腊八粥,实在没有胃口,便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着漫天的雪花纷扬而落,一任清寒的气息扑面,“大人,朝中可有什么消息么?”
“下朝后,皇上把我们几个大臣招去,商量了一下册立太子典礼的细节。”
“嗯。”离落下意识地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
“皇上把小皇子抱出来了,虽然才几个月,可是生得粉雕玉琢,十分灵秀可爱,”靳云方笑道,“小皇子如此不凡,不知皇后娘娘生得何等样貌?”朱雀楼大宴群臣那次他正在病休中,祭天封后那回也只是远远望了一眼。
离落听到宝宝的消息,心内一时酸涩难禁。待得听得后半句,不由苦笑:“你见过的。”
“嗯?哦。”祭天那回是见到了不假,可是离那么远,没看清长什么样子啊。
离落看着窗外飘扬的雪白,久久不语,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靳云方在一旁不免尴尬,正准备告辞,却听得门外一阵喧闹:“皇上驾到!”
【1】这是金圣叹临刑前赠予儿子的对联,谐音双关:“怜子心中苦,离儿腹内酸。”
第六十三章:青葱岁月易消磨
离落就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就那样愣愣地看着院门被推开。
雪还在落着,一抹淡薄的阳光却固执地穿过云层,映得雪地一片光芒耀眼。离落忍不住眯了眼,呆呆地看着雪花在淡桔黄色的光柱中旋舞,只有靴子踏碎积雪的声音在耳中回旋、放大……终于停息。
靳云方心里“咯噔”一下子,暗忖皇上八成是来找离公公麻烦的,却无计可施,只有连忙跪下请安。很久不闻皇上的回应,靳云方疑惑抬头,却看见了令他一生难忘的一幕——他敬爱的皇帝陛下把头搁在离公公的肩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半晌才低低道:“阿离,你怎么舍得抛下朕?”
离落心中木木的,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朦朦胧胧中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压在他肩上的这颗脑袋好重……
楚君慊从离落肩上抬起头来,咬牙道:“阿离,你就这样忍心,把刚生下来的宝宝丢在宫里?”
离落听到“宝宝”两个字,终于回复了些神智:“我不……”
楚君慊打断了他的话:“你就这样忍心……”声音慢慢低下来:“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独自离开,你不知道……朕会心疼的吗?”
离落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冷笑道:“心疼?你还知道什么叫心疼?”
“我……”楚君慊一时语塞,“对不起。”
离落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冷冷道:“奴婢不过是个内臣,皇上说这话可是要折奴婢的寿……”
楚君慊上前两步,急急掩住了离落的嘴:“不,别这样说,都是我的错……阿离,你是朕的皇后,朕唯一的爱人,永远都是!”
靳云方方才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抛下”?什么“宝宝”?到这时心中一震,惊得怔在当地。
原来如此!靳云方终于明白离落的那句“你见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躲在自己府上好几个月的这位,竟然就是皇后娘娘!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离落被扔到牢里有多惨,他再清楚不过,世上真会有人把自己心爱的人往死里整吗?他承认,离公公的确气质非凡、与众不同,但内侍做皇后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况且……那一对皇子和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离落眼中透出一丝凌厉的笑意,突然张口,狠狠地咬在楚君慊手上。
楚君慊不曾防备,一声痛呼就要冲口而出,却被他狠狠吞进去。都是自己活该!
靳云方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看着离公公咬住皇上的手指不肯松口,看着皇上忍痛忍到扭曲了表情,却没有任何动作。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靳云方看到离落终于松了口,楚君慊的手指上早已是鲜血淋漓,离落冷冷一笑,露出一口沾满鲜血的贝齿,表情说不出地惨厉和凄艳:“皇上,你从不信我,从没有相信过我。而我……也从来没有爱过皇上,我有的只是恨。”
楚君慊伸出带血的手指,去抚摸离落的额发:“阿离,你不要再说气话了。都是我的错,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再说……你忍心抛下咱们的孩儿不顾么?那是我们共有的骨肉啊。我们一家四口,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春天的时候我们带子平和子安去踏青,跟他们一起放风筝;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寒州避暑,找一个烟雨迷蒙的午后,划船到湖上去采莲;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登山去看红叶,采一些好看的回来,手把手教孩子们做书签;冬天的时候,我们领孩子们堆雪人。我们一起,朝朝暮暮,秋冬春夏,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成人,看着他们娶妻、出嫁,拥有他们自己的幸福人生……等我们老了,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没事的时候手牵着手坐在小院儿里,一面晒太阳,一面……”
离落感觉到自己的心禁不住一分分沉溺在楚君慊叙说的美好未来里,但却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大喝一声,打断了楚君慊的话:“别说了!”说着抬眼去看楚君慊,眼神是说不出地凄厉:“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吗?我是温瑜阳,温瑜阳你知道吗?就是被你设计构陷除掉的那个温锵的侄子,就是被满门株连的温家的后人,温瑜阳!就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在大好的年华里被迫净身入宫,成了个阉人!知道阉人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你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人嘲笑,就算死了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阉人!楚君慊,我恨死了你,你知不知道?你不怕我在卧榻之旁捅你一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