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曾根老师之后一定出现在梦里了吧?”
是啊,出现了。
不过,不是那忧郁的遗照。而是温柔的样貌,认真的,总是很稳重的,可有时也会对学生发怒,结果做过头变成无用功
……不行了,又想哭了,我到底怎么了?出院之后得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才行。
“……他是个好老师。”
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湿润的双眼,我垂下头。本城回道:“是啊,多亏了他的课,我好歹也记得了几个电影里的名台词。
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什么的,你还记得最简单的那个不?女主角说Hold me,结果却得到I
can’t的回答,那个,是什么电影来着……”
“剪刀手爱德华。”我立即回答,“……金和爱德华。”
“啊,就是那个,你记得还真牢啊。”本城钦佩地称赞。
我苦苦地笑了笑,梦是由记忆和体验而来的,即使有真实的部分也不足为奇。
“对了,久我山,听说你见到你妈妈了?”
“啊……正好和我爸撞见,我还以为不妙了,没想到两个人一起哭起来了,年纪大了就是爱哭呢。”
双亲离婚后,时隔十多年才在这个病房再度相遇。
我自己和父亲再见也是五年前了,母亲自从进入大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本以为大吵特吵最后闹离婚的父母再见面后
的气氛会很僵硬……两个人只是重复着哭道:“太好了,功醒过来了。”
等冷静下来后,我向他们打听了现状。
两人早就和离婚时交往的对象断了关系,母亲在三年前和认识的男性再婚,我问她过得幸不幸福时,她擦着眼泪点点头
向我道歉,她说从没忘记我,说完又流下泪来。护士告诉我说母亲在我出事之后天天都往返医院探望昏迷的我。
母亲的头发混着几根银丝,时间不断地流逝。
“不过曾根老师也一定很吃惊吧?”
我听了本城的话微微皱眉。
“虽然曾根老师对来守夜的学生竟然变成了有名的律师这件事也很吃惊……不过在回去的途中竟然遭遇了车祸啊”
“……又不是我喜欢出车祸的”
我不怀好气地说,本城笑起来:“我知道啦,怎么可能有喜欢出车祸的人?所以才说老师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些责任呢?
”
“……你说什么?”
想要问罪逝者的责任吗?即使本城平时再怎么爱开玩笑,也太轻浮了,这和老师的葬礼没关系,我只是运气不好乘上了
那辆出租车而已。
“咦?老师还没来吗?他还不知道你恢复意识了?”
“本城,够了!”
“干嘛啊,表情这么恐怖?”
本城咬着没削皮的苹果,耸耸肩,我背过身去,我很高兴他能来探望我,但不能容忍他开老师玩笑。
……其实,我有小小地期盼过。
幽灵也好做梦也好,也希望再次出现在我眼前,那样我便能道歉,能说我没能帮你我对不起你。能告诉他你是个好老师
,教学方法也很好,有时会热心过头暴走,但从来没说过不对的话,想这么告诉他。……啊,我在做什么白日梦?
“久我山”
泪腺有些脆弱,我不肯回头。
“喂,久我山!”
“干嘛啦,吵死了。”
“刚才我收到短信了,老师马上就来医院了。”
还要说吗。
我终于无法忍耐了,泪水夺眶而出,难道从天堂来的短信吗?一点都不好笑!甚至连腹部的疼痛都忘记,我猛地转过身
对本城吼道:“混蛋,小心我揍你!”
“怎么了,你生什么气?”
“老师已经不在了,不是一起去守夜了吗!”
“……你脑子没问题吧?要不要去检查一下……?听好了,我们去的不是曾根老师的守夜,是他父亲的……”
这时,传来病房门的敲门声。
时间上太过巧合,我一瞬间全身哆嗦。
不会有那种事,不可能,身体却不听大脑的解释充满了期待。
刚才本城说了什么?谁的守夜?他父亲的……?
本城听见敲门声有些高兴地叫道:“请进!”
门被推开。
他站在那里。
在梦中的他……就在哪里,穿着西装,没有系领带,是不是刚下班呢,他夹着大包,气息有些混乱。
“久我山!”
他跑向窗边,我不禁看了看他的脚,两条腿好好地站在地上,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变得有些苍老,眼角微微下垂,变得
更温柔了,嘴角长着些细小的皱纹……是吗,这个曾根已经三十八岁了。
曾根将包随手丢在地上,握紧我的手。
“太……太好……了……你终于醒了……真的太好了……!”
我说不出话来。
太过震惊,所有话都堵在喉头。
是老师。
老师他在,他活着。
“你来我父亲的守夜……结果却遭遇了车祸,真是的,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听说你心脏停止过一次?附近正好有
医生在?到底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坏……!”
“老师,老师,冷静”
本城笑着说,我微微张着嘴,只是痴痴地看着曾根的脸。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后遗症记忆有点混乱,以为和我一起去的守夜不是老师的父亲而是老师自己的守夜……”
“诶?那就是说以为我已经死了?”
“是啊是啊”
本城单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苹果也走进病床,曾根笑道:“没那回事哦,久我山。”那是他进入这个房间后的第一个笑容
,和我记忆中一样,是我最重视的,比起任何东西都想要保护的笑颜。
“我已经是第一次被你吓得浑身冷汗了哦,久我山,高二的时候也是,还记得吧,一起去吃拉面的时候,那个时候突然
推开我去救了那个孩子,最后还好只是脑震荡。真是,我都要折寿了。”
“装得这么冷酷,原来内心这么正义啊!难怪这家伙可以做律师呢,前阵子也亲自帮我弟弟解决了债务问题。”
本城说。是的,我的确帮本城的弟弟整理过债务,可是,和曾根一起去吃拉面结果中途遭遇事故……那并不是梦吗?而
是现实?
到底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
还是我现在还在做梦?
我有些害怕,我举起手伸向曾根,肋骨很痛,但我没有放下,可却还是碰不到站在床边的曾根。
我想起了金的台词。
“怎么了?久我山,你返老还童了?”
本城开起我的玩笑来,曾根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看我,我也抬起头注视着他,心中喊出了金的那句台词。
——Hold me.
抱紧我,金说。
手是锋利剪刀的爱德华无法抱紧她,可曾根的双手是那么柔软。
曾根的双眸温和地笑起。
俯下身子,双手环住我的背脊,他抱紧我。
“你还活着,太好了……”
曾根叹气般地轻声说。
我想笑,没能成功。那是我想说的话才对,嘴唇颤抖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我抓紧曾根的背脊,衣服被我拽得皱了。我抽
泣着,快哭了,但是我不害羞,因为我连害羞的空闲都没有了。
老师。
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正文完——
番外:初恋的行踪
再次和曾经的学生久我山功相见是在父亲的守夜上。
父亲的病并不突然,我和母亲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父亲去世时那份失落还是巨大沉重,父亲病后一直照看父亲的母
亲消沉了很久,我作为长子,葬礼的主持基本都是由我担当,家里没什么积蓄,仪式只能办得朴素简单。
悲伤堆积在心头,不可思议的是没有流泪,看着遗像,觉得父亲在对我说“谢谢”,父亲在晚期很安稳,是握着母亲的
手去世的。
在守夜会场的公民馆里,我看到了久我山。
他是和班委本城一起来的。我虽说是教师,其实也只做了仅仅三年,第一次做班主任便是久我山他们的班级,有快乐也
有问题,那些日子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回忆。
久我山他们毕业后不久父亲就病发了,我回了老家。
父亲经营着只有三名员工的小工厂,罹患癌症时,工厂才刚有些起色,我想在老家帮忙,可毫无机械操作的专业知识的
我对工厂起不了什么作用,那还不如汇钱给家里为好,我便在当地的公司里就职了,面试的时候说之前的职业是教师后
,对方揶揄道:“那你不擅长做要向人低头的工作咯。”没那回事,不管什么工作我都能做,这么请求后,终于被聘用
了,但是工作辛苦薪水却很少。
父亲用了一年药后病情有些稳定,工厂的经营也安定下来。
家里积蓄很少,不过还是能付员工薪水,一家三人就这么勉勉强强地过了几年。
可是三年前,情况又再度严峻起来。
受了金融危机的影响,给工厂的补贴骤减,工厂无法再运营下去了,父亲不得不把工厂卖掉,付了长年工作的员工一些
遣散金。同年父亲又被查出癌细胞转移,没有办法只能靠高价药物理疗。
无论如何都需要钱。
老家的房子是私产,可土地是公家的,没有办法卖,就算能卖,卖了之后我们便居无定所,我和母亲为了金钱四处奔走
,向亲朋好友借钱,有人会答应,但大多数人得知我们的来意后便板下脸孔,吃闭门羹也是家常便饭。我第一次了解了
没有钱是多么的凄惨。
为了活下去,我借了钱,借钱就必须连本带利地还,因为利息很高,不管怎么还都不见有所减少,期间,我为了还清债
务又向另外的地方借了钱。
我知道我陷入了恶性循环,可无法脱身,在工作、父亲的护理和追债的电话下我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我和母亲每过一
天都精疲力竭。
——这个家已经不行了。
母亲有些痴呆地说,我无法反驳。没这种事,不要紧的,父亲也有定会好的,借的钱也能还……无法这么反驳。连我自
己都觉得撑不下去了,我甚至想过要是父亲死了或许就能稍微轻松一点。
母亲自杀未遂过一次,她钻过铁道栏杆,摇摇晃晃地走进去的样子碰巧被路过的人看见并阻止了,要是谁都不在那里,
母亲就会被火车撞死,在那之后也许步其后尘的就是我了。
看到久我山大概就是那之后的几天。
并不是真人,偶尔打开电视,在节目里看到的。
很有男人样,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西服……我立刻认出了,那有些尖细的下巴,非常冰冷却透着些寂寞的眼睛和从前
是一样的。
那个节目是以对经济问题的简单解说为卖点的,那时候正好在播“多重债务”的特辑,对我来说那是根本不想听到的话
语,在艰难的生活中根本不想看,要不是电视里出现了久我山,我一定将电视关掉了吧。
“请不要绝望。”
长成大人的我曾经的学生一字一句地说。
“由于多重债务有过自杀的念头的人很多,但是不管在任何严峻的情况下都是有希望的,在这个丰裕的国家里,不要为
了债务而选择死,会有解决的方法的,一定有。”
他那有力的话语让我听得出神。
“尤其是更正了债务法的现今希望变得更大,当然,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当真的毫无办法时,比起自杀不如选择办
理自我破产手续,那些高额的不正当利息更没有义务支付,现在已经是可以把那些过度支付的利息,也就是过付款从债
权人手中取回的时代了。”
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
久我山是特别的学生,才十七岁就能从暴力相向的交往对象手中保护我的学生,这样的久我山说问题是能够解决的,我
把节目看到了最后,向他所介绍的咨询中心打了电话,咨询员替我准备了律师,我们终于踏出了逃离恶性循环的第一步
。
“哦?老师,你在电视里看到我了?”
坐在柜台旁的我曾经的学生说。
我点头,悄悄地偷看他的脸,真的很帅,以前就是身高很高的小帅哥,不过有些不太近人,朋友好像也不多,是个基本
都只和本城待在一起,时常都是自己一个人在看书的学生。
“久我山是我的恩人呐,救了我三次。”
“三次?”
“荻野老师的事情,在电视上鼓励了我,还有就是在十字路口推开我跑出去的那件事,要是我的话也许会被车撞飞的。
”
“是啊,老师看起来反应很迟钝嘛。”
久我山笑着嘲笑道,我也笑起来,他却变得有些认真地问:“还和荻野老师联系吗?”
“从学校辞职之后就没有联系过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是吗”
和荻野交往了一年左右,开心的只有刚开始三个月的时候,在那之后总是伤痕累累,如果没有久我山,和荻野还是会这
么藕断丝连吧,当时的我连推开荻野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恐惧说出分手的话后会挨他的拳头。教会我那样是不行的人
就是我的学生久我山。
十四年前……不对,十五年前,他向我表白了。
虽然没有清楚地说喜欢之类的话,但是吻了我也说了“你不是知道我的心情的吗?”类似的句子,说实话,我心动了。
也有疲惫于暴力男的纠缠的关系,而更大的原因是久我山是个有着不可思议般魅力的孩子,在十七岁的不安定中又会突
然出现可靠男人的脸,他给我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是学生,我是老师。
青春期躁动而对同性怀有兴趣不足为奇,但那样并不能称为GAY,在那之前还有师生关系这条底线。
我不讨厌被久我山碰,甚至可以说是喜欢,可我的立场必须压抑自身的欲望,而且那时候还对荻野有些心软,正因为他
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所以自己才更应该做些什么……我这样误解了。
“我果然还是吃辣酱面吧……”
久我山看着墙壁上的目录单自言自语道。
“明明味噌面更好吃。”
“那老师给我吃一点好了。不好意思,辣酱面和味噌各要一份,辣酱面的面要硬一点。”
久我山向店员点完餐后去自助区倒水喝,穿着更合适高级餐厅的有型律师正在为我用塑料杯盛水。
久我山出院后过了差不多半年,季节是冬天。
我们来到了那个拉面馆,那个本应在十五年前就来的店。
本以为早就没有了的拉面馆还好好地待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在这块地方是很有名的老字号了。
自从拉面馆前的事故之后,久我山对我的兴趣完全消失了。
在十字路口前挺身而出保护了我,之后退院时却一点都没有看向我,我偷偷地约他:“我们再一起去吃吧。”他只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