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瞻带着宋爵走在中间,他似乎很兴奋,口里小声地哼着小曲。下了楼七转八绕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总算到了真正底牢
的位置。
贺枕开锁,贺瞻拉着宋爵走进铁门,把眼睛上的黑布取下来。
里面是和上层一式样的监牢,只有四五间的样子。其中一间关着人,头发胡子乱蓬蓬的,窝在墙角一动不动。
贺瞻跟贺枕撒娇:“我要挨着他!七哥,你让我挨着他。”
贺枕叹了口气,点头道:“把他们关进旁边那间。”
贺瞻几乎迫不及待地钻进牢里,贺枕让下人多备几床褥子和干草取暖,低声跟贺瞻说:“老八,你少待会儿,大哥知道
了会生气的。”
贺瞻道:“嗯,我知道,他现在顾不得我,你去吧。”
贺枕带着人走了,牢房的门锁得严严的。贺瞻等他们关上门,扑到铁栏边道:“四哥,四哥,我是老八呀。”
没有回应,贺瞻毫不气馁,柔声道:“四哥,是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以前来看过你的。”
那人充耳未闻,伏在干草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贺瞻道:“不理我也不要紧,你知道我来了就好。四哥,前几天我喝到神仙醉了,跟小时候你给我喝的一模一样。”
墙上的火把扑烁,映得贺瞻的心也跟着颤抖,他隔着栏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把胳膊伸过铁栏,试图去够那人的衣角。
宋爵走到旁边,问他道:“这人是贺衍?”
贺瞻够不到人,无奈地挨着铁栏坐着,“是他。”
宋爵道:“你多久没见过他?”
贺瞻叹气道:“有四五年了。上次偷偷进来,差点被大哥打了一顿。”
宋爵道:“他真是贺衍?”
贺瞻奇道:“是啊,怎么了?”
宋爵半响一言未发,贺瞻觉得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说不出来,不禁问道:“孟桥,怎么了你这是?”
宋爵对着那人沉声道:“你就是贺衍?”
贺衍趴在地上不动,要是没有胸膛起伏,就跟死人一般无异。
宋爵吸了口气,道:“如果你是贺衍,回答我一句话。”
贺瞻站了起来,扶住宋爵道:“你怎么跟他说话,四哥连我都不理的。”
宋爵一字一句问:“你可认识娄森?”
贺瞻道:“他不会说的,他这些年一句话没说过。”
说完惋惜地看过去,谁成想竟然看见贺衍坐了起来。贺瞻大叫道:“四哥,四哥,你记得我了吗?”
贺衍默不作声,盯着宋爵看。
贺瞻意识到他是在看宋爵,赶忙转头跟他说:“你刚才说什么了,快点,接着说。”
宋爵慢慢道:“你认不认识娄森?”
贺衍不知多少年没有开口说话,声音哑的像是被砂石碾过:“……既然你问,便知道我认识。”
宋爵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贺衍道:“我跟他私奔,你说是什么关系?”
宋爵倒吸了一口气,手不由扶住铁栏。
贺衍慢慢爬过来,靠在铁栏边问:“你是谁?”
宋爵说不出话,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贺瞻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焦急地又摸又拍。
宋爵制止了他,低声道:“你是贺衍?”
贺衍“荷荷”嘶笑:“你又是谁?”
宋爵重复问道:“你当真是贺衍?”
贺衍道:“我是贺衍,你是谁?”
宋爵喃喃地说:“贺衍还活着。”
贺衍慢慢道:“你是贺致派来的?”
贺瞻想开口辩解,却知道此时不是自己开口的时候。他老实呆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这两个行为怪异的人。
宋爵道:“我是谁,你不知道。你不认识我,你可能认识我父亲。”
贺衍懒懒道:“说吧,我听听这个故事编的怎么样。”
宋爵道:“你是贺衍,我不骗你。”
宋爵顿了一会儿,慢慢道:“以前,我父亲喜欢看一幅画。他把画挂在密室里,谁也不能看,不能碰。”
贺衍不自觉抓住铁栏,侧耳聆听。
宋爵道:“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带我进了密室,我第一次看到那幅画。”
“画中林木森森,两个人站在楼前携手而立,头顶一只赤顶仙鹤,展翅飞舞。”
他越说,贺衍呼吸便越急促,抓着铁栏的那只手抖个不停。
宋爵接着道:“他让我一直看,把画上每一笔每个字都记牢,然后把画扔进火盆中付之一炬。
从那天起,他的病越来越重,不到一年,他过世了……”
贺衍的手指猛的抓住宋爵,他颤抖着声音说:“你是,你是山峦的儿子……”
宋爵点头:“我叫宋爵。”贺瞻霎时瞪裂了眼睛。
贺衍喘着气问道:“那画里写着什么?”
宋爵道:“写着两行字。”
贺衍急道:“是什么?”
宋爵道:“我已经说了这些,该你来证明你的确是贺衍。”
贺衍声音沙哑,手指紧紧抠进宋爵肉里,一字一字用力道:“画上写着:纸短情长,此生无悔。楼外森——
宋爵接道:“——鹤中眼。”
贺衍眼中热泪狂涌,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山峦死了。”
宋爵心中大痛:“快十年了……”
宋爵再说不出话,反手抓住贺衍。那双手已经只剩皮骨,握在手里咯得生疼。
贺衍道:“他是怎么死的?”
宋爵道:“我原以为是我叔叔害死的,但是……”
贺衍急道:“但是什么?”
宋爵道:“但是我发现,他的死可能与明月楼有关……”
贺衍急促地喘了几声,“慢慢说,都讲给我听!”
宋爵点头,把当年宋山峦过世的经过和元宝在祁安临房中偷听到的消息一字不漏都告诉贺衍。
半响贺衍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和娄森害了他!”
宋爵问道:“怎么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
贺衍道:“他们猜对了一半,这也很不容易了……”
小剧场:
贺瞻:“姓尹的,你一直嫉妒我是不是?”
尹轻隋挖鼻孔:“谁嫉妒你,孟桥是我的!”
贺瞻:“他根本不叫孟桥,你个笨蛋,桀桀桀……”
尹轻隋:“!怎么可能……哼,他不叫孟桥也是我的!”
贺瞻:“他长的也不是这个样子,桀桀桀……”
尹轻隋:“WHAT??……他不长这样也是我的!”
贺瞻:“我知道他真名叫什么,桀桀桀……”
尹轻隋:“……真名怎么了?他是我一个人的!他只跟我一口气说过三句话以上,跟你没话讲!”
贺瞻:“我听他一口气说过几十句,桀桀桀……”
尹轻隋:“……妈的,让我哭一会儿!”
32.明月楼九
这个故事,又要从头说起了。
十几年前,贺衍正当年少,他是明月楼中文才武功数一数二的人物,风姿绰约,美如冠玉。
当时贺致已经确定为下一任明月楼楼主,而他和贺致是同父异母,彼此间感情并不亲近。
贺衍在明月楼中声名显赫超过贺致,难免屡受猜忌,连他母亲也被牵连其中。种种苦涩无奈难以尽表。
他的亲生父亲,当时的楼主贺晚今,交给他一个秘密任务,若能完成可许他楼主之位。
贺衍没办法说不。
于是,他认识了当时武林第一高手娄森。
那次见面,真好比金风玉露相逢。贺衍不知花了多少心力,竟令娄森对他一见倾心。
他柔情似水,口中甜言蜜语不断,娄森为情沉迷,自然天旋地转不分黑白。
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时,贺衍诱惑娄森盗出青蚨。
娄森开始拒绝,慢慢犹豫挣扎,最后终于点头应许。
他离开贺衍回岛,留下贺衍每日心神不宁,心里饱受煎熬。这时贺衍哪还不明白,自己是真的爱上了娄森。
楼主宝座,对他而言无足重轻。
娄森回来之后,贺衍画了一幅画给他,表达心中似海深情。他们真正两心相印,海誓山盟。
不久后,贺衍下定决心回明月楼复命。他想接母亲出来,承欢膝下让她不再受苦。
可惜他等到的是一具尸首。她已与数日前自裁,含冤而死。
贺衍痛彻心扉怒火中烧,一不做二不休,偷走明月楼中的蟾蜍。母亲的死令他失去理智,满心只想报复贺晚今的淡漠和
残忍。
他低估了父亲对五绝的执念。
贺衍带着蟾蜍与娄森团聚,柔情蜜意羡煞人眼。
娄森介绍他的挚友宋山峦给贺衍认识,贺衍对他亦推心置腹,结为莫逆之交。
娄森武艺非凡神功盖世,其人却单纯善良,待贺衍堪比挚宝。
贺衍自小钟鸣鼎食,聪明绝顶且成名多年,唯独没受过这样的温暖。
自己明明骗了他,那人全不计较,依然把他放在手心里疼爱宠溺,像对待五岁稚童,只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贺衍恨不得掏出心肝来回报他。爱上娄森,是他一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他们藏在永州城中,准备避过追捕后同游天下,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让粗茶淡饭吃起来好像皇宫御膳。
爱人与知己相伴,贺衍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安宁的一段日子。
——那是他们最后的时光。
一日贺衍出门,准备买一些食物和衣服。
东虞岛的人,突然出现了。
他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外都是血。娄森双脚被砍断,耳朵烂在脸上,肚破肠流,血肉模糊,身子已经凉了。
外面还有许多尸体,死相更加可怖。
东虞岛来抓捕的人全军覆没。
他的娄森是武林第一高手,既然豁出性命,怎么会让他们好过。
这其中当然也有明月楼的功劳。
贺衍根本没反抗,任凭自己被捆起来,他父亲出现在眼前,笑容满面。
他自然开心,能拿到蟾蜍与青蚨,他乐得嘴都歪了。
可惜他找不到蟾蜍,挖地三尺只有一个青蚨。
轮到贺衍笑了,他笑的真是发自肺腑。
蟾蜍早让宋山峦带走藏起来,他们别想找到。
而这个青蚨,也已经空有其表了。
贺衍是什么人,他才智双全,绝顶聪明,精通机关算术,人称探囊取物手。
从前明月楼中只有一个蟾蜍,他又不以为然,是以未能参透其中的奥秘。
后来青蚨在手,他轻易找到关键所在,打开了青蚨与蟾蜍,取出其中的地图。
只是这个秘密,他是死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他们发现了秘密之后,本想把宝物毁掉,后来改了想法,决定把宝物藏起来,防患于万一。
万一哪天不幸被俘,还有以物换人,进行交易的机会。
贺衍和娄森不能露面,是宋山峦出去藏起地图与蟾蜍。青蚨留在手边,想着有可能的话还给东虞岛。
可惜,终究两败俱伤。
他的娄森死了,再也没有交易的必要。
他骗贺晚今说把五绝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立刻被押走了。宋山峦很快就会回来,不能被他们发现,当然要赶快离开。
宋山峦见到娄森尸体的那一刻,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他料得贺衍定是拼死为自己引开敌人,不然他不会把娄森的尸
体留下。
他一把火烧了屋子,转身离开。带着那个贺衍死都不会说出去的秘密,不知道贺衍在哪,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回到云海山庄守株待兔,期待着贺衍有一天会突然出现。
等东虞岛第二批人到的时候,眼前只剩一堆灰烬。
当初结识娄森之时,贺衍不怀好意有所图谋,来往时都选在隐秘之处。是以东虞岛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知道娄森为
何盗宝叛门。
东虞岛就此陨落。从那天起一天天衰败,徒留前尘喧嚣。
同样的,从那天起,贺衍再没见过外面一草一木。
无论他们怎么用刑,贺衍始终不肯说出蟾蜍在哪里。
第二年,贺晚今死了,他还是不开口。三年之后,再没有人问他。
贺衍喃喃道:“没想到他们找到了山峦,对不起,孩子,我对不起你……”
宋爵道:“不怪你。”
贺衍道:“他是为我们死的。他知道云海山庄斗不过明月楼,但他不想把东西交给他们,又怕连累你们母子……”
宋爵道:“是我爹愿意的”
是的,宋山峦愿意。宋爵原来的困惑都解开了。
宋山峦明知道亲生弟弟对自己下毒,还是决定喝下去。
贺衍和娄森相信他,把地图交给他保管。他也用性命回应了这份信任。
他必须死,他不死,罗玉母子便会遭殃,即使他交出蟾蜍,明月楼也不会放过他。
他不仅必须死,还得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甚至要将杀自己的人叫到床前,故作临死托孤,把那个空壳蟾蜍交给他。
宋爵低了低头,没想到他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是在他死去近十年的时候。
贺衍默默流着眼泪,宋爵也沉默不语,贺瞻傻乎乎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
安静了很长时间,贺瞻突然摸了摸宋爵,“你不是孟桥。”
宋爵道:“不是。”
贺瞻道:“你叫宋爵?”
“嗯。”
贺瞻问:“真的孟桥呢?”
“死了。”
贺瞻瞪他:“你杀的?”
宋爵摇头:“不是,祁安城杀的,孟桥是我师兄。”
贺瞻想了想,“你要给他报仇……”
宋爵点头。
贺瞻犹豫了一会儿,“你没骗我?”
宋爵看着他,“我不骗你。”
“真没骗?”
宋爵说:“没骗。”
贺瞻想了想,“那好吧。”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歇会儿,折腾一天了都!”
说是休息,他手却偷偷扯住贺衍的衣角,心里激动得一塌糊涂。
十几年了,终于又听到贺衍的声音,甚至能摸到他,贺瞻真是心满意足。
偷窥了会儿贺衍,贺瞻道:“孟桥……不,宋爵,升林给你们的蟾蜍,是假的。”
宋爵道:“嗯。”
贺瞻道:“你知道真的在哪里吗?”说完立刻摇头,“不要,不要告诉我,这东西太害人了。”
宋爵道:“我不知道。”他对贺衍说:“抱歉。”
贺衍道:“无所谓在哪里,我不在乎。”
贺瞻控制不住轻轻叫了声:“四哥。”
贺衍转头看着他:“……老八,你长大了。”
贺瞻几乎想嚎啕大哭:“四哥,我,我好想你!”
贺衍点了点头,贺瞻哆嗦着伸手碰他的胳膊,道:“你还活着,我真怕你已经死了。”
贺衍嘶声笑道:“荷荷荷,我当然要活着,我要比贺致活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