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些硬毛绿皮的半兽怪物,当然没学会「悄悄的进攻,喧哗的不要」这种偷袭技术。
所以当墙壁倒塌激起的尘埃落定,黑袍者惊讶的发现,这个单纯使用肉体力量,就毁掉了自己用土石构成术加固过的墙
壁的不速之客,正是他算计了许久的年轻骑士。
「唔呸……法尔特,你拆房子的技术一点进步也没有。」
飞扬的尘土可不会选择目标,自然也被溅了一身土的水妖,一边擦着自己一头一脸的灰尘,一边很中肯的评价。
似乎镜之塔也是被这小子用蛮力击中,才连残存的那点防御法阵都没来得及催动,直接被打散滑出了逆向重力圈后,沉
到湖底摔了个粉碎。
「……」
不管是水妖脱线的说话,还是他皱着眉头,慢条斯理整理仪表的那种慵懒样子,脸色铁青的年轻骑士都毫无反应。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法尔特也就没必要吝啬那身淡金色的凛冽圣光斗气。那神圣却毫无回旋余地的刚硬光芒,从他周身
散发出来,将那头微卷的金棕色头发也映成太阳的色泽。
「啊,这下好了……我看你也不用等着求证了,你的小骑士发现你的操法者身分啰。」
虽然面对这样的强敌非常危险,但帕拉赛尔准备法术的同时,还是不忘讽刺几句:「你也别在那儿装病号等死了,向来
有多米明娜编外牧师称号的水元素法师,那点小伤就要躺个十天半个月也太贻笑大方了!」
「唔……可能是刚才和你说话的坐姿不对,腿有点麻了……老年人嘛,气血不畅很正常啊。」
这种同伴翻脸,生死牧关的时刻,水妖居然还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慢悠悠的摸出他那个怎么也喝不完的宝贝茶
杯啜着。
「归根到底我不明白——法尔特。」
在旁观者青筋暴跳的瞪视下,润完喉放好杯子,塞壬才转向那举着剑却凝而不发,眼底藏不住激烈挣扎的年轻人,慢慢
叙述自己的想法。
「我的确是一个法师,但是我在你和你的战友到达沙兰卡罗卡前,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专心于我的研究和小说阅
读。
我的世界里只有书本而已,平静得乏味,直到你们到来……」
想起自己那次颇为狼狈的传送失败,和某人慌慌张张将他裹了一层又一层披风的情景,水妖露出一个小小的温馨笑容。
「你是我接触到的笛梅耶第一个活人——我听你说过你的理想,你想要维护世间的正义,帮助和保护弱者,惩罚那些作
恶的罪人……我觉得那是很好的目标。尽管很多人都会觉得你不切实际,但我相信心中毫无杂念的你,是能够坚持脚下
的路的。
「现在,法尔特你告诉我,你将克莱尔的锋芒对准我,是因为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罪吗?这就是你心中最宝贵的正义
信念吗?」
塞壬如最深的湖水般清澈的靛蓝色眼眸,平静的注视着骑士,带有几分关怀和淡淡的失落,甚至算不上哀伤——因为理
念不合而失去一个朋友,甚至惹来杀身之祸这种事,在水妖老迈的随时可能停止跳动的心脏上,已经激不起波澜。
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塞壬感叹着,虽然他的见识不多,眼界更谈不上宽广,可是法尔特的确有着他所能想象的最纯净
美好的灵魂,即使如今被对方满脸杀意的用剑指着,水妖也依然不改初衷的这样认为。
只是,还是和最初想象中的完美有些差距,让人无奈而感伤……罢了,这世间原本就不可能有完全理想化的存在的,轻
轻叹息的同时,塞壬自己倒是想开了。
「即使法尔特你宣判我有罪,我自己依然认为自己无辜——如果说我和笛梅耶的世界有什么瓜葛,那也是你的安哥拉神
欠我一栋房子……杰克本来还建议我去讨债的。」
提到这个,水妖满不在乎的耸了下肩,言下之意,他倒是很宽容的放过了光明神殿一马。
此言一出,即使面对气势万钧又正好属性相克的强敌,某两个邪恶分子还是不顾生命危险的偷笑到肚子疼——
哦!万能的安哥拉·林斯塔瑞在上!你那些虔诚又忠实的信徒,打算为了帮你减免债务而杀人灭口啦~~!
这个设想如果不幸成立,那还真是足够黑袍法师和刺客大叔死到炼狱还笑个不停了。
但是说话的那一对,却依然保持了严肃的基调。
水妖问得诚恳,法尔特想得也认真。
虽然偷听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但是身在敌营的法尔特还是行了权宜之计。他当然不能放任柔弱无助还身受重伤的同伴
,落在邪恶的渎神者手中还不闻不问……于是,帕拉赛尔和塞壬的全部对话,他统统听了个彻底。
关于有着许多梦幻般凄美传说的水妖,其实是种多么可怕的怪物,关于他所宣誓守护的柔弱美人,是一个沙兰卡罗卡诞
生罪恶和恐慌的魔法文明的遗留者,一个根据四四一二年教皇圣斯图亚特三世,聆听神谕后下达的谕令,该毫不犹豫斩
杀的窃取神明之力、蛊惑世人的魔鬼信徒……
如果他真的像接受养父的洗礼时所宣誓的那样,抱有对万物之父,光明之主,伟大的神王安哥拉·林斯塔瑞无上的敬爱
和忠诚,他该毫不犹豫的击杀对方的。
然而,他真的能做到吗?
塞壬·嘉兰诺德真的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吗……
法尔特犹豫了,他二十三年生命中所学习的一切,都在命令他即刻动手,但是他的心却在绝望的哀求着。
水妖总是温柔的低柔嗓音,平静而理解的清澈目光,让骑士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纯美无辜的形象从自己心中拔出,而他
的灵魂似乎也冲破所有教条约束,认定了伤害塞壬肯定是一种错误——也许他的确无辜?
塞壬从没有害过人!
不断给自己的迟疑寻找理由的法尔特,想起塞壬对每个人都谦和有礼的态度,那即使被冒犯也毫不生气的宽容之心,再
联想到水妖从出生开始就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寒冷水下……
他觉得自己找到内心犹豫不安的原因。
「伟大的万物之父说过,人要有宽恕之心,要懂得用本心评判善恶,要学会寻找真正的光明……」
年轻的骑士垂下剑尖,低声背诵着光明神教最原始的三大教义。
最初也是最不可动摇的最高教义,自然优先于其后数千年来逐渐增加的典籍教令,也高于不到一百年前的现代教皇的剿
杀令。
用低沉的声音背诵了几遍后,觉得自己彻底想通了的法尔特还剑入鞘,大步流星的走到塞壬床前单膝跪下。
「塞壬,虽然你的种族无法改变,但是再堕落邪恶的出身也可能孕育高洁的灵魂,我相信你只是因为囚禁在渎神之地别
无选择,甚至不知道那是恶魔的陷阱,才深陷窃法者这个泥潭,但是现在你已经离开那里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助
你回归光明神的怀抱的!」
「……哦。」
又一次被同一个人握着手,信誓旦旦的发着很伟大、但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誓言,塞壬对法尔特至少还没有无可救药到
失去自己的思想一事,感到松口气,但也对这个死活不开窍的孩子有点无奈。
但是整整六百四十一年的光阴也不是虚度的,虽然没有社会大染缸里的打滚历练,让水妖修炼得「人老成精」,但能够
耐着那种寂寞不发疯不自残,还靠着水磨功夫从一介只凭本能办事的魔兽,学成需要极高自制力和思考感悟能力,才可
能触及的高阶魔法,塞壬独特的思路和行事之法,也不能用常人的角度去揣测。
比如说面对这种有人突然搭错神经准备矫正你的思想,努力贬低你所追求了一生,视之为高于一切之物的魔法,普通法
师会怎么做?
无外乎给对方点颜色看看或者打不过就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法师复仇,一生不完……
至少已经忍笑忍得快要挂不住招牌式的刻薄冷笑,而很想要和平斯或者杰克那样捂着肚子〈书页?〉乱颤的帕拉赛尔,
就很期待看到神殿养大的傻小子被无情拒绝,一腔热血都付诸冰山的凄惨下场。
在一个高阶法师面前如此折辱魔法,最好的下场也该是从此绝交,势不两立。
但是塞壬却不会这么看,毕竟他的记忆里,教会和法师上百年积累下的血海深仇,依然只是个概念,而他唯一深入了解
的神殿人员,也只有此时跪在他面前,热切期待着响应的法尔特而己……
这给了他一种错觉,骑士的所作所为只是源于一种因为孤陋寡闻,而笃信自己的东西更好,于是迫不及待要推销给其它
朋友的小孩子心态。
再联想到魔法在笛梅耶遭到迫害和误会的凄惨境遇||水妖觉得,除了过分自信骄傲,而被俗世繁华迷住眼睛,极力扩张
的光明神教会的黑手,未必不是因为法师们过于封闭、不擅长宣扬自己所思所想,以及魔法知识之宝贵。
于是和法尔特一样,水妖法师内心也升起了一股使命感!
他的生命已经不长了,重新建立法师塔、开办法师学校、解除世人的误会、将魔法继续传承下去的历史任务,就该交给
像帕拉赛尔这种天赋超群,又年富力强的新生代法师们肩负。
而他这一把老骨头,能够让眼前这个被教会愚弄了的灵魂开窍,就算是对魔法女神最后的贡献,也不枉他来人间走一遭
。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是最愚蠢的方法,对于遗忘和误解,最好的拯救手段就是充满耐心的研究和讨论,务求让这段别有
用心而造成的谬误历史,终结在彼此理性的沟通之中!
在这种使命感的推动下,命运女神那个已经被人借用烂了的著名轮子,又开始吱嘎吱嘎的滚动了。
等到另外几个人终于笑够了,想起来看看进展的时候,眼前的进展已经让他们的大脑不太够用了——
只见按理说被野蛮传教后,该勃然大怒的水妖法师,正挂着恬淡的笑容任由骑士握着自己的手,房间里只有他那惯常的
轻声细语慢悠悠的回响着。
「……典籍我并不了解,对于从创世之初就存在的魔法,我有着极大的信任,所以,法尔特我需要你多给我讲讲,光明
神教会对此的记载……而且我始终想不明白窃取神力是什么意思呢?我所精专的元素魔法是水系的,而帕拉赛尔所擅长
的是负能量法术,难道说光之创世神也掌握着代表……唔?」
慢吞吞的一边想一边说,想到哪里是哪里的塞壬手上吃疼,疑惑的停下来,然后顺着法尔特再次染上金色战意的目光看
去,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
「啊,差点都忘记他们了。」
身为当之无愧的迟钝党党魁和健忘症晚期患者,披着美少年皮相的水妖老爷爷这才想起来,这屋子里不止他和急需再教
育的迷途小青年两人。还有两名身分目的来历无一不可疑,将他们卷进某个阴谋漩涡里的反派在场。
如果不是塞壬无意间提起了黑袍法师,一心专注于如何能够合理说服他的圣辉骑士阁下,还真会放跑了这两个危险的家
伙。
「哼,怎么?」刚想要开门就被一道圣光刃打在门把手上,退回来的帕拉赛尔扬起下巴冷哼一声:「除了你放在心上的
这只老美人,对我们就可以随意定罪了?」
第七章:潘多拉之匣
尽管比预想的多了许多波折,但是最终结果却和一开始约定的一样。
带着一个说不上热闹也至少不冷清的小商队,四个人一起踏上了前往圣罗莎的旅途。
用「你同样没有我曾经犯罪过的证明」狡辩涉险过关,正处于「异端审判观察期」的帕拉赛尔,对水妖和他的骑士坦言
,所谓奉献给光明神的鲜果云云不过是个幌子,而平斯观察了两天后,决定拖法尔特来保驾护航,也就是看上他的圣辉
骑士身分可以打掩护。
而这一批见不得人的货物的真面目,正是他所创立的法师地下组织「秘法结社」的激活物资——
一箱又一箱,货真价实的魔法材料。
听帕拉赛尔讲了不少关于还是草创时期的秘法结社的事情,基本上每天也就是和人喝茶聊天的水妖,也不禁佩服他的行
动力和决心。
要知道对于一个追求真知,将魔法研究视为最重要事情的法师而言,像塞壬这样意识到独善其身的封闭习性坏处的已经
不多,而能够做到像帕拉赛尔这般毅然走出研究室,把自己丢进繁杂的俗务里……这其中需要的意志力,已经不是单纯
的复兴魔法之地位能够维持的。
至少塞壬认为自己肯定没这么大决心。
佩服的同时,他那个热衷于照顾可爱晚辈的怪爷爷心态又开始冒头了。不同于法尔特只能用怀柔手段慢慢教育,帕拉赛
尔身上还真有水妖能够直接提供帮助的地方,那就是黑袍青年左肋处那个致命伤。
整块的皮肉包括几条肋骨,都被曾经遭受的凶残攻击剥去,这种伤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就该飞入冥神统治的领域,但是
不甘心就此死去的黑暗操法者兵行险着,用会造成极大痛苦的血之傀儡术,给自己补全了血肉……
这原本就不是用来治疗,而是用来制造疯狂杀戮兵器的亡灵法术,不但随时榨取着帕拉赛尔的灵魂力量,也侵蚀了他的
生命力。
「如果你再晚两个月碰上我,这块腐肉就要入侵到你的脑子,把你变成见人就咬的僵尸了。」
动完一场连身为顶级刺客的平斯都看不下去,跑出去干呕的手术后,塞壬还是那副平淡样子的边洗手边说。
「我能有什么办法——立即死或者过几个月才死,我当然选择后者。」
虽然还躺在帐篷里不能动弹,但帕拉赛尔一直惨白如尸体的脸庞,却稍微带了点血色。
他咬着牙,抬起还勉强可以转动的右手,抚上自己虽然依然疼痛不堪、却是一年多来第一次拥有了感觉的左侧身体,那
里取代腐肉蠕动的,是正在生长的活组织。
确认到这一点的黑发青年,露出一个一闪而逝的真正笑意,高阶水元素法师那能够无视阵营的治愈术,果然不是以讹传
讹啊!
虽然并不意味着彻底治愈,但他内心复仇的希望之火又被重新点燃了。
「即使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在一个活人身上使用死灵都会痛苦哀嚎的血傀儡之术,那份折磨可不是简单一死了之可以
比拟的。有这样大的勇气忍受,塞壬就知道对方肯定是个有秘密的人。
「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
「……这次新长出的血肉,大概能够抵挡死灵诅咒三、五年的时间,但是最终你还是肯定会死去,连灵魂都无法逃脱…
…」
水妖轻轻帮这个眼中露出一种绝望的、坚定神色的年轻后辈拉好被子,温和的说:「虽然只是拖延时间,但只要我没有
死,就会一直帮你治疗的。」水妖的鳍耳微微抖动了一下,认真许下承诺。
施展时不需要虐杀生灵、也用不到太夸张污秽之物作为材料,效果也只是让死物暂时长出血肉之躯的血傀儡之术,之所
以会成为连杰克都看不惯的邪恶魔法,就在于被施术的灵魂,将被这个残酷的法术折磨到彻底疯狂,灵智完全消散……
而虽然只能解一时之忧,塞壬也不太想看到帕拉赛尔落到那种境地。
「哈,漂亮的空头支票,等我复发,你早都不知道还剩下几根鱼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