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宗宪紧紧拥抱着她,低声道:“公主,你不必多想,也不必害怕……”他的嘴唇贴在她耳畔的发鬓上,低低道,“胡宗
宪为你——水火愿往,九死无悔。”
瑾菡猛地抬起头,定定望着他,口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他却似生怕她真的说出口,而自己此时是万不敢听的——他忙
俯下头去,炽热嘴唇便如烙印般封死她的口。
她柔软的唇间寒冷迟疑,吻上去好似冰淬进了火;酒液的芳醇并了泪水的苦楚,沉涩涩地冲进他的口中,咽下去反更激起
胸口灼热……他不由更迫切了几分,潮涌拍岸般重重侵蚀促动着她,渐渐的,甚或感到她唇齿间几分僵直的抗拒。
亦是久经风月,自知这反应青涩如处子,可,真不应当啊……
这疑惑涌上心头,却无暇追究;那唇舌间隐含的抗拒与生涩,像是泼到火上的烈酒,教他心头情潮愈加撩动烧灼;身上越
来越热,手臂越收越紧,终于怀抱起她滚落到里间竹塌,相拥纠缠不休。
他伸手扯落她发冠,三千青丝水泻般留下,登时假男子英气消退,真女儿情态尽显,青丝婉转下眼色脉脉,神情楚楚。
“瑾菡,瑾菡……”
胡宗宪俯身拥住她,一壁在鬓边颊侧辗转亲吻,一壁低低唤着。怀中人并无回应,只低低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身体如拉满
的弓弦般紧绷;他握笔持剑的手拂过来,缓缓触到她衣领上的绊子,略停了停,便轻轻扯开,莹润肌肤月色也似流泻他一
手,他的唇吻也跟着落下——
身下人蓦地发出一声低促的惊呼,仿佛是海鸟折伤羽翼时的哀鸣;他吃了惊,不觉略放松了手,她便如被火烫般便一把推
开他,猛地背对他坐起身子,肩头微微发颤。
他怔了怔,伸手小心抚住她肩,低问道:“怎的?我——吓着你了?”
她垂首不语,却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胡宗宪迟疑着抚上她脸,入手只觉濡湿一片,忙转过脸看觑,才见清泪已默默淌了满
脸,直待打湿胸前衣襟。
身上的滚热情潮登时给这冰凉眼泪浇熄大半,他无声叹息了一声,轻拍了拍她脸,温声道:“……心里不愿意,是么?”
她疾然摇了摇头,却又一层眼泪泠泠而下;胡宗宪缓缓伸臂抱紧了她,轻抚着她头发,良久才听她颤声道:“和你无干…
…你,其实不必管。”她略一哽咽,声音几近低不可闻:“总归欠你太多……”
胡宗宪掌心微一松,继而又握紧,轻声一笑:“你未免看我太轻。”他温热的手掌在她臂上抚了抚,方起身持起案上的酒
盏饮了下去,道:“那些事,本都是我情愿——”略一顿,又道:“就有不情愿的,也是景王爷与我之间的事,千算万算
,终不是公主欠我。再者市恩要挟,也不是大丈夫作为。”他默了默,少顷,轻轻道:“就退一万步讲,我倒是愿意你欠
着我的。”
他回转身看着她,含笑道:“若非因了这点子愧,今晚公主想也不会来这里,陪在下过这个团圆夜罢?”
“这点意思,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罢了,你又何必这么自苦?你知道,我也不是想要你——要你的身子,我是要你……情愿
跟我。”
瑾菡仍一言不发,只伸手掩住衣襟,低垂着眸子,泪水汩汩涌出;他伸手为她拂去眼泪,微笑道:“别哭,我最不愿见你
哭——公主今晚还请回去罢。我等他日,你含笑再来。”
32.当年拚却醉颜红(中)
从驿馆坐轿回公主府,不过是三五柱香的路程。四个轿夫深一步浅一步踩在滑不留脚的青石板路上,一路颠簸而行;加之
为防渗雨,素蓝织锦轿衣上又蒙上了油布罩子,人坐在轿中,越发闷热不堪。瑾菡吃过两杯酒,兼之心里抑郁焦燎了一场
,未走一半便耐不住憋闷颠簸,只觉胸口厌恶欲呕,忙敲敲壁板命轿子停下,撩开帘幕喘息透气。
雨下得越疾。轿前琉璃灯散出的昏黄光晕,把黝黑死寂的暗夜撕开一道裂口,映着那一团谈豆大的水珠,滴泠泠敲在泛着
青光的路板上,激起氤氲水晕;一阵凉风透雨而过,身上顿时泛上缕缕秋夜的清冷萧瑟。她怔怔望着沥沥而落的雨珠,想
起方才出驿馆时,胡宗宪站在门口望着她上轿离去,雨水也是这么从檐上坠落下来溅上他袍脚,而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分
明藏着一句话——雨这般疾,留下罢?
他到底没有说出来,可是生怕管服不住自己——沙场上挥斥千军出生入死的人,最难过的,竟是眼前这道情关。
一旁忽然传来门牗转动声,其间夹着声刺耳尖锐的斥骂:“——不识抬举的贱坯娼根!”她忍不住转眼一看,不远处,街
北一户宅院后门蓦然洞开,一群恶形恶状的青衣家奴涌出拳脚相加,把几个乐户模样的人丢了出来,又“哐”地一声把门
重重扣死。厮打咒骂乱声一片里,檐下一对丝绸灯笼用杏黄金线绣着斗大的“严”,在疾雨寒风里晃悠悠洒下一片血红光
影,正映照着雨水泥地里那几张仓惶哀怒的脸——这里却不正是严世蕃的别院?她不觉冷冷一笑,料知大约是严世蕃又做
了欺男霸女揉花摧玉的勾当,有心不理,放下轿帘便要走。孰知轿子还未离地,忽而一声凄厉的男子哭喊穿过层层雨帘刺
进耳中:“……你放了我妹子!畜生!”
大红灯笼下,一个削瘦的青年男子跪在雨地里,发疯地捶打着紧闭的黑漆大门,嘴里犹自哭喊着:“你放了她!放了她!
……老天爷,这到底是什么人间啊?!啊嗬嗬!”
如同垂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喊,回荡在一片沉沉凄雨夜色里,只听得人浑身冰冷,瘆起一层寒栗;幽暗夜色里,瑾菡已不知
几时下了轿,撑着柄伞站在雨地中,淡淡道:“便这么哭一夜,你妹子也出不来。”
那人猛地抬头瞪视着她——他身上还穿着小生的戏服,脸上台妆未卸,青黛白垩给雨水泪水一浇,涂在颊上一片的狼籍惨
淡,加之神色凄厉五官扭曲,血红的灯影映照下真如十八层地狱跑出的冤魂厉鬼。现下这鬼恶狠狠盯着这一脸漠然之色的
贵家公子,忽然厉声道:“就是你们这般的衣冠畜生!……就不怕报应么?!”说着便从地上暴跳起来,径直向瑾菡扑去
,“——我这就掐死你!”
立在她身侧的侍从急忙冲上前,把这个几近疯狂的男子死死摁倒在地上;旁边一个老苍头慌忙扑出来,跪倒在瑾菡身前,
一边叩头一边哭求道:“求公子饶了他!他是急痛失了心了……我们是从南都来的昆戏班子,说好今晚中秋给严大爷唱戏
,谁知戏才到一半,他妹妹红玉就被严大爷叫下来,当众就要……”他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又重重在雨地里磕了两个头,
“您若是这府里的人,就开开恩请严大爷放了她——那孩子才十四岁呀!”
瑾菡转了头,低声对小内侍道:“进去找严世蕃,就说是我说的,把人放了。”小内侍应了一句,走到檐下抬手拍响了门
。里面不耐烦地应了一声,那小内侍只道:“宁安公主府的人!”顷刻门户打开,门房探头望了他一眼,便毕恭毕敬地将
人请了进去。那年轻男子还被侍从按在地上,见状却停止了哭嚎,只从泥水里奋力抬起头,用一种夹杂了困惑张皇的眼神
望着她。
瑾菡走近两步,冷眼俯视着他,忽而道:“你若真是心疼自己妹子,一开始就不该叫她做这种勾当。”她从袖里掏出一纸
宝钞丢到他身前,“此番,人已是不能好好地回来了……带她回乡耕织为生,往后别再卖艺鬻色了。”
登轿再行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轿子在公主府门前落下,瑾菡下了轿才踏上门前石阶,就瞥见一个人擎着伞站在门侧墙
下,只是夜色幽深,看不真他的面目。
她抬手夺过侍从手里的琉璃灯,一步步走过去,昏黄的灯光随着她的脚步欺近那个人,直到把张居正的脸从夜色中剥离,
清清楚楚地陷落在光晕里。
他不知在雨里风里站了多久,脸上煞白,一缕浸湿的发丝零落地贴在颊上颈上,身上一件松石色直裾已经给雨水打湿了半
边,与平日的端方修洁模样迥然不同。
“张大人真好耐心!”瑾菡举灯望着他,一挥手叫侍从退下,一壁对他凉笑道:“何不在驿馆门口等?倒白淋了这大半夜
的雨!”
他们盯得胡宗宪那般紧。他怎会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谁。她原本也不怕他知道,只是没想到,他能狠心残酷至此,竟
要如此面对面生生揭露羞辱她,如此不给她留些许藏身的余地!可偏她性子里最好的一点,或说最恶的一点,便是越理亏
越猖獗,越无地自容便越无惧无畏——已经被逼上绝路的人,进退都是个死,她从来是宁愿拖了对手同归于尽,谁也别独
得干净。
他脸色静如止水,目光却暗幽幽地,落到脸上直叫人心里发沉:“我只要看你回来,并不想看你进去。”
她“嗤”地一笑,道:“那么我已回来了,你好好看着罢……你看得是何滋味?”
她自知现在落在他眼里的模样:发鬓凌乱,衣衫不整,寒气侵透的脸颊惨白,却还染着丝丝淫靡的晕红酒痕——大约就像
刚才雨地里那妆容半残的戏子,怎么看都是副颓败沦落相。他肯定会想的,想这膏雨秋夜,她与胡宗宪在幽深暗昧的驿馆
房里如何孤灯相对,又如何酒醉情迷,色与神授,甚或更不齿地想,她是如何投怀送抱,殷勤逢迎……
现下他看她,只怕和看欢场娼妓仿佛吧?
果然他眼色一暗,口中冷硬硬抛出一句:“公主请自重。”说罢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你站住!”她把劈手把雨伞重重甩到他背上,喊道,“你又像当年李和死时,就这么躲开丢下我一个!”
张居正骤然回转身,愤怒的目光透过夜色投到她脸上,他的声音在一片沉重压抑里打着颤:“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敢提他!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冤魂泣血讨命么?!你不怕天公即刻雷殛了你我?!”
他是不敢提他——那个人,是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永远不能触及的,最阴冷丑陋的罪孽。
李和,北直隶顺德府宁晋县人士。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二甲十三名,嘉靖三十三年金册赐封驸马都尉,尚皇三女宁安公主。
越三年,薨。
如果不是被点中做了宁安公主的丈夫,李和的人生,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祖父曾中进士,官至四品知府。四岁丧父,家境败落,寡母苦节将他带大。自幼就有“神童”之
称,十八岁即中举人,金榜题名一举高中后时,才不过二十二岁。
遥想当日,琼林宴上,簪缨满堂,一团锦绣富贵中簇拥起个少年英俊春风得意人……或者也便是那一日,奉嘉靖之命为宁
安公主择婿的吕芳,冷眼打量这一群新贵,便一眼看中了他。
而当这个权焰熏天的大太监站在面前,锐利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最终吐露出那层惊天消息时,他愕然之后几乎当场回绝
——这怎么能?!凤孙帝女该是何等尊贵骄纵,他出身寒微怎么当得起,又如何应对得住?何况为防外戚窥窃神器,国朝
向来有成法,公主不尚重臣亲贵,一旦入赘天家,虽是名声显赫,地位尊荣,可从此那入阁拜相的青云路就彻底断了,这
区区“驸马”二字,怎能抵得过他十年寒窗,七场文战换来的锦绣前程!
大概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吕芳自怀中掏出一卷丝帛递到他手上。
一个摽梅少女的模样在他手中缓缓展开——浅碧色罗衫单薄,一涡乌云青丝轻挽,如描似画的精致眉眼间,一抹若有如无
的愁思氤氲如雾,冷幽幽地透过丝帛,袅袅萦绕到心头。
——清丽如芙蓉凝露,婉媚似晓月罥烟。
“‘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少年得意不知愁,哪能看到青云路上几多险途?”这老太监在
他身后悠悠道,“想人生百年,再争也不过生前一口食,身后一抔土,何不图个神仙美眷,携手同做人间富贵客?”
思虑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却不是单为了青云路险富贵梦好,亦是贪恋如玉佳人,如花美眷。
谁料梦圆之夜,便是梦断之时。
交拜礼毕,合卺曲终。他手持“如意秤”挑开红锦盖头,与他同坐在婚床上的新婚妻子却冷冷据他千里之外——
“我心已许了别人,他走了,我等他回来。”瑾菡的手中握着一叠信笺,苍白的颜色衬着大红罗裙,落在他眼底好像是丧
仪上的素幔灵幡,“我是不会跟你的。”
那声音低沉和缓,却斩钉截铁,不容置辩。
仿佛是当头泼下一捧冰雪水,李和热烘烘一颗心顿时凉到了底——这是多深重刻毒的羞辱,他全抛下功名仕途求得的结发
妻,竟早已对别的男子倾心相许,手握着与他暗通曲款的诗文,与自己告祭先祖交拜天地;而她居然还能这般理直辞严坦
然告之,显然毫不愧疚,毫不为耻!
胸口的一簇火顿时砰然燎烧遍了全身,握着“如意秤”的手微微发着抖,他怒视的目光欺近她的脸,立时就要夺过那些耻
辱的纸笺扯做碎片,而后再教她明白,谁才是她的丈夫,才是她的命中注定!
然而,他却猛然惊觉,她对视他的眼神,那么宁静平和,却又那么决绝刚断。
他紧握的手,慢慢放开了。
他不能。如果只是一般的女子,他可以用丈夫的权威驯服她,用男人的蛮力占有她;可她却是帝王掌珠金尊玉贵,天家威
权,皇室尊严,岂容亵犯?
他不忍。龙凤红烛映照下,缘金绣凤的嫁衣如霓似霞,衬得她如此清艳瑰丽,恍如高唐梦深,瑶台初逢,教他如何下得去
手,伤她分毫?
他更不屑——自己未见得就输给那个人!他能让她倾心相与,难道自己便不能教她回心转意?
李和最终放弃了作为丈夫的权利。他默默退出了婚房,在这偌大府邸的另一张床上,孤灯冷衾,度过了自己的新婚夜。
转眼间,悠悠就是三年。
然而三年里,却也不是全无一丝温情。
似是刻意补偿一般,瑾菡在别的情节上,却做足了贤妻良妇的本分。仕途无望,他寄情于金石字画,她便不赀重金,千方
百计为他搜集收敛。衣食起居,行止用度,无一不是精心操持,当年出身清寒的白衣书生俨然变作京华第一纨绔。她甚至
还替他修葺李家祠堂祖坟,为他苦节早逝的母亲申表旌奖……当母亲墓前竖起高大巍峨的贞节牌坊,她随他回到故乡祭祖
,以帝女之尊给他一生贫寒孤苦的母亲拈香叩拜时,那刻他的心里是辛酸又感激的;而她隐藏的愧疚,她在人前为他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