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凤儿站在季宜珂身后,此时探了脸出来,杏核眼成了两枚红李子,她急道:“相时哥哥你别生气,姐姐只是——”
季宜珂伸手将她挡下:“凤儿。”
季凤儿咬唇噤声,委委屈屈地退回她身后。
季宜珂对身旁的丫鬟道:“鸦青,你服侍都尉先把药喝了。”说罢转头对颜子睿道,“相时,这事你听我与你慢慢道来,等把话都说开了,你再问罪也不迟。”
颜子睿被人扶着起身喝药,那苦渣渣的药汤入口,他忍不住将脸皱成张苦瓜。季宜珂见状笑道:“鸦青,把药加些冰糖去。”
颜子睿苦着脸道:“多谢。”
季宜珂道:“相时,你与我何时如此生分了?”说着叹息道,“也罢,你怨我也是应该。咱们现在便说了罢,这事你知道多些了?”
颜子睿苦笑道:“相时愚钝,不过捕风捉影,我胡乱猜测,季姐姐恐怕不仅仅是张将军夫人与天策府校书如此简单罢?”
季宜珂笑道:“相时是如何看出的?”
颜子睿道:“我说话难听,姐姐别怪罪。试问,若姐姐不过如此,秦王府何须大费周章地来天策府接你们姐妹二人?秦王府所谋甚大,任凭姐姐人缘广结,只怕还没这分量。二来,李元吉倒罢了,李建成莫不成也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有仇必报的莽夫?大老远地派这好几拨杀手就为对付两个秦王府女流?”
季宜珂含笑点头:“相时心思缜密,只怕出发之日已经想到这些了罢?”
颜子睿冷笑道:“不止。旁人也倒罢了,刘文静那青面小鬼,秦王府除了秦王一人,谁入过他法眼?偏是他大半夜的把这事交代了我,一刻也拖不得也似,他怕甚么?若真是单为了你们姊妹二人,恕我不恭,我倒要怀疑姐姐腹中是谁的骨肉了。”
季凤儿闻言登时气道:“相时哥哥你说这话忒伤人!我和姐姐——”
“凤儿你退下!”季宜珂斥道,“凤儿,你先出去,我与相时有话说。”
季凤儿见她说得郑重,只得闷闷地出了房门。
季宜珂转脸向颜子睿,却仍是落落大方的和气态度,“相时,你说得一点不错,只怕秦王府最深思的谋士也只能尽于此了。”
颜子睿自嘲道:“我不过自负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有姐姐独揽丽景门(注1),治下暗间五门,因间、内间、反间、生间、死间,各有奇功,姐姐才是大智大勇。”
季宜珂秀眉轻微一挑,眼中便有一抹兴味:“相时连这个都知道了?看来……殿下对相时倒是看重得紧。”
她一语点破,颜子睿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神色微赧道:“不过随手翻看殿下书房参报,偶然瞥到一眼。本来并未想到只是出发前张将军一句话提到闺中小字丽景,我才恍然想起。我本来还奇怪,怎么那秦王府暗间竟起了那么个芳名。”
季宜珂熟稔秦王府大小事务人际,提点一句后便轻巧带过,不作深究,颜子睿语气既放缓,她便温婉道:“我的小字是祖父所取,如此任性,也算给爷爷一个交代。”
颜子睿道:“姐姐是为了天机爷爷才创了这间谍门?”
季宜珂眼底滑过一抹哀恸:“说来不怕相时笑话,我不过一介女流,江湖庙堂军国大事,这些于我不过一看,从未想要涉足其间。但我姊妹自小父母双亡,全仗祖父一手带大,祖孙之情非比寻常。当日祖父遭东宫派江湖人士杀害,我便立志报仇。后来我与凤儿流落江湖,备受欺凌,是刘文静多方寻访找到我们,这才在秦王府有一席安生地方,那是凤儿尚小,若非如此,只怕小命休矣。”
颜子睿哂然:“原来……季姐姐既为报仇,也为报恩。”
季宜珂道:“不错。我既不能出入庙堂之高,又不能抛头露面,决杀江湖之远,便以间谍一事立身,虽不入流,为君子不齿,但也算尽了一份心力。”
颜子睿道:“间谍亦是兵法,且较明打明的对垒更为艰险,我在洺州时还奇怪玄甲军中怎有秦王府家生的斥候,且技艺比唐军中专职的斥候更好上不止一筹,想来,也是姐姐的手笔罢?”
季宜珂笑道:“他们算是丽景门里的老人了,我来天策府时留了丽景门一半人马在秦王府以防万一。刘黑闼是个刺头,刘文静怕唐军原班斥候有个不得力的时候,特从我这拨了人编入玄甲军的。”
颜子睿冷笑道:“刘文静倒真是个能人。”
季宜珂道:“相时,我知道你不忿刘文静派你来接应我和凤儿之事,他行事确有些不近人情,我代他替你赔不是了。”
颜子睿道:“想来他也不过测我对秦王忠心罢了,哼,我若是胆小怕死之人,也不至于到如今田地!”
他盲了的一目的双眸中,有深刻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季宜珂心下了然,道:“是他小看了你……”
颜子睿不以为意地摇头道:“他怎么看是他的事,只是替他好笑,这时节才想到测我忠心,也太马后炮,他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事我左右都觉着有股晦气。”
季宜珂心中一颤,担忧之色昭然:“他……也是个再拗不过的性子,旁人劝破天去也难拉回一步的,真真叫人——,唉……”
颜子睿突兀地问了句:“刘文静事先可曾和张将军通过气?”
季宜珂下意识道:“不曾,伯德连丽景门之事都不知——”
说到半道儿她截住口,颜子睿已经促狭地看着她道:“姐姐,刘文静那青面小鬼其实细看来,倒也不错。”
季宜珂面上一红,啐道:“胡嚼甚么!”
颜子睿摇头晃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季宜珂笑着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点:“自作聪明!”
颜子睿笑道:“啧啧,张将军真是可怜。”
季宜珂无奈,叹道:“真是少不知事。这其中诸多纠缠,这么多年下来,只剩了一笑了之。”
寥寥数语,一叹三止,红颜虽艳,却是形容落寞。世间不如意之事,大抵如此。
颜子睿便敛了笑容,垂下眼道:“刘文静是个薄情之极之人,倒是张将军情深意重,姐姐到底是好眼光。”
季宜珂轻笑一声:“薄情只为多情,多情争似无情,你以后就知道了。”
此时门外响起叩门声,丫鬟鸦青在门外道:“夫人,药重又熬好了。”
季宜珂道:“端进来罢,”说着对颜子睿笑道,“我走时你还是个秦王府一个有些扎眼的小子,一年过去,竟成了秦王殿下心头肉,快把药喝了罢,若你有个长短,殿下怕要与我没完。”
颜子睿耳根红起来,此时门推开,季凤儿也跟着蹭进来,季宜珂看着她便宛然笑道:“且你到底救凤儿一命,我心里很是感激你。”
季凤儿闻言便活泼笑道:“是呀是呀,这药相时哥哥你一定要乖乖喝了,不然我可得内疚死!”
颜子睿玩笑道:“有你姐姐手下的丽景门高手在暗处护卫,东宫人手再加一倍也不能奈你我何,你可别把事都忘自己身上揽。”
季凤儿叉腰撅嘴往他面门前一立:“不管,给本小姐老实喝药!”
颜子睿卧在床上本就矮她半截,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颜小爷只得老老实实道:“得令,这就喝。”
季凤儿端了药盅放到他手里,在床沿坐了,笑靥如花道:“相时哥哥,你肩上和背上两道伤都万幸没伤到骨,看着却也骇人非常,郎中给你上药时我差点没叫出来。”
颜子睿死充英雄,道:“这算甚么,男儿郎嘛!”
季凤儿一掌拍在他背上:“相时哥哥好样的!”
颜子睿一口磕在碗口上,背上疼得钻心剜骨,眼泪迸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凤儿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季凤儿再一掌:“怕甚么!”
颜子睿无语凝噎。
季宜珂扶着腰站起身,好歹放颜子睿一条生路,笑道:“凤儿,别打扰你相时哥哥养伤了,还有两日到长安,你可收敛些个。”
季凤儿扭道:“相时哥哥一个人在房里会闷呐,我陪相时哥哥说话顽岂不便宜?姐姐你去歇着才是,姐夫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我的小侄子小侄女可金贵着呢。”
季宜珂笑道:“贫嘴!那你好好待着别惹祸,晚膳我叫人知会你吃。”
季凤儿雀跃道:“知道啦知道啦,晚膳叫人一块儿摆到房里不得了,我在这里吃,姐姐你快走罢!”
季宜珂只得扶了鸦青的手款款步出房门去,留给颜子睿一抹自求多福的眼神,颜子睿只觉一刹那喝下的药齐齐苦到心肝肺腑里,简直黄连树上吊苦胆,苦不堪言。
然而冰火两重天,那厢季凤儿巧笑嫣然地道:“相时哥哥,你给我讲讲你去打刘黑闼的事罢,我可想听了!要不,你先说说你是如何把姐姐转移到最后一艘画舫上的?我明明看她和我们一块儿上了船的呀!”
颜子睿把长叹憋回心里,垂头丧气道:“是这样,你姐姐确实是上了我们的船,那是为了做给岸上东宫杀手看。在船抛锚前的间隙,便有昆仑奴用小辇抬了你姐姐到第二艘画舫上,开船时,第二艘画舫留待最后走,便是如此。”
季凤儿拍手道:“原来如此!相时哥哥真神!那对付刘黑闼呢,是如何一回事呀?”
颜子睿深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凤儿,你想听哪一段……”
(注解1)丽景门:今址于东都洛阳,是武则天手下酷吏来俊臣炮制冤假错案的地方,似乎是叫甚么“推事院”,丽景门具体始于何时未加考证,此处为附会的缘起,且做小说家言。
番外一
我叫姜由,是秦王府从五品下的椽属,工作基本上和勤务兵一个性质。不过话说,勤务兵是什么?为什么我会想到如此肥猪流的辞藻呢,真是奇怪,我明明土生土长大唐人士来的……
好罢,言归正传。
今天我拿了一支秃毛笔写这一篇大作,或许一千五百多年后会被叫做日记,也或许会被叫做番外,不过这些都是神马东西?哎不管了,总之我写这个,实在是因为心中郁结不得抒发。
我郁结啊……
我想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卷了行李铺盖回老家种红薯,至少安全低碳还无公害,虽然我不知道低碳又是何稀奇物事,不过就奔着这安全二字,我也多次按捺不住冲动的心情想要跑出秦王府这个是非之地。
是的,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早该死了。但——但但但但但!我还没娶媳妇,媳妇还没生儿子,儿子还没开始打酱油,我不想我的人生像一个屁一样,不经意间放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就算是屁我也希望是个响屁啊!
好罢又扯远了……
话说我郁结是因为——
。
。
。
。
你猜?
好罢你一定猜不出来。
这么不同寻常的事,是个人他就猜不出来,不然以我在秦王府自资深勤务兵的阅历,怎么可能扛不住,搞笑嘛。
话说事情是这样的(哎呀怎么墨汁写完了,明明我刚要开始切入正题,跑去添墨汁~~~~)。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我们怀着鸡冻的心情——啊,错了,不是这个调调,重来。
今天下午晚些时候,秦王殿下得了几坛好酒,叫我传口信给房大人、杜大人、刘大人、尉迟将军、秦将军、李大人、王将军他们几个一起来喝。
在这里我忍不住腹诽一句:殿下您看您通知点芝麻小事这个费劲!早八百年摩托骡拉找您禽王代言瘦鸡,您为毛不答应,为毛?多么相得益彰的事情啊,要是您代言了,找那几位大人将军,拨个小号不就成了,也不会生出那诸多事端,哎……,所谓天灾可救,人祸难防啊!
回过头来说正事(咦,又没墨汁了?我刚要说正事……,跑去添墨汁~~~~~~)
话说我得了信,想了想,决定先去就近的房、杜二位大人处,他俩就住秦王府隔壁。
我颠颠跑过去,推门进去,偌大的宅子也见不着几位下人,我心想这二位大人生活还真是朴素,一边赞叹一边往里间走,逮了个下人问房先生在何处,那个下人手里提了一个窝瓜一只鸡,是个老门房模样的人,花白头发,左耳朵根下长了一颗疣子,疣子上冒出三根白毛,穿的衣服是青色的,下摆连襟上开了线,又缝了一块黑色补丁(毛笔毛笔,为何你默默流泪?甚么?去,你才王母娘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本椽属这是明察秋毫!啊啊啊你为何开始掉毛?好罢好罢我不写这些还不成吗?),他说房先生掐指一算,杜先生今日咳了三声半,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房先生立刻赶过去了。
按他的指点,我穿过月洞门找到杜先生的卧房,在门外略略一听,这两位先生果然是学富五车的大文人,连说个话都讲究甚么对仗,只听房先生说上联:“春宵一刻值千金。”
杜先生侃侃而答:“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于是扯出笑脸推门而入,正要大赞“好湿好湿”,结果只听哐当一声,我脑袋上扣了只痰盂就摔了出来——房房房房先生,你吟诗为何要趴在杜先生身上?还不穿衣服?还大汗淋漓???
我一时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趔趄许久才想起来把痰盂拿下来,房先生已经穿了衣服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看着我,那张脸,啧啧,跟腌了十来年的咸菜疙瘩一般黑,我心肝肺肚一齐打颤,实在是撑不住门面了,忙大声道“砸得好砸得妙”,说罢拔腿就跑,跑到一半才想起秦王所托,百忙之中回头将殿下的传话大喊了一遍,也不知房先生听到了没有。但打死我一百遍我都不回去了。
差一点明年此时我便要“青青坟边草”,想起未曾谋面的媳妇和儿子,我拼力抽回一口人气,脚步虚浮地往尉迟敬德将军府去。
门口小厮说尉迟将军和秦将军正在校场练武,我登时老泪纵横:还是习武的好啊,没事练练刀枪什么的,多光明正大!吟诗吟诗,又淫又湿!
当下我便喜气洋洋去往校场,不料扑了个空,两位将军已经比划完毕,正在沐浴更衣,我一看天色不早,也顾不得等他们收拾了出来见客,问明方向便去了将军府的汤池。
将军府的汤池可真阔气啊,它坐落在——(呀!毛笔你又掉毛!)
好罢,作为一个有职业操守(这又是何物?穿越神马的与我何干?唉,多事之夏啊……)的秦王府椽属,我颇有涵养地轻手轻脚掀了帘子进去,在缭绕的雾气中寻找两位将军的英姿。
不一会儿,我果然寻到了两位将军的英姿,那英姿叠在一块儿真是越发英姿,只听“噗”的一声我只觉自己个的脑袋成了烧水的壶盖,两只耳朵眼仿佛也能冒出青烟,有前车之鉴在先,我转身向脱缰的野狗一样作势欲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身后一声暴喝:“姜由老子杀了你!!!!”
事后我想,大概我也有当将军的潜质——在那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我竟然能跑得比尉迟将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