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来要路费的峙候,我拒绝他之后就觉得不对劲。现在又是感冒又碰到车子行进不顺利,拓尊这家伙该不会是怨恨我不给他钱,所以诅咒我吧?」
什么?千寿不禁竖起耳朵专心听了起来。
(怎么会提到拓尊?)
千寿激动地踩了下草鞋发出沙沙声。
「是谁?」亩傍生气地问。
「是谁躲在那里?」
千寿大大地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火把朝着车中人伸过去。是想要透过火把的光线,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鬼,鬼火?」
主子的声音颤抖地说着,似乎把混着蓝色火光的火把当成了鬼火。
「啊,啊啊,那张脸不是千寿丸吗?」
「迷,迷路了吗?是,怨灵吗?下咒杀你的人不是我啊,不是我啊!」
颤抖地说出这话来,根本就是幕后黑手的自白!
「没错,我就是千寿丸。」
千寿一说,那个主子就像吹笛子般「啊」地尖叫起来,就连不认真专心工作的随行仆役们,也都注意到这异状。
「你要干什么?」
「你觉得如何呢?」
千寿用力蹬着地,心中一把火起的报仇心让他有此爆发力。手持火把,啪地往后退一步,助跑两步后,跳上去——利用两腿蹬地的力道,一口气跳上牛车的轿子顶上。
在轿顶踩踏着轿檐,让车子晃动个不停,只听到「哇」的惨叫,还有「喔喔喔」地惊讶喊声。
「有,有妖怪!」
「有鬼啊!」
随身仆役嚷嚷着,通通吓得一哄而散,手持火把的仆役抬头,与站在牛车轿顶的千寿视线一对上,也像个女人似的「啊啊啊」地尖叫着逃走。仔细一看,车夫也不见了。逃过一劫的牛,只是呼噜噜地晃着头叫。
「真是的,都是些乌合之众。」
看到这些没用仆役做出的举动,刚才一时愤慨下施展出卖艺杂耍技巧来,现在反而觉得好笑。
车里的幕后黑手传出咿咿呀呀的哭泣声。明明数度想要别人的命,现在却害怕自己会被人所杀。
「我,我只是遵照您的命令啊!」这是亩停辩解的颤口。
「既,既然死了就升天成佛吧,这也是为了你好。」听了真讨厌。
反正要惩罚他们干脆就做得彻底一点,千寿用力地沿着轿顶踩踏发出声响,尽量装出像是「怨灵」的声音说话。
「我就是千寿丸。为什么要诅咒我?我很痛苦啊——非常难过啊——尝到了地狱的滋味——」
「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拓尊下的手。」
「下令叫拓尊这么做的,就是你吧?」
「不,不是,叫拓尊下手的是亩停啊,命令拓尊的亩傍啊!」
「那么又是谁命令忘恩负义傍的啊,又——是——谁——啊?就是你吧——」
「不,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这都是忘恩负义傍自己乱下决定的!」
「您,您说什么!下命令给我,还把钱给我的,不都是殿下您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幕后黑手害怕地拼命推辞,更让千寿火大。
可是又不能做出放火烧车的粗暴行径。
拼命踩踏着轿顶,绞尽脑汁想要思考出一个能够让他认错的方法时,看见两町远的皇嘉门前的二条路上,有个火把正朝这里前进。
莫非是随从们又回来了?(这么一来,这么一来)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伪装成怨灵,可以好好地报复他一番。如果被随从抓到的话,发现自己根本还是个活生生的人,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只好先把手中的火把尽量抛远——正好掉入河川中,周遭又变得一片黑暗,趁这个机会准备溜掉。
远处的火把慢慢地靠过来,火光昏暗地映照着戴着乌帽的男子。
突然,靠在路边的「小淡路」呼噜噜地发出声音。
「嘘。」
千寿虽然出声制止,可是走到只有半町远距离的男子停下脚步,将火把往前举起。火光下的那张脸——
「是诸兄大人!」
虽然是偶然,但一发现大人那比谁都可靠的挺拔身形,千寿马上从轿顶跳下来,飞奔过去。
「诸兄大人!」
「啊,果然是你!」
大人正要开口说话——
「嘘。」
千寿赶忙阻止他,拉着大人的手,让火把的光照向牛车看不到的地方,小声地赶紧把刚才的事情始末告诉诸兄。
「什么,幕后黑手?嗯……嗯……我知道了。总之先看看他是谁?」
「请,请等一下。」
千寿把刚才自己装神弄鬼的打算告诉大人,诸兄听了哈地一笑说:「这么美的怨灵,感觉上似乎不够凄惨喔,我正想要问问他,为什么要数度取你的性命呢。我也来帮忙,就照你的计划做吧!」
把火把插在车子看不见的方向,两个人靠着星光,悄悄地靠近牛车。牛只虽然感觉到两个人靠近,却没有起骚动。
只听到车内的人说话声。
「喔,已经走掉了吗?你刚才有看到鬼在飞吗?喂,你还要让我在这里待到什么峙候啊?快点让车子前进啊,亩傍!」
「等一下,我正在想事情。」亩傍的语气听起来相当阴险。
「什,什么,你竟敢这样说话!」主子的声音随着愤怒的丢掷声传了出来。「我可是亲王,有着「平城宰相」的高贵身分!本来像你这种只有七位下的低贱家伙,可不被允许直接跟我地话。你居然敢忘记我把你提拔为家仆的恩情,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发狂般的声音混杂着啪啪声,似乎是在甩亩傍巴掌。
咚……牛车突然大大地晃动着,不知道是谁发出呜噎的挣扎声。几番挣扎后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亩傍呼呼喘气的声音。
「话先说清楚,我之所以成为你的家仆,还不是因为没有其他位阶的人愿意来服侍你。而且你明明说过,我现在虽然只有七位下,但是你会提拔我出头,这全都是骗人的。二十年了,我被你骗了二十年了。」
「呜……呜……」
痛苦呻吟的人应该是幕后黑手没错,但车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千寿只能忙着竖起耳朵专心聆听。
「这些日子以来,你让我做了不少缺德事。可是,现在全都结束了。刚才的怨灵是有脚的。我可是清楚地听见他从屋顶跳下来时,还有趷走时的脚步声。也就是说他是活生生的千寿。」
「呜……」
「拓尊的诅咒失败,你却一味地想要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刚才的事情一定已经紧急去向诸兄报告,今晚检非违使就会找上门了吧?你会像刚刚那样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把死罪往我身上推吧?你打算把所有的罪过让我来扛。哈哈,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只听得喀喀搔抓椅子的声音,接着就传出亩傍阴森森地哈哈惨笑声。
「是的,只要你死在这里,我就一切安泰了。」
千寿吓得回头看向诸兄大人。
「我家主子被鬼掐死了。只要边哭着如此强调这一点,任谁都不会起疑心!」
「给我住手!」
诸兄大人大吼着,身手矫健地冲向轿子。
「呜哇!」
「千寿,拿火把来!」
「啊,是!」取过插在路边的火把跑过去,「诸兄大人!」
千寿把火把送进廉幕被掀起的轿中。
大约两张榻榻米大小的轿内右侧,诸兄大人制伏——个个男人,但他身边还躺着加一个穿着正式服装的男人。
「别看!」
诸兄大人喊出声来,可千寿已经瞧见了。头冠脱落露出霭霭白发的男人,脸朝外倒着,脸上是气绝时翻白眼的表情,张大的嘴搭拉着长长的舌头……
「千寿,千寿!」
「是,是。」
「看到死人的样子你一定很害怕,不远处就是皇嘉门,快去那儿把卫士叫来。」
千寿边跑着,身子仍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眼前看到的事情让他害怕,而是人类仇恨的可怖,为了要活命,不挥手段要杀人的可怕想法,那种战栗的感觉让千寿无法停止颤抖。
为什么人会做出这种事呢?为何不能抱着善心行善度日呢?为什么会变成那般可怕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何时从千寿的口中,默念起般若心经。等回神过来,就干脆发出声音,再度大声诵唱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愎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千寿念诵着,也在祈祷着(请救救我,请救救我)。死后堕入地狱的拓尊,被杀害的老亲王,杀人的亩傍,祈祷着神佛将自己从人的可怖,还有眼前所见到的恐怖景象中脱离(请救救我,请救救我)。在这样的祈祷下才让心情稍为平复。
诸兄大人把被制伏的亩傍交给卫士,将被杀害的亲王遗体以牛车送回亲王家中。
「事情的来能去脉就是我刚才交代的。弹正台那边,就由我来提出详细的报告。」
「是。您是「藏人所的藤原诸兄」大人吧?」
年轻的右兵卫将监再次确认名字有否记错。
「是的。」诸兄大人回答,又补充:「发生这种事,只好暂时守洁齐。如果找我有事的话,请到我家中来。「
「遵命。」
把相关事项都交待完毕后,诸兄大人回头看着千寿说:「哎呀,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回家吧!」
「好的。」
千寿回话,等到走离卫士们数步之遥,应该已经听不到两人说话声时,千寿才开口禀告说:「业平大人现在似乎在国经大人家中。」
「啊?」诸兄大人轻声笑出来,安心中又带有些惊讶的语气喃喃说道:「真是的……还真像那家伙的行事风格哪!」讲完又叹口气:「那么我们还不能回家,得先去瞧瞧他的状况。」
「好的。「千寿回道。
两个人都刻意不去提被杀的幕后黑手之事。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咒法诅咒人的拓尊跟下命令的人,都自作自受自取灭亡,亩停这男人也是……
千寿心想,我一定要做个清白的好人。
慈圆阿阇梨大人曾经教导过,欲望还有怨恨以及嫉妒和说谎,都是不好的事情会招致罪恶,犯罪的人自己必定会得到报应。
想到这件事,便让千寿一直犹豫的心下了决定。
与业平大人之间,原本决定绝对不能让诸兄大人知道的秘密,今年夏夜的秘密,不说出来就是欺骗,刻意装作没有这回事便是虚伪……本以为被琉璃王他们看穿的当下,实在让自己羞耻到无地自容。
想到把事情讲清楚说明白时,诸兄大人的怒气虽然可怕,可是隐瞒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揭穿。隐瞒的越久,说谎虚伪的罪行就越加深,有一天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所以,千寿心中有了觉悟……先衡量一下业平大人的安全,等诸兄大人担心的状况都解决后,就要把事情告诉大人,千寿小声地叹口气。
一想到要把话说出来,现在在这里就能够说出来的,可是还是找藉口拖延……千寿对自己缺乏勇气得表现,真觉得讨厌。
(可是……诸兄大人现在光是担心业平大人的事情就已经很累了,还是让大人先解决眼前的事情,不是比较好吗?做事情还是有个轻重缓急。)
重要的是,要尽量提早找机会把秘密说出来,不管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只能努力请求大人原谅。能够实践自己的决心,拿出勇气补偿过错,这才是最重要的。
千寿如此说服自己。
这并不是逃避的藉口。所以,一定要尽快找到说出口的机会。
这次前往国经大人家拜访,决定要偷偷翻墙过去。
「既然业平大人藏在那儿,那必定是国经大人自己的想法,国经大人的父亲中纳言大人一定不知道。」
诸兄大人说完,两人先回家中一趟,将身上的服装换成轻便的狩猎衣。
「我出发了。」才说完就让千寿吓一跳。
「小的要陪您去。」
「不,夜已经深了。你就待在家里吧!可以先上床睡觉。」
「我要去!请您带我一起去!」
看到千寿如此坚持,诸兄大人露出困扰的表情。
「可是你一定累了。藏人所的工作结束后还去乙训寺,回程又遇上那些事,连晚膳都没用。请奶娘给你送些东西过去,吃过之后就休息吧!」诸兄大人又再三解释地说:「而且今晚又目击到那样的事件,或许要你马上去吃饭睡觉都不容易做到,本来我也想要好好陪伴在你身边让你安心。可是……对不起,业平大人的性命安危,现在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说真的,就是在千均一发之际,需要我来保护啊!」
「您不用顾虑小的。」千寿说:「诸兄大人您比较累哪!要一个一个对藏人头和其他同事们各自说明状况,一定非常耗费精神吧?从您的脸上就看得出疲倦。今天就让小的一个人去吧!今晚只要能够确定业平大人平安无事地藏在那,就可以了不是吗?这样的话,我只需要跑一趟,就能够完成的。诸兄大人您才应该要好好休息。」
「哈哈,再这么争下去可没完没了。」诸兄大人苦笑着说:「我知道了,就带你去吧!」
「小的愿意。」千寿说完,还补上一句:「就当是随行指导您翻墙的技巧。」
诸兄大人听了哈哈笑,脸上表情看来似乎稍微恢愎些精神。
跟诸兄大人一起翻墙,就好像小孩子玩游戏般简单。以小娃儿骑马打仗的姿势,一人在墙壁前蹲好,踩过蹲着的人的肩头当作跳板一跳,很轻松地就能够越过去。
可是如此一来,就没办法帮忙诸兄大人跳过围墙,只好待在围墙上衡量高度再往下跳。这对千寿来说并不困难。
千寿从围墙上伸出手来,帮忙诸兄大人爬上围墙。即使是身高比一般人高的诸兄大人,中纳言宅邸的围墙还是比诸兄大人的身高高上一个头,对不精通卖艺人技艺的诸兄大人来说,还是花了不少工夫才越过去。
「呼,真是的。应该找时间来好好练习才行。」
大人说着,让千寿笑了出来。
「大纳言家的少爷如果在练习翻墙技术,被人看到会做何感想啊?」
「怪人就算做些奇怪的事情,大家也不会觉得怪异吧!」
「诸兄大人是「怪人」吗?」
「似乎是呢,良相大人这么说过我。」
「您已经见过左中将大人了吗?」
「哎呀,我想起一件事。明天帮我去找近江介夫人,我想要请她帮忙调查春日命妇表姐这女人的事情。」
「遵命……啊,可是——」
「嗯?」
「小的也必须要守洁方才行。」
「啊,对喔,你也不能上殿,那就送信去。」说完,诸兄大人又突然沉默下来。「糟糕……」
「怎么了?」
「守洁齐不能上殿的话,就不能提前跟皇上禀告了。」
「啊……这下怎么办。」
「……只好拜托父亲大人了。」「诸兄大人语气沉重地说着。
透过庭院中些微地月光翻过围墙,国经大人的房中,所有的灯都已经关了,看来似乎已经陷入沉睡中。
「该怎么办才好呢?要不要敲敲门看看他会不会醒来啊?」
「也只能这样了,可是如果被其他人发现可就麻烦啦!」
「等到早上再见机行事吗?」
「只好这样……」
诸兄大人思考着,千寿也正打算想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方法)的时候——
「哎呀,下雪了。」
「喔,真的耶,明明还看得见月亮呢!」
唦啦唦啦地纷纷落下小雪,远处还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千寿不禁缩缩脖子。
「嗯?你怕打雷吗?」
「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