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心意问题。」
褚惟勋看向一脸认真的同居人,「你坚持?死不让步?」
「对。」
「算了算了,我认输。」褚惟勋双手举高作投降状,「你爱出就给你出,当小白脸代表本大爷有本钱!哼!」顶多生活用品都他负责,常买点好料回来加菜吧!
努力板着脸谈判的古学庸终于露出笑容,「谢谢。」
谢谢你成全我的任性。
「谢个屁!没看过出钱还跟人说谢的!」褚惟勋起身伸了个懒腰,「外头还有三箱,搬完赶快去吃饭,我快饿死了!」
「好。」
古学庸后脚跟出去,脸颊被褚惟勋回头偷袭捏了一把。
「你喔……乖宝宝。」
家里全力金援古学庸念服装设计系。
他之所以会去打工是古爸爸希望小孩养成独立自主的精神,但为了往后的房租,加上二年级会有更多实作课程,开销更大、空闲更少,一下刚开学,古学庸就辞去时薪九十元的系办工读,去应征学校附近时薪一百五十元的咖啡馆。
他算过,一周上班三天,傍晚五点到晚上九点,一个月的班就有九千块。
开高价找人的店长是个戴着银框眼睛的斯文青年,瞄过履历表后,就盯着古学庸的脸,似乎在思考什么天人交战的难题。
「古同学,我要的是厨房助手喔。」
「我知道。」
「所谓厨房助手,就是要关在小不拉叽的厨房洗菜、切菜、做三明治、烤松饼……不露脸的。」
「嗯。」他就是不想和太多人接触才挑上这个工作。
「没有人说你长得很漂亮吗?很适合去当偶像明星或模特儿之类的?」
古学庸窘了一下,点头。
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多帅。在他眼里,褚惟勋那种飞扬自信的样子才叫好看。
几句交谈下来,店长发现这个五官精致、气质优雅的大男孩不太爱说话。好吧,既然这样……「服设系好玩吗?」
不知道咖啡店的面试为什么会扯到系所,古学庸还是乖乖回答,「很累,但很有趣。」
虽然焦头烂额,但真的很开心。
比起做好成品展示,他更喜欢设计草图时,融合各种元素发想的阶段和埋在布料堆里打版、剪布、缝纫,让想法一步步成形的过程。
「好,就决定是你了。」
也不知道店长是凭着哪点做出决定,总之古学庸顺利录取这份高时薪的工作,敲定下周一正式上班。
「但长这么漂亮不拿来拐客人很浪费啊……」店长的自言自语并不小声,「啊!你站吧台好了!学过煮咖啡吗?」
反正店里没有吧台座,这样可以露脸又不会被骚扰,一举两得。
「没有。」
「没关系,我到时再教你。」店长大人推了推眼镜,显然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刚好我们的厨师也在,跟他打个招呼吧。爽哥,出来见一下新同学!」
「Goddamn!」厨房传出摔铁杓的声音,穿着黑围裙的厨师冲出来,「混帐店长!跟你说过别这样叫——咳、咳……嗨。」来不及调整的表情还有些僵硬。
店长不怕死地把手搭在自家厨师肩上调侃,「古同学了不起!连我们家标准比杜拜塔还高的爽哥都被你迷住了。」
自动无视店长,厨师的眼角瞄到吧台桌上的履历表,「你来应征?」
古学庸点头。想到自己之前因为心情不好,对人家太失礼,笑容有些腼腆地伸手,「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伸到一半的手急忙缩回去,在围裙上抹乾才握住对方白皙的手掌,宋天宁难得咧开笑容,「彼此彼此。」
那时,古学庸才发现常在生气的宋天宁笑起来会露出一边虎牙,灿烂的样子……和褚惟勋很像。
12
一个月过去,古学庸的咖啡馆打工时光意外地愉快。
吧台只负责饮料。果汁和茶品很容易上手,虽然奶泡还不合格,但基本的义式浓缩和美式咖啡,店长已经可以放心交给他。
同事间的相处也格外融洽。
后来才见到的外场工读生是戏剧三的美人学姐,绰号「虞姬」。有点太热情但不算讨厌。
负责厨房的宋天宁是他没印象的旧识,虽然常大呼小叫,但时间久了就会发现是只纸老虎,其实人还不错。
店长嘴上爱乱开玩笑,但是个指令明确、讲理有耐心的上司。
除了几个常在教室熬夜做衣服,有革命情感的同学,Rain cats咖啡馆的这几个人,是古学庸难得亲近的陌生人。
下午五点,营业前一个小时,大家围着吧台,边吃员工餐边闲聊。
「爽哥你太过分了!」吃到一半,虞姬拿筷子指向宋天宁。
大一开学就在这里工读的宋天宁,基于「礼让女性」的家训,对学姐跟着店长乱叫绰号的行径,已经进入自动屏蔽的阶段。
宋天宁头都没抬,认真扒饭,「是是是,我该死。」
虞姬抢过盘子递到宋天宁跟前,「你说!你煮的是什么邪恶的料理!」
「培根炒马铃薯啊。你瞎啦?」不会连这都看不出来吧?
「是油煎培根又加奶油炒马铃薯!你以为我吃不出来吗!」
懒得纠正这个女人:培根本来就有油,不必再加油去煎。宋天宁斜眼瞄过去,「所以呢?」
「就是你都煮这种肥嘟嘟的菜,害我又胖了一公斤!」血泪控诉。
戏剧系、爱演戏、最爱演戏戏剧系——把校内流传的顺口溜默念三遍,宋天宁表情淡定,口气更淡,「爱吃变胖,怪我罗?」
只差没有甩发三圈再横剑自刎,虞姬扑进古学庸怀里,「小庸!你看你家爽哥是这样欺负学姐的吗!」
不知何时宋天宁入籍变成他家的,古学庸忙着稳住差点打翻的饭碗,幸好吃饱的店长先一步跳出来。
「虞姬你哪有变胖?还是瘦得跟纸片一样啊。」
「店长你看过四十九公斤的纸片吗!」
「厚纸板吧。」宋天宁耸肩,顺手把盘中还剩一点的培根炒马铃薯拨到古学庸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
古学庸捧着饭碗望向宋天宁,不知所措。
「宋、天、宁!」虞姬怒了。
「干、什、么!」他也没好气。
「最好你的电影不用演员!」惹到戏剧系的系学会长,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不会吧学姐?」宋天宁表情夸张,一手掩口,「几岁了还那么幼稚?」居然拿毕制来威胁他?
虞姬双手插腰,「学姐我就是那么幼稚,咬我啊!」
「咬你干嘛?我又不是吸血鬼。」宋天宁收盘子起身,经过古学庸身后停下,指向他,「到时没戏剧系的帮我,我找他总可以吧!」
自愿被咬还让人嫌弃的学姐气得美貌都扭曲,「小庸才不会理你咧!」
宋天宁低头望向古学庸,「你会见死不救吗?」
迫于对方询问的目光太认真,古学庸思考了一下,「……我会帮你。」
「谢啦!」宋天宁咧开笑容拍拍他的肩,丢给虞姬一记炫耀眼神,走进厨房。
望着厨师离去的背影,看完戏的店长忙着给暴跳的店花顺毛,「好啦好啦!好女不跟臭男斗。同学们吃一吃准备上工,今天周五会比较忙喔。」
「哪天不忙啊?」虞姬嘟着嘴,馀怒未消。
「生意好大家才有钱赚嘛!」店长微笑,「小庸,你说是吧?」
古学庸很给面子的点点头,低头继续吃饭。
看着碗里宋天宁特地拨给他的培根炒马铃薯,闭了闭眼,决定不管那句太过温柔的叮咛。
帮忙收拾桌面,顺便等待动作最慢的古学庸,没话找话聊的虞姬同学再度发言。
「店长,我有问题!」她睁大美丽的黑眼睛,把手举高高。
「好,于晶晶同学,请说。」
「为什么特地请了厨师却只煮员工餐,店里不卖简餐吗?」
她发誓,绝对不是基于厨师手艺太好,独胖胖不如众胖胖的扭曲心态。
三明治或沙拉那种几乎没有技术含量的食物,根本不用特地聘请有丙级厨师证照的宋天宁来掌厨吧?
「本来是有打算。」就是怕供餐后宋天宁忙不过来,才先一步找好助手。店长瞄了眼正在盛汤的古学庸,天晓得……
「那后来?」
店长一脸无奈地指向楼上,「有人反对。」
「Boss干嘛反对?」
虞姬口中的「Boss」是店长的恋人,也是个很有名的恐怖小说家。他和店长住在二楼,天黑才会下楼觅食。
「他说就算是红酒炖牛肉的味道,还是很臭。」会彻底毁了咖啡香。
原本自己站吧台的店长大人不想暴殄天物,把送上门的二厨移到吧台当招财猫,还想再找人却被男友反对,只好打消卖简餐的念头。
「Boss会说那么多字?!」虞姬同学震惊了。
虽然那男人论长相也称得上酷帅型男,但大概是跟妖魔鬼怪搅和太久,活人勿近的气场太强大,平常几乎不开口,跟店长沟通只要一个眼神就搞定,被虞姬定义为本店权力金字塔的顶端,是为「Boss」。
她在这里待了三年,还没听他讲过比「谢谢」还多字的语句。
「他当然会。」店长失笑。严格说来那人在床上说的话才叫多,但那种房里的事就不必跟小朋友解释了。
「既然Boss开金口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但这样一来,古学庸的存在就很尴尬。
虞姬瞄向终于吃饱起身的古学庸,眼神撞个正着。
「如果人手够了,我可以辞职。」古学庸恬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勉强。
「傻孩子。」店长笑了,「敢在你面前讲,就是不要紧了。你表现得比我想像中好,或许下个月吧台就可以全交给你了。」
「但是人事开销……」
「放心,我不靠这家店吃穿。」
这家店营业时间短、座位又少,加上进货成本高得惊人,就算不加人事管销费用,也绝对划不来。
会在艺术大学附近开咖啡店,单纯是想满足某人挑剔的胃口,提供一个让他观察人群的地方罢了。
古学庸没有再追问。
一旁的虞姬终于意识到刚才提起多馀的话题,对古学庸笑得尴尬,「不好意思喔。」
他摇头要对方别在意,指向墙上的蝴蝶挂钟。
「啊!四十分了——」虞姬惨叫着,急急忙忙去排桌椅。
「学姐,我帮你。」
虞姬隔空送了个飞吻,「小庸你真好!学姐爱你!」
店长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在小小店面里满场飞的两人感叹:「真是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对吧?」
走出厨房要去丢垃圾的宋天宁停在店长身边,「你想说什么?」
「您眼底的宠溺都要漫出来了。」
宋天宁将手中厨馀举到店长眼前只有十五公分处,冷冷地放话:「那也不会淹到你。」
真的恼羞成怒了?
讶异的店长摆摆手,要厨师大人把凶器拎远些,仍忍不住八卦心态,「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
除了是记忆模糊的儿时玩伴,第一次在男宿顶楼见面的场景并不开心,后来再碰头的状况也很尴尬。
想过可能被无视,也真的被无视的电话号码,从没有响过。
但是这一个月的短暂相处,很愉快。
相较其他人的狼吞虎咽边吃边玩,看着他细嚼慢咽,认真吃下每一口自己煮的饭菜,那是厨师最满足的时刻。
不管忙得多么天翻地覆,只要他从出餐口探头,古学庸永远神情安适,不慌不忙。
洗水果榨果汁的认真、等待茶叶舒展的耐性、磨豆煮咖啡的流畅准确……甚至连弯腰确认冷藏柜里蛋糕的歪头动作,都很可爱。
不管千里之外狂风暴雨,那人如蝴蝶翩然展翼,自成一方宁静。
或许是自己的性子急躁暴烈,总是被这种人吸引。
但文静内向的女孩子常被容易暴走的性格吓到,所谓交往最长也不超过三个月,试用期满连张不适任说明书都没有就人间蒸发。
遇到古学庸后,他才意识到同性也可以成为对象。
但认真思考后却发现,除了这个人以外的同性,都无法接受。
有些人光是第一眼看见,就教人喜欢。
他对古学庸没有一见钟情。但看了一个月后,发现自己还想继续看下去,一直、一直看下去。
盯着蹲在店门边写黑板画小花的古学庸,宋天宁的目光很温柔,「有些人光看着他,就开心。」
「……你知道他有人了吧?」咖啡店最适合聊是非,他可是对学生间的八卦一清二楚。
转过头面对乡民化身的店长,宋天宁眼底荡漾的柔情已收拾干净。
「干我屁事。」
13
正常状况下,找一千人来演算一加一等于多少,正确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但找一千人去看同一幅<蒙娜丽莎的微笑>,却可能出现一千种看法。
五百多年来,有人说她就是达文西自己、有人说她根本是个男人……从最知名的眼神跟着观众跑、微笑的意义、发型的改变、到总共有多少版本的草稿,各代专家各有解读。
所以作者信心满满的得意画作不受青睐,也是很正常的事。
构图就是不对劲、笔法就是不顺眼、用色就是不搭调……观众才不管你的草图修改过几十次、笔触调整过几百次、调色调过几千种,为此耗损多少心力、花费多少金钱、耗上多少时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艺术是不讲理没逻辑的主观意识,判断全在观者一念之间。
被批得体无完肤当场退件,回去怎么改都无法让老师点头。
同学们或多或少都遇过的创作瓶颈,像防不胜防的流行感冒,在大三上学期找上自幼得奖无数风光无限的褚惟勋。
错愕、愤怒、焦躁、沮丧的负面情绪铺天盖地,扼住呼吸,如影随形。
打完工回到住处的古学庸一打开门,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噪音随着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从画室传来。
他知道褚惟勋这阵子的心情非常恶劣,但从没像今晚那么严重。
放下宋天宁宣称不小心烤错口味,塞给他湮灭证据的抹茶松饼,古学庸走到褚惟勋的画室门口,正犹豫该不该开门,就听到砰然一声巨响,然后,安静了。
在心里从一默数到十,古学庸打开那扇门。
脚架被砸断的原木画架、各色颜料和各种尺寸的画笔被打翻散落、几十本画册从书架上被扫到地面,揉烂和撕碎的纸团遍布各处。
而罪魁祸首穿着作画用的工作服背对门口站立,没有转身。
古学庸弯腰捡起脚边的画册,那本是他送给褚惟勋的生日礼物,硬壳书皮被撞凹一个角,皱摺再也无法抚平。
古学庸把书放到一旁被彻底清空的书柜里,小心避开满地狼藉,走向褚惟勋。
「你有没有受伤?」
褚惟勋转过身,手上拿着油画刮刀,上头沾着鲜红颜料正慢慢往下滴。
「小庸。」
「嗯?」古学庸停在他面前一步的位置,仔细把人看了一圈,确认刮刀上真的只是颜料。
「这种程度我去影印就好了,叫你画干嘛?」
「每次都用同样的情绪,你不腻我都腻了。」
「创作理念呢?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知道什么叫『艺术』吗?」
在脑中循环播放的问句找不到地方按暂停。
被老师指着鼻子质问的同时,他也想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平安无事念了两年,居然升上三年级就风云变色。
情感浓烈变成不够细腻,大胆用色变成突兀俗艳……要学生有自己的特色,但当学生特色不符合预期时,特色就变成垃圾。
「我如果学梵谷把耳朵割掉,是不是就能画出来了?」
如果自残后还能画出一张流传后世的自画像,他想,他愿意。
古学庸拿走褚惟勋握住的刮刀,将它丢进一旁。
刮刀划过一本摄影集,鲜红颜料将封面的白玫瑰一分为二。
古学庸没时间去管别的,抱住褚惟勋,抬头吻了他。
人类仰赖语言沟通,修辞润饰粉饰太平,但此时最原始的肢体语言凌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