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以为我不可能会忘的!我怎么能不会写字呢?”青石颤声道,“可是我刚才看见毛笔,我突然发现我想不
起来怎么拿它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少年的声音低下去,肩膀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竟然这么难过?张楚衣有些明白了。
能下得一手好棋的少年,不论是什么诗句古文都能信手拈来的青石,应当是很喜欢这些东西吧。
——喜欢到他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忘记。
“你喜欢写字,是么?”
“我能写的很好看的!我……”青石咬咬牙,“我记得我写的很好的……可我忘了要怎么写了……”
“没关系,”张楚衣轻轻搭上他的肩,轻声道,“没关系的。”
“我怎么能忘了这个!我竟然不会写字了,我竟然会——”
青石的手指紧紧扣着桌缘,指甲扣得苍白,张楚衣轻笑一声,捉起他的右手,塞了支毛笔过去:
“头抬起来,忘了有什么关系,我教你。”
青石闻言,红着眼眶抬起头:“……教我?”
“当然要教你,你这么喜欢,难道不想学?”
“你的字……写的好看吗?”
张楚衣果断摇头:“不好看。”
青石眼睛看着他,却又没说话。
张楚衣失笑:“怎么?瞧不起我?”
青石犹豫道:“我以前真的能写的很好看,你能教成什么样子?”
那意思是要是被教坏了,自己肯定会更沮丧的。
“至少可以教你些基础的东西,至于好看的字——”张楚衣不介意在这些地方被鄙视,反正自己的字是真的很难看,他拿
起一本兰青石的抄书道,“这里有好看的字,正好照着学。”
青石拿过书来翻了一翻,似乎很是中意,于是道:“好,那你教我吧。”
看着终于找回了些精神的少年,张楚衣终于不那么担心了。
****
到了晚上,阴蒙蒙的的天竟然开始下雨了。
秋雨不紧不慢,软绵绵地落着,一丝一滴却都带着入肌的寒意。
不想冒雨出门,两人干脆叫仆人把饭端来书房吃。
经过了一下午,也许是因为有过基础,青石学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快。
笔画之类的东西学会了个大概了之后,张楚衣不敢再胡乱指点,吃完晚饭休息了一会儿,他便挑了几本抄书出来让他照着
练习。
结果,这一写竟然就到了深夜。
青石在案上写字,张楚衣本想等差不多了就叫他去睡觉,结果因为自己实在无所事事,所以不自觉地便在一旁睡着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耳边的秋雨淅淅沥沥,反而是更加有用的催眠曲。
睡着了之后重新醒,张楚衣觉得自己是被冻醒的。
雨还在下,窗外没有月光,而是全然的一片黑暗,书房里整整点起了六盏灯,四角各有一盏,书桌上两盏,全都漾着微红
的亮光。
青石好像什么都没在意,还在聚精会神地写着。
张楚衣懂了,青石生前肯定是个书呆子无疑。
看他写的认真,不太忍心打扰,但天色实在已经不经人熬,张楚衣轻轻走上前去,看一眼他正在写的字,立刻是自惭形秽
。
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时辰,原本连笔都不会拿的青石写出的字,已经完全可以和原来兰青石留下的抄书相比了。
……你原来写的字,会不会比这个还要好看?张楚衣忍不住想。
16.温席卧
青石应该是没有察觉张楚衣站在身后,笔迟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张楚衣等到他把新的一幅字写完,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上他的肩,结果自己还没开口说话,青石却已经回过头来。
明明在聚精会神的写字,反应这么快让张楚衣有些意外,微愣间见青石正抬眼看着自己,才道:“天不早了,该去睡了。
”
青石转头看了看窗外,又低头看了看眼前,写过的字不仅堆满一桌子,还有很多已经散落到了地上。
“……哦。”
回答竟是一反常态的木然。
——难道还没从之前的失落中解脱出来?这不像是青石的性格啊……
张楚衣有些担忧,于是安慰道:“你就练了这么一晚上,写出的字竟然真的和原来的兰青石一样好了。”
青石听他这么说,扫了一眼新写出的字,再看看兰青石的原本,眯起眼睛轻轻一笑:“是吧?”
笑起来的样子似乎好些了,张楚衣拍拍他的肩,催促道:“快去睡吧。”
“嗯,这就去。”
青石应了一声,将笔随便涮了几下挂好,然后开始低头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楚衣见此情景,稍稍放下了心,先一步
走出书房,道:
“你这里没有伞么?”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客厅和卧房没有点灯,四周浮动着秋夜的冷意。
青石一愣,直起腰来,站在桌后望了他一会儿,犹豫道:“可能……没有。”
“没事,那就算了。”
反正院子也不大,回房间去淋几步路没什么大不了,张楚衣正要开门,青石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也不管书房凌
乱,拉住他道:“你去哪儿?”
张楚衣见他一脸惶然,奇怪道:“当然是回去睡觉。”
青石抿了抿嘴唇,垂下目光道:“可是外面下雨了。”
“我知道,”张楚衣拿下他的手,“不过就几步路而已。”
青石忙又把手挂回去,急声道:“你不许走,你答应了和我睡在一起,现在忘记了么?”
张楚衣一呆,想起青石之前在自己房间里说过的话,看他现在这么认真的样子,惊愕道:“我以为你只是说笑!”
青石忙摇头道:“当然不是!”
“……一个人睡不着?”
青石立刻点头道:“睡不着!”
张楚衣无可奈何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走了。”
“好!”
青石颇为安慰地舒了口气,终于再次露出笑容。
****
雕栏床一面靠墙,因为是兰家少爷的床,两个人睡绰绰有余,张楚衣习惯性地让青石睡在里面,他刚刚躺好,一旁的少年
便眨眨眼睛,从被子里伸出一双手来。
张楚衣会意,轻声一笑,握住他的手。
房间中没有了光,便显得愈发静谧了。
青石的手似乎比那天晚上更凉——难道是因为今晚的天气更冷?正在这么想着,青石已经闭上了眼睛。
清冷的雨滴孜孜不倦地敲打着窗棂,张楚衣虽然很困,却莫名地不想就也这么睡着。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离着这么近的距离,他突然觉得青石更加好看了。
不论是睁开眼睛的样子还是闭着眼睛的样子,他都觉得都很好看,而且忽然间就看不够了似的。
甚至想伸出手去碰一碰——可惜又不想放开青石的手。
可是,越是这样看着就越是安心,越是安心就越是无法抵挡困意铺天盖地。
于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睡了过去。
也许是心里本能地有些挂念,这一次睡得并不实,虽然不知道睡了多久,但至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睁开眼睛就发现青石正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里全然没有困意。
“……怎么了?”明明是早自己一步睡的,张楚衣又清醒了些,自然问道。
青石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楚衣,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晚上尤其的冷?比前几天还要冷?”
张楚衣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照实道:“的确,因为今天下雨了。”
青石的目光飘忽一晃,沮丧道:“所以我睡不着。”
张楚衣疑道:“因为冷?”
青石点头。
……冷?
张楚衣若有所思道:“照理说你是不怕冷的。”
青石道:“我的确不怕冷。”
看张楚衣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青石皱起眉,继续道:“可是冷冰冰的很难受,难受得睡不着。”
他一边说,一边捉着张楚衣的手搭在自己手臂上。
双手虽然被暖热了,但手臂还是冰的。
那种温度虽然没有冬天的石床那么夸张,但也差不了多少。
张楚衣这才发现,自己被子这边是温热的,青石那边却依旧冰冷。
“难道……全身都是这样?”他忍不住唏嘘一句,如果让自己附身在一块冰上面,肯定也不会好受的。
“天气有多冷,这个身体就有多凉,”青石垂下眼,想了想道,“除非用火烤。”
张楚衣有些明白了:“所以觉得不舒服,是么?”
青石低落地再度点头。
“白天怎么样,也是这样么?”
“白天有太阳啊,”青石勉强笑了笑,“如果又太阳晒着就很舒服。”
张楚衣微笑道:“你喜欢暖和?”
青石可怜道:“当然了,暖洋洋的多舒服啊。”
——想想也知道不会有人喜欢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吧。
“怪不得让我抓着你的手。”
“你的手暖和嘛,这样就能睡着了,”青石笑了笑,却又转而叹了口气,“可是今天天更冷了,所以好像不行了。”
张楚衣听他这么说,突然有了个注意。
不过这个主意实在有些诡异,张楚衣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开口,想了半天,只好道:
“有个办法可以让你睡着,但是你可能不喜欢。”
青石一愣,眯起眼道:“什么方法,你要拿火来烤我么?”
张楚衣失笑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先来试一下,不喜欢的话不许讨厌我。”
青石一愣:“讨厌你?除非你真的拿火来烤我。”
张楚衣笑道:“你转过身去。”
“转身?”青石一愣,不情愿道,“那样的话就要松手了!”
“对,你先转过去再说。”
青石听他这么说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然后转身过去面向墙壁。
张楚衣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
——刚才在偷着他睡觉的就想这么做了。
可别真的被讨厌才好啊。
伸出手,扶住青石单薄的肩膀,张楚衣轻吸了口气,双臂微微用力,一把将少年拥进怀里。
这么做的勇气并不仅仅在于“搂住他”这个有些出格的举动——更在于因为张楚衣只穿着一件单衣,搂住青石的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
附身在冰上不好受,但是活人抱着这么大的一块冰睡觉更不好受!
不过既然已经这么干了,张楚衣咬咬牙决定忍耐,低下头去看对方的表情,青石竟是已然愣住:
秀气的少年傻傻地仰起头来看他,乌黑的眸子里是变幻不定的神色。
“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张楚衣苦笑道,“毕竟这么抱着……的确有些奇怪……”
青石比想象中的还要纤细,这样被张楚衣搂住,体格就像是个女孩子一般,虽然凉的要命,却舍不得放手。
“……没,”青石稍稍回神,使劲摇了摇头,“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抬起双臂,颤声道:“手也要抓着,行么?”
“……可以,”既然是从后面抱着他,张楚衣顺势握过他的手锁在腰际,不知怎的,青石的身体突然有些发抖,弄得他不
禁迟疑,“这样……真的没关系?”
“没……没关系!”青石终于全然反应过来,像是找回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似的,开心得几乎要哭出来,“因为我也想说的
!……可我怕你不答应……没想到你竟然真的——”
说到一半不再说下去,贪暖地向他怀里又缩了缩,笑得很是满足。
见他这个样子,张楚衣不仅松了口气,反而还觉得有些成就感,觉得抱着一块冰睡觉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就能睡着了,对么?”他问。
“嗯!”青石把后背紧紧贴着张楚衣的身体,猫咪似的眯起双眼,“真的好暖和,你身上竟然这么暖!”
这个样子实在可爱,张楚衣微微一笑,轻声道:“那就睡吧。”
青石点点头,却没有依言行是,反而仰起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张楚衣看。
张楚衣垂眼笑道:“看什么?”
“你不冷么?”青石体贴地问。
“还好。”可能是因为看到他这么开心,又可能是因为抱的时间久了,张楚衣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楚衣?”青石再度开口。
张楚衣闭上眼睛:“又怎么?”
“……我真是太喜欢你啦。”
“——呃?”张楚衣不由一震,睁开眼睛,对上的却是青石一面单纯的笑容。
看到这样的表情,张楚衣稍微有些失落。
——青石本身,应该并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犹豫一番,张楚衣却还是决定负责任地纠正道:“这种话是不能随便乱说。”
“不能吗?”青石一愣,“不能说喜欢你?”
“你还喜欢谁?”
“兰夫人!”青石想了想,继续细数道,“兰老爷勉强也算,还有最小的那个小妹妹。”
……果然如此。
张楚衣叹了口气:“喜欢他们的话说出来倒无所谓,但是对别人就不能轻易说了。”
“……连你也不行吗?”青石似乎有些迷惑。
张楚衣一愣,狠心下心道:“不行。家人的话没关系,但如果不是家人,一定要对很重要的人说才可以。”
青石听罢,愈发迷惑地皱起双眉:“……可是,你难道不算是——”
不算是……很重要的人吗?
“睡觉吧。”张楚衣打断他的话,重新闭上眼睛。
——其实很想听他对自己说这句话。
就算只再说一遍,都真的想再听一回。
“好吧,”青石轻轻一笑,也跟着闭上眼睛,“那我就不说了,你在心里知道就行了。”
张楚衣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17.病日闲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方停。
屋外的雨声逐渐消失,青石不知怎的就跟着醒了。
屋子里透着黎明的微光,但仍是有些暗寂,起床还太早,况且身体正倚着个温热的怀抱,青石忍不住一笑,颇为满足地又
向后倚了倚,把双手从张楚衣扣在自己腰前的手中抽出来,转而盖住他的,张楚衣睡得很沉,没有被他的小动作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