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嗔道:“哥哥才不会这样冲动呢。”
她将荷包与针线收好,一边与坐到榻上的李世民闲话,一面便开始收拾起李世民将要带去军营的衣物。
这些事她从不假手他人,便是早时擦面,也是她亲手绞了面巾递与李世民的。
李世民微阖着眼,父亲意欲多锻炼他,这两日他便跟着刘文静等人参与不少募兵之事,他头一回接触到这些事务,便往往看文书看到深夜,饶是年少,也有些疲惫了。
忽的一声脆响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李世民,他蹙起眉,抬眼望去,却见无垢正从地上拾起一物来,神态间颇有几分疑惑。
“怎的了?”李世民懒懒问道。
“方才取衣时,带出了这么一件小玩意,难不成是二郎你小时候玩的?旧是旧了,却是做工颇好的一把小弓呢,不如送与我吧。”长孙无垢把玩着手中木色陈黯的小弓,她毕竟是女儿家,从未见过这样给男孩儿玩的东西,新奇之下,便如此道。
李世民神色微微一变,蓦然站起身来,劈手从长孙无垢手中抢过那把小弓,漠然道:“这弓年头久了,弦都松了,没什么好玩的。”他话虽这样说,握着弓的姿势却格外珍惜,甚而背过身来,再次小心翼翼地搁进最小的那只衣箱里头。
长孙无垢没料到竟被李世民一口回绝,态度还十分生硬,她心中有些窒闷,但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继续收拾衣物。
李世民却因着那弓,想起还有信要遣人送与大哥,便又取了鹤氅,头也不回地出了房。
他走得急,连房门也未曾掩好,几丝寒风吹进来,让长孙无垢打了个寒颤,她停下动作,稍稍眯起圆润微翘的眼睛来,那莫名的目光仅仅在搁着那把小弓的衣箱上一扫而过,她便抿了抿唇,垂下头来。
果然,对于李渊要让长孙顺德同刘弘基带兵,王威和高君雅心生疑虑。只是因有行军司铠参军武士彟的劝说,方才勉强按下,并未说些什么。
只是这武士彟又是什么人?他早在李渊初到并州时,便与其交好了,武士彟早年因行商而致大富,又颇好结交,故而虽官职不高,却跟那些个文官武将关系都不错,加上此人也是能言善辩的,劝服了王高二人,他又劝回了想要调查李渊募兵内幕的一名小将领,使得李世民他们这些日子的训兵十分顺遂,竟无人前来为难。
只不过这也仅仅是一时之策。
李渊所为愈发不加掩饰,便是王高二人也再按捺不住,只是这两人手中并无实权,思前想后,便打算先下手为强。
这日暖阳高照,王威和高君雅前来郡府拜访李渊。
三人问候一番,高君雅又问了几句军队的状况,李渊应付似的草草说了两句,便见王威向高君雅打了个眼色,有些忧虑地道:“不瞒唐公,进来有件事颇让我和高副留守不安啊。”
“哦,不知是何事?”李渊很配合地也皱起了眉,关切地问道。
高君雅接话道:“太原已多日未雨了,如此下去,怕是又要耽误了民生了。”
李渊摸着胡子,叹道:“我这几日忙着募兵训兵之事,真是昏了头了,竟连这等大事都未曾发现,亏得两位心细如发,爱民如子啊。”
高君雅险些挂不住一张忧心忡忡的面皮,咳了几声方道:“所以我们想着不若到在晋阳城南五十里处的晋祠举行祈雨大会,还请郡公前去主持了。”
李渊微微一笑,道:“此法甚好,不如定在五月十五吧,还请二位多多操持了。”
王高二人得了允诺,便松了口气,离开李府。
当夜,李渊书房中,几个熟知内情的人便聚集在了一处。
李世民听罢父亲的讲述,冷笑一声道:“这图谋未免太过明显,想趁着祈雨时动手,也要看看自个儿有没有那个本事!”
刘文静拢着袖,也笑道:“不过两名跳梁小丑,现下兵俱在我们手中,想要处置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只是还需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裴寂慢条斯理地接道。
“勾结突厥罢。”刘政会不打仗时,便一直是一副淡定面孔,此时想了想,如此提议。
“那么这纸诉状便交由刘司马你来呈上吧,世民。”李渊唤了一声,“你带五百士兵于五月十四夜,埋伏在晋阳宫城东门,十五日晨,我会叫那两人过来议事,届时刘司马便可带着诉状前来,他们虽无实权,怕是还有一点儿势力,世民一接到消息,便围住宫城,他们必得成为瓮中之鳖!”
五月十五晨,毫不知情的王高二人被李渊以商讨祈雨细则为由,召来宫城之中。众人方才坐定,便见刘政会一脸凝重,手中一张诉状,和刘文静一道进了来。一见李渊,刘政会便道:“我有要事禀报郡公!”
李渊示意王威去接诉状,刘政会却道:“此状仅能唐公一人看,因为我所告之人正是高副留守和王副留守。”
王高二人闻言大惊,李渊也是一副惊诧的模样,他接过诉状,看了片刻,便沉下脸来,高声喝道:“来人啊,将这两名私通突厥的贼子拿下!”
直到此时,这两人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已是来不及了。
早就候在一旁的兵士立即上前将仍然挣扎怒骂的两人死死抓住,关进狱中。
而此时,李建成、李元吉等人已接到书信,柴绍也告别了被迫留在长安的秀宁,向太原赶来。
待儿子和女婿到来,李渊便再无顾忌,晋阳起兵正式拉开帷幕……
33.西河之战
连日赶路,李建成和李元吉终于到了晋阳。虽则疲惫,但战争已迫在眉睫,故而李建成都未曾好好休息,更别提空出时间来与李世民相处了。
父子几人连同柴绍和长孙无忌私下商讨了一番,因着六月,李渊在太原以废皇帝立代王为意,传檄诸郡,距太原不远的龙山县县令急忙快马通知了远在洛阳的隋炀帝,龙山县仅是一小地方,位置也偏僻,易守难攻,李渊并不将其放在眼里,他在意的是地处太原西南一百七十里的西河郡,这是李渊进军关中的必经之路,同时对西河郡的攻打也是起兵之后的第一场战役,故李渊十分重视。
他虽派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俩,却仍不放心,毕竟这兄弟俩并未指挥过战役,多番叮咛后,更是派上了经验丰富的老将殷开山、刘弘基和温大有一同前往。
李建成与李世民得了李渊的命令后,立即着手准备攻下西河郡,兵马粮草都已备好,堆放在城脚,李建成亲自去检查武器粮草的情况,以免出现差池。这是李家夺取天下的第一战,也是在向天下昭告太原‘义军’已经发起攻击。
“大哥,不好了……”李元吉慌慌张张跑来,气都喘不匀。
李建成停下手头的事情,睨了他一眼,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城门外忽然来了几千兵马,说是窦建德的人,让我们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想那窦建德已经经营多年,手中掌握十万兵马,士兵想必也是训练有素的,他盘踞在长乐,隐有称王的势头,而晋阳城内拢共也就几万的兵力,到时候窦建德的人真要进攻,定会两败俱伤,对窦建德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晋阳来说,却是致命的。
“哦?待我上城门看看。”
他的神态平和,撩起袍子的下摆踏上城楼台阶,不紧不慢地往城楼上走。李元吉跟在他后面颇为着急,不过李建成做事向来很有分寸,既然他不急,说明事情没那么糟。
李建成站在城楼上向下望去,只见窦建德的几千人马站在护城河的外围排成整齐的队列,个个身穿布甲,脚踏云履,骑兵、步兵皆有,表面上看,是支精良的队伍。
“不知窦公等众位来有何事?”他喊道。
从队列里站出一名身穿甲胄的指挥,回答道:“窦公感世子救命之恩,令我们前来助世子一臂之力,还请世子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城。”
“守卫,打开城门。”李建成吩咐道。
“不可,”李元吉喝止,他从未忤逆过李建成的意思,而今着实是着急了,“大哥怎可如此草率,我们在太原起兵,意欲分隔天下,明面上已经成为窦建德的敌人,而今他派兵马来说要相助,大哥不问清楚,便放他们进来,万一是引狼入室呢?”
春意料峭,站在城门上,春风一吹有些冷,李建成拢了拢外衣,问道:“你可还记得,大业十一年时,我令你前往北薄垒,搭救被杨义臣围困的窦建德吗?”
他当初令李元吉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窦建德,是想拉拢窦建德,窦建德是个人才,若能为李家所用再好不过。然而窦建德是个有野心的人,他虽念着李建成当年的救命之恩,却又不愿居于人下,如今定是听说李家起义兵马不足,因而送来精兵的以偿恩情的,他若不收,不就辜负了窦建德一片心意么?
李元吉低下头,道:“是元吉浅薄了。”
“你一向浅薄,大哥也见怪不怪了。”李世民此时正好登上城楼,听到李元吉的话,便顺嘴接了一句。
李建成转而凝视他,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李世民却假装没看见,负着手俯下身去看窦建德的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晋阳城。
“莫要听世民胡说,”李建成说道:“我与世民带兵前去西河,你留守晋阳,帮着父亲保卫后方也是极重要的。元吉,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他背对着朝阳,长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春风拂过,衣袂翻飞,冠上垂下的红缨在耳侧轻轻晃动,衬得肤白若雪,浅色的眼瞳带着淡而暖笑意,暖人心脾。
这是李元吉十五年之中看过最美的画面,哪怕叫他付出一切只为再停留一刻,他也愿意。
李世民却有些不高兴了,蹙起眉梢道:“大哥,我们手下的士兵出身都不相同,甚至还有做过土匪,流亡的逃犯的,若是在路上惊扰百姓,与杨广之师有甚区别。”
李建成点点头,道:“如此,我们应该制定严格的军规,再宣读与众人,你且随我回书房,我们同温将军他们好好商议一番。”
李世民回过头,对着李元吉得意地挑挑眉,李元吉瞪着眼,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制定完军规后,李建成带着李世民前往校场,他们出现时还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众人并没有想到带兵的人竟是表面如此文雅之人。李建成亲自向士兵宣读,其规定之苛刻,令许多士兵都心惊胆寒,然而真是因此苛刻的规定,令这支还稍显稚嫩的义军在后来的行军路上赢得了许多美名。
第二日,李建成与李世民便要出发了,李渊站在城门口送行。
“想那杨广忌惮李家已久,从未让我手中握过兵权,因而这军事世家,不过是名头而已。建成今年二十有八,世民也有十八了,却都没有太多实战经验。这场战役之所以派你们去,便是要锻炼你们的指挥能力,而你们是否能进军关中,对后面的谋划也起了极大的关系,切莫让我们失望。”李渊叮嘱他们道。
“是的,父亲。若是建成失利,便请父亲像对待战败之师一般,用军法处置建成。”李建成道。
李渊点点头,这是在给士兵做表率,既然世子是这样的待遇,对待普通士兵就更严厉了。
之后兄弟二人便翻身上马,出了城门,正好旭日东升。李世民一身银色的铠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他已到了弱冠年纪,脸部的轮廓具已形成,他更似李渊,脸的棱角分明,较之李建成更显刚毅。
“大哥,少时我见你随父亲同去剿匪,便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与你身着戎装,并肩走在一起,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
李建成侧目看他,见李世民眼中尽是笑意,看来是高兴极了的模样,便问道:“世民是希望做我的左膀右臂么?”
李世民颔首道:“左膀右臂皆有我一人来便可,大哥身边,只能留我一人。”
李建成目视着前方,漫天的黄沙飞扬,遮住视线,“恐怕你以后不会这么想。”
“大哥,”李世民不禁又皱起眉,“世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么?”
李建成没有回答,只是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们于两日后的傍晚到达西河郡,在护城河外扎起营寨,升起篝火做些吃食。那西河郡郡守高德儒原先是李渊的好友,然而李渊起兵后,他却将此事偷偷地告诉了杨广,现在听说李渊第一场战役便要攻下西河郡,早两天就关上了城门,等待杨广的军队来救援。
士兵端了两碗稀粥与两叠小菜进入主营帐,将饭菜放在几案上,就恭谨地退下了。这饭菜并没有因为他们是主帅就见得有多好,跟普通士兵是一样的吃食。这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没白拿过百姓一分一毫的东西,就算是老百姓主动送来的,李建成也会要求下手将碎银送过去,这等事情在沿途百姓中口口相传,百姓们便对这支义军多了几分好感。
李建成喝着稀粥就着煮烂的小白菜道:“依我之计,暂时先采取围城的方法罢。”
李世民将盛在豆里的几块肉片扒拉出来,全都夹到李建成的碗里,道:“大哥说如何就如何吧。”
李建成又将肉片放回他的碗里,道:“我不喜吃肉,你多吃些,这几日在外,不比家里,吃食也差许多,亏得你能忍受。”
李世民挑挑眉,探头到李建成的面前,蓦地舔了一下他的嘴角,奸计得逞一般笑道:“世民这样,便能充饥了。”
他对李世民这样或那样的小动作早已习惯了,因而并不为所动,道:“说说你的意见。”
“我觉得直接攻入郡内便好了,何必围城耗费时间呢。”
“郡内还有数千百姓,我们尚未摸清状况,强行攻入势必会造成无辜百姓受伤,待今夜邓武夜探西河郡,明日再做打算。”
李世民点点头,“也好,到时抓着那高德儒,定要碎尸万段才是。”
碎尸万段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平静地喝着粥。
他顿了顿,又道:“当初高德儒说看到在西河看到鸾鸟,乃祥瑞之兆,上书给杨广,杨广很是高兴,于是高德儒便加官进爵了。其实他看到的不过是孔雀罢了,只是禀报的时候,孔雀已飞走,无法查实,杨广又是喜欢说场面的人,还修了座鸾亭,着实可笑。像高德儒这样的人,留着只会祸害他人。”
李建成颔首,算是同意了。
夜里,邓武夜探归来,言城中兵力不过一二千,而杨广的救兵似乎也没有到,他听到李家起义的消息后,便逃到了江都,如今自身难保,哪还有闲暇去管这小小的西河郡。
“如此,”李建成小抿一口酒,道:“明日一早,便进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