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语塞了。
高飞和林家的纠葛也是后来林重楼才逐渐明白的。当初高飞被林重楼的爷爷,也就是高飞的师父逐出林家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高飞执意要娶倚月楼的堂主,而是因为林重楼的姑姑、林重楼之父的亲妹妹喜欢高飞,林重楼的爷爷也早就有意将女儿许配给高飞,而高飞却坚持不娶。
本来不娶也就罢了,可奈何林重楼的这位姑姑脾气倔强,闹出很多事儿来,最后把自己折腾死了。林重楼的爷爷又极为疼爱这个女儿,这样一来,高飞在林家也就呆不下去了,不得已才离开了林家的。
高飞也听得出林重楼话里的揶揄之意,想自己这种经历的人劝这样一件事也的确没有说服力,也就不再劝了。
这座楼船顺着隋炀帝当年为了看琼花修造的运河而下,速度稍快,一直没有停过,再行驶了约七天之后,船终于进入了扬州的码头。
林总管亲自传信去了,一直没有回来,林木收拾了包袱,领头在前面走,对林重楼和高飞说道:“公子、长老,家中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不知公子是要马上回家还是想在马车上歇一歇?”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船,就连踩着实地都感觉脚下是晃着的,的确需要有时间来缓一缓。
高飞无所谓,便看向林重楼,而林重楼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径直往码头边上的小茶棚而去了。
林木看了看高飞,后者叹息成行,说我们也过去喝杯茶吧。
一面走一面看着林重楼的背影,高飞心中越不是滋味——自从那天之后,林重楼和他在船上七天,整日整日地翻看书籍,诗词曲艺、兵法武谱什么都看,也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就是愣没有说过一句话。
高飞每每看着他面色沉静的样子都忍不住想起自己每一年到武林盟去探望这个小少主的情形,其实他早看出来自家少主对楚青岫的不同寻常。林重楼幼年丧父,一直心思缜密沉稳内敛,几乎没有什么小孩子的朝气,到了武林盟后如果不是楚青岫在,或许自己每年见到的不是一个正在长大的孩子,而是一座正在壮大的冰山。
那个小茶棚其实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的,主要都是给码头上卸货的工人和船上的水手之类歇脚之用。也不知林重楼此时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高飞和林木跟过去,只听到林重楼和身边坐着的水手——这个人高飞认得,好几次林重楼出去外面透气都恰好遇到这个水手,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十分健谈,性格热情开朗,林重楼竟然能和他谈上几句话。
高飞和林木听到林重楼问水手:“你做我这趟船的生意之前就听说扬州要有一场好事发生了是么?”
那水手道:“是啊,听说是哪户大户人家娶媳妇,半个扬州的绣庄都让她给包下来了,赶着做什么凤冠霞帔婚服啊,鸳鸯被鸳鸯枕啊,听说还绣了什么百子千孙的图案,用的绣工可多了,给的工钱也多。诶呀,就是我家的女人都不是细致的人,哪里会绣什么,不然也能赚一笔。”
林重楼喝完手中陈旧瓷杯里的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告辞,他并没有坐马车,而是骑着马往家里走的。
水手看着一行人簇拥着林重楼离开,不由疑惑地喃喃道:“这伙人什么来头?不是刚从京城来的吗?怎么这么大派头?”
一边刚刚搬了货上来休息的工人道:“你跟他们走了一路竟然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那个小哥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他,他一路上难得说一次话,向来只有我说话他闭嘴的份儿。”
工人恨不得把桌上的茶壶砸他脑袋上,喝骂道:“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宅眼鬼!”手一指他们扬尘离去的方向,“各个骑着高头大马腰上挎着宝刀宝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能有这阵势来接人的,咱们扬州城里还有第二家吗?”
水手明显噎住了,声音有些颤抖:“你说的是……林家?”
林重楼骑马骑得飞快,像是要逃命一般,可是他毕竟离家久了,记忆里的街道和现实中的重合一时间有些难以完成。迷惘了一会儿,忽的他听到隐隐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而街道上的人也不是很多。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林重楼手中操控方向的缰绳微微一勒,掉转半个马头,朝鞭炮声而去。
白马蓝袍,冷眉俏眼,风吹衣袂飘飘,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冷凝的气息。这就是林家和江南武林各大人物初次见到学艺归来的林重楼时的第一感受。
林重楼从马上下来,没有人为他开道也没有人为他的身份辩解,而围在林家大门门前看热闹的等着领喜饼、吹锣打鼓的人们自然而然地避开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林重楼简直就是一只螃蟹,横着走进了这个张灯结彩红绸满墙的大宅院,走过假山池塘的边沿,走过亭台楼馆的月牙门,走过轩榭庭阁花草丛……
一路上满目刺眼的红,他走得畅通无阻。
喜堂上,做得在首位的自然是他的母亲林夫人,两边列坐的都是扬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必定是要和林家关系很好的,好些都是长辈,足够当林重楼的爷爷奶奶的了。
在场的大部分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会有个人这样就进来的,突然而突兀。而更多人惊讶的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林夫人看到之后都没有怒气冲天要喝令家丁把人拖出去的反应?就连喜婆都被这诡异的气氛给弄得不敢说话了。
林重楼的目光从主屋墙上贴满了大半个墙壁的双喜字开始看,仅仅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看得出自己的母亲有些衰老憔悴,就算是这个叱咤江南武林的林夫人也逃不过岁月倾轧的齿轮。
他最后的目光落到那个因为四周突如其来的寂静而自动掀开了红盖头的新娘身上,那红盖头里面还有一层珍珠面翳遮住了她的脸容。
林重楼的脚步在她面前站定了,隔着珍珠链之间的缝隙,打量着她。
这个就是柳家大小姐柳轻梦吗?林重楼几乎想要摇头了,他实在是想不通这样平庸的长相林总管是有多昧着良心才能夸出这个柳轻梦好得过皇帝身边的妃子?
这样子还不如到南蛮去当奴隶再好不过了他在心中毫无顾忌地轻蔑挑剔着。随即,他还是先上前单膝跪在母亲的座前,双手握拳举过头顶,“娘,孩儿回来晚了,让娘挂心了。”
林夫人颤抖着的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扶他起来,满眼泪花地一遍遍摩挲着他的手,哽咽着道:“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林家公子!
一个个上前来寒暄,却也没有将林重楼围成饺子馅,林夫人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紧攥着林重楼的手和一帮子老资历周旋着,挨个让林重楼问好。后来,林总管同他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样激动过。
这一屋子的人都应该高兴着,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可的确有人不高兴,还是正当的,那就是都围着新郎转而备受冷落的新娘子。
柳家虽说也是江南望族却不在扬州,柳家小姐是从金陵而来,一路上跟着陪嫁的的除了一个丫鬟一个奶妈之外,还有一个表亲姐姐,来自蜀中唐门,是唐门的二小姐,她是来送嫁的,送完了顺带回蜀地去。
唐门门风一向以狠毒著称,唐家二小姐唐伶秋自然也是个狠角色,她是来送嫁的,要的是看到自己表妹风风光光的,可谁知这一路上来,新郎连个面的没露,轿门都不是新郎踢的,这才知道林夫人和柳家商量的是让柳轻梦先嫁过来,定了名分再说。
她本来就气愤自己表妹给这么怠慢了,可人都到了扬州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一口气刚咽下去,没曾想刚进喜堂这听说没影儿的新郎竟然回来了!回来就回来了,怎么着也应该要先拜堂成亲啊,怎么还把新娘子冷落着一旁说话去?你说话也该吧新娘送进了洞房之后再说啊!
唐伶秋一口气咽不下去,一拍桌子大声对人群聚集的地方喊道:“喂!你们说够了没有?今天是办喜事还是开堂会?要说话你们自己说去,我和我表妹先走!”说着就要拉着柳轻梦的手走。
“伶秋姐!”柳轻梦低低喊了一声,任凭唐伶秋怎么拉她都不动。
本来鼎沸的人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林重楼眉头一皱刚要说话,林夫人分花拂柳一般从最里面轻松走到唐伶秋柳轻梦面前去。
林夫人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很温婉的模样,但眼中却丝毫笑意没有,反而带着些威慑。唐伶秋也是从小在蜜水里泡大的,她是唐家嫡女,唐家上上下下都宠护着她,可是她一见林夫人这个眼神,第一反应竟然是腿有些软,有些后悔,后来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件事是自己这边有理。
林夫人道:“唐二小姐,今天是我儿子和儿媳妇的大好日子,你要把我儿媳妇带走我儿子怎么办?”
唐伶秋哼道:“有你们这样办喜事的吗?新娘晾着半天了,新郎连个礼服都没换上,半点诚意都没有!我表妹可是十里红妆的陪嫁,你们林家就这样对待我表妹?怎么着,亲家想变……诶呀!”
“仇家”这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柳轻梦便狠狠掐了唐伶秋一下,唐伶秋不明所以地看她,柳轻梦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耳语道:“表姐,本来我娘就和林夫人说好了,要是林家公子今天没回来,我就直接住下,等林公子回来了再拜堂。”
唐伶秋一脸“我怎么不知道”的表情,不过她想了想,依然觉得刚才受到了轻视,于是仍然梗着脖子僵挺着。
林夫人好脾气地笑着,轻声说:“唐二小姐也看到了,我们林家的家世是不会辜负柳家的十里红妆的吧?而且我儿子刚刚回来,你让我这个老母亲怎么能控制得住,一时半会儿没顾上你们,”她向柳轻梦看去,“你们该不会生气吧?”
柳轻梦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朝林夫人轻轻福了个身,低垂臻首,珠帘在她额前微微晃动,像是蝴蝶震动了翅膀。她道:“娘言重了,轻梦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进得林家,那是再结林家和柳家的秦晋之好,哪里会计较这些小节?”
柳轻梦这一声“娘”和话叫得说得都颇有大家风范,又端庄又是给足了林家面子,不仅堂上的人都一阵啧啧称赞,林夫人心中对这个儿媳的印象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如此一来便有人提议:“林夫人,你看公子也回来了,不如今天就拜堂吧?你看怎么样?只是不知这礼服……”
一旁便有人截口道:“这林家办喜事的事情都传了一个月了,这大半个扬州城的绣庄都让林夫人给包下来了,我就不信公子的礼服没做出来——林夫人,不如就拜堂了吧,你看着新娘子没拜堂就在婆家住下,这种事传出去也不好不是。”
“这……”林夫人眸光流转,正要说话。可人群中却传来一个声音,微微低沉,辨不清里面的感情。
林重楼上前一步道:“娘,这件婚事似乎我还不知道呢。”
第二十九章: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中)
林重楼这一句话在人群里几乎就是像一滴水滴在滚烫的油锅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不消说其他人议论纷纷不止,唐伶秋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点着了。
她指着林重楼怒声喝道:“你小子什么意思?嫌弃我表妹是不是?你小子这样慢待我表妹是我表妹贤惠没计较你,你还先嫌弃上了。这么着,现在是要当众悔婚还是怎么样?”
柳轻梦给她吓着了,反应过来后一把掩住唐伶秋的嘴,低声道:“表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林夫人显然也愣着了下,没明白林重楼的意思,不过她七窍玲珑心,哪里能没听出来林重楼话里的情绪不对,上前去拉着林重楼的手一边对众人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各位,我这个儿子大概是坐了几天船,让那船晃糊涂了,看来他还是需要休整一下。”顿了顿,眸光直直望向林重楼,“是吧儿子?这堂明天再拜,礼服你也该试一次,人生头一遭成亲娶媳妇儿,你爹又不在,娘怎么着也得给你办体面了,免得百年之后我下了地,林家的列祖列宗会不收我的。”
她手下用了很大的力,再加上眼神语气,林重楼一下子便语塞了,此时更是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旁斜插了进来,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团髻圆圆的配上她的月牙眼十分可爱。她拉住林重楼的另一只手,摇了摇道:“哥,你真的回来了?我刚才听到还以为是有人骗我的呢!”
林重楼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妹妹林采薇,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对她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喃喃道:“是啊,我回来了……”
林采薇有转身对柳轻梦道:“嫂子,你还是也休息一下吧,今天你不是也才到扬州,你和我哥都累,今晚就是拜堂了洞房花烛也干不了什么不是么?不如明天休息好了再拜也不迟嘛。”
众人哄堂大笑,柳轻梦羞红了一张脸不说话,唐伶秋呵呵笑着逗她“你这么小个丫头片子也知道洞房花烛要干什么?”
小丫头脆生生地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就是洞房花烛了才有小宝宝嘛!”
这一回笑声更厉害了,简直有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了。
林夫人脸色稍霁,也笑着道:“那就这么定了,唐二小姐,你今天就先陪着柳小姐住一宿,好好休息,明日吉时拜堂。”
林重楼眉头皱得很深,听到林夫人这一锤定音的话便要张口,孰料林采薇跟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转身踮起脚尖抱住林重楼的颈脖,单手捂在林重楼的耳边轻声道:“哥,信在我这里。”
林重楼一下子就呆了,如五雷轰顶的呆,就这样呆着被母亲和妹妹一手一边拖走进了房。
林重楼呆呆地坐在桌前,而帮着他送信回来的林管家则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口中还塞着一团布。
林夫人看了看自己儿子,再看了看桌上的信,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林管家,冷冷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总管的口中的布被林采薇拿了出来,林总管喘了几口气,瞧了眼那桌上的信,说道:“这信是几天前公子让我快马加鞭送到扬州的给夫人的,可我到的那天,夫人您不在,小姐就……”
林采薇叉着腰,眉目间一股子娇蛮:“娘,你说这样的信我能给你看到吗?我上前抢了几次,他都不给我,我只好让人抢了。幸好我抢了,不如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林夫人看着自己女儿:“会出什么事?让我看着会怎样?这喜事一个月前就开始办了,还能停了不成?你个没长大的丫头别瞎做聪明!林总管跟你爹是好兄弟,你该叫叔,怎么能这样对人家?还五花大绑上了,你以为你是公堂上的老爷审犯人啊?——还不快给松绑道歉?”
林采薇本来还想显摆显摆,这一下子给母亲说蒙了,悻悻地亲手给林总管松了绑,耷拉着个脑袋低声道歉,眼眶都给委屈红了。
林夫人还想训以训自己女儿,可一看自己儿子那目光呆滞的样子,又拿起那信笺看了一眼,那上面写着的不过表达了林重楼自己不想娶柳轻梦,完全没有个理由。林夫人把信压在林重楼面前,“重楼,你说你不想娶柳家小姐,是为什么?”
林重楼眉眼动了动,他缓缓道:“我看不上她。”
林夫人愣了一下,却道:“你以前都没怎么见过她,你怎么就看不上她?”
“我见过她几次——这还是娘你告诉我的,我脑子里根本连她长什么样都没有一丝印象,这样的女子,我娶了做什么?”就是娶个花瓶也得挑个好看的摆着吧?随便弄点陶土活点水一捏、往火里一扔,拿出来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就摆家里,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