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人么?”水寒看看那些远远的或坐或立的青壮年。
“老人和孩子们都住在山后头的谷地中。”见水寒望着远处那群人面露不解,李二忙解释道,“我们本已经在那谷中开出来一块田地,准备在那里定居下来。可是没有播种用的种子和农耕的器具,所以才想到劫道的法子,想弄点银两买种子……哪想到竟然会劫了公子的车马。”大概因为认定喜子是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李二竟没了先前的气势,说话声音不自觉的越来越低了,身子也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
这样么?这倒也说得通,可是,县令为什么要打了朝廷的名义趁着大旱收了农户的土地呢?
“那个留山羊胡的是你们什么人?”
“山羊胡?”李二愣了一下,显见没明白水寒问的是谁。
“那个姓江的。”见李二发愣,喜子便在一边提醒。
“啊,你是说江大侠……”看喜子脸一冷,李二忙又改口道,“他姓江是误打误撞的进了我们现在住的那片谷地的。说是去邢州州城头亲戚的,结果亲戚没寻到,盘缠也用完了,走到那片谷地便迷路了,我们便收留了他。后来村长和我们商量着要劫点钱财买点粮食和种子什么的,他就自告奋勇说曾经习过武,可以给我们打下手。这个山头”。说着李二指指官道一边的那座岩石丘陵,“这山头上以前有两个打家劫舍的山匪,我们想借他们的这块地方用用,结果他们非但不给还打伤了我们很多人,后来姓江的一出手就打过了那两个山匪,占了这个山头。”
所以山羊胡也才会说这是他的地盘啊。水寒点点头,世代以土地为生的乡民生性淳扑,自然会对帮助他们的山羊胡信任有加,也自然会为其马首是瞻。因为缺种子器具竟会想到打劫,还跟山匪商量着要借他们的地方用用,这些乡民也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不过山羊胡说的接到上头的指示,这上头又会是什么人?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们现在住的地方?”歪了头思考了片刻水寒问。
“好。”李二听水寒想去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看看忙大幅度点头,生怕因为自己迟一点应下,水寒便会改变主意。“不过……乡下人,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招待的,公子若是不嫌弃……”
“无妨。”水寒点点头,站起来。
见水寒要跟了李二去看看,喜子忙招呼了七名少年重新套了马车,给散放在树荫下的马匹重新上了马鞍。一行人便被这群乡民如众星捧月一般环绕着离了官道,往丘陵后去了。
喜子坐了车辕赶了马车随着前面带路的乡民离了官道,碾了路边的青草,拐了个大弯,找到一片缓坡绕到了那石头山的后面。
马车还未翻过丘陵,水寒,轩辕天晨,喜子,春夏秋冬四名宫女,七名少年,还有赶车的喜子全都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原本还以后这丘陵后面要么是一马平川要么是一片丘陵,却不想映入眼底的竟然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丘陵下一片舒缓的山坡合围了一块平缓的谷地,谷地四周是一片繁茂的林地,林地的边缘隐隐约约有些干枯的枝桠,看起来像是树枝搭起来的临时的窝棚。谷底中央一片方方正正的深褐色,大概就是李二说的开垦出来的土地,一条小溪蜿蜒着从田地中间穿过。的确,这谷地对像李二这样失去土地的乡民来说不啻是块难得的世外桃源。
“就是这里了。”走在马车边地李二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头,似是怕眼前的景致污了这一行人的眼睛一般解释道,“穷乡僻壤的……”
沿着村里人开出来的小道,还未下到谷底林地里的村庄,老远便听见孩子的笑闹声,很快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便沿着山道跑过来。
那跑过来的几个孩子看到这群人带了一辆马车和十几个骑马的外乡人来先是有些吃惊,接着便满脸好奇的围过来。
李二怕这些孩子惹烦了水寒他们,便大声呵斥了那几个孩子几句,让他们回村送信,说有贵客到了。那几个孩子便一哄而散,沿着山道重又跑回了村子。
很快马车进了村子。大概是那群先回村子的孩子们通知了村内人,林地边缘每个树枝苔布搭起来的临时窝棚前都有人满脸好奇的看着这一行人。窝棚后面还不时有女子探出头来,向人群中张望。
马车在一片空地上停下,喜子跳下车伸手掺了水寒出来。待轩辕天晨也下车,李二便带了他们二人往一个比较大的窝棚走过去,“我们里长就住在这里,您等等我去喊他出来。”说完李二就钻进了窝棚,很快便带了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出来。
“大侠,你可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不知道李二刚刚在窝棚里说了什么,那老人从窝棚里一出来便双膝跪倒在水寒和轩辕天晨面前。见这老人跪了,李二带他们来的这群人还有原本立在窝棚外的人,甚至连不懂事的孩子都被自家父母按了头,齐刷刷的双膝跪倒。
呃……看着跪了满地的大人孩子水寒再次郁闷。扭头看轩辕天晨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便暗自撇了撇嘴,弯了身子伸手扶了那满头白发的老人。
老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李二忙从窝棚里拿了两只临时用树枝木板做的小板凳递给老人和水寒。
老人候着水寒坐下才由李二扶着坐了水寒的对面。喜子见此情景便立在水寒身后。轩辕天晨不知道从哪又弄来一只小板凳也挨着水寒坐了,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跟李二说的里长攀谈起来。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李家庄本是邢州下属杨庆县县内的大庄,庄内有几百口人和上千顷的水田。田地里出来的粮食虽多却因为县内苛捐繁重也就勉强能维持温饱。本来按年成算,去年算是小年,打下来的粮食不如往年多,要交的苛捐却并未减少,所以今年开春李家庄内的村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没了口粮。
村民们本想向以前一样跟村中的富户借了粮食银两先过了难关再说,却不想村中和县城的富户竟然如同商量好一般,全都说没有粮食可借,若想要银子就拿了田契以每亩二钱银子的价钱来换。农民本就是靠了土地才能过活,况这给的价钱也太低自然没人肯卖。可是到了该春播的时候,苍江江水迟迟没有下来,土地干旱,播种已是不可能。万般无奈之下便有人把用来育秧的种子当做口粮吃掉了。吃了种子就没有种子下种,也就只好贱卖土地,换得一点粮食充饥,免得被饿死。
就这样,不出半月村里的富户们便收了村中大部分的土地。之后又派人到处游说还未出卖土地的村民。这村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无粮可吃贱卖土地,尤其是那些种了大半辈子地的老人们,宁可饿死也不会出卖土地。富户见游说不成就干脆派了打手来抢了地契强行丢下几两银子就大摇大摆的离去。
村民们气不过,便一纸诉状告到了县衙。却不想那些富户竟然买通了县令反诬他们敲诈勒索不成诬告乡里,去的人被挨个打了板子。有几位上点年纪的老人见此情景当场气绝,村里人便拉着县令评理,却被县令反诬说李家庄村民造反,抓了十几个村民给关进了牢房。扬言庄内之人若不在限定时限内交出地契便将那些人斩首示众。所以万般无奈,里长才带了全村的地契去官衙换回了村中之人,之后便带了村中人远遁他乡。也因此才会有后来的劫道,和巧遇水寒他们。
说到后来整个村子都给愁云惨淡,男子们个个都握紧了拳头,女人们则哽哽咽咽的低头拭泪。
水寒坐了小板凳,歪了头认真的听轩辕天晨和里长一问一答。听里长讲完过往忽然问,“这个谷地偏僻的很,就算是在附近居住的人也不一定能找到,李家庄离这里有百里之遥你们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第四十二章:谷中赏月
“这件事啊。”里长听水寒问便微微抬了头,眯起眼睛望向远处,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十八年前两江发大水,冲毁了无数村庄也淹没了无数的田地。那场水灾啊,水又大,来的又猛。洪水所过之处到处都是一片汪洋,整个邢州也就只有那些地势比较高的山坡丘陵还露在水面上,低洼一点的地方不要说地面,连百十年的大树都被洪水没了顶。因为腿脚快逃出来的人房子,地都没了;没逃出来的,连命都没了。那次大水我们李家庄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死了人,我大儿子就是因为没逃出来给洪水卷了去了……”说着说着,老人的眼里便有了泪花,四周围坐的人群里年老一点的个个都面露戚色,甚至人群后还有低低的抽泣声传来。
“后来啊。”低低的呜咽了片刻,里长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去了眼角的泪花,“朝廷派了钦差治理水患,赈济灾民。派的是就当时的亦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说着老人便恭恭敬敬的冲着天空抱了抱拳,“皇上带着我们沿沧江两岸修坝筑堤。这片谷地原来并没有现在这么深,是因为皇上带人取了这里的土修了五里外的河坝才会变成深谷。老朽不才因为曾经跟着皇上治过水所以才知道这一片谷地,也才会带了庄子里的人逃到这来。”
“爷爷,您又糊涂了。”里长的话音未落,里长身边盘膝而坐的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忍不住插嘴。
“糊涂了?”里长一愣。
“修河坝都是沿河两岸直接取土,哪有跑到五里外的山沟沟里来取土的。您说,您不是糊涂了是怎么?”
“这个我也不明白,”里长纳闷的搔搔头,“当年也确有河工们说修坝在五里外取土太远,可是皇上说按照他的办法行事可以保证苍江两岸世世代代都免于水患,因此当时虽然我们也不明白什么原因还是照着做了……”说着老人的脸上便露出了一副沉思的表情。
“你个小兔崽子,又说你爷爷糊涂了,你才糊涂了呢。”半晌,老人忽然记起刚才青年说他糊涂了,气的撅了嘴伸了手指头狠狠的敲了一下青年的脑袋。
“就是糊涂了嘛,”青年呲牙咧嘴的抱着脑袋还不服气,“皇上又不是傻子,哪有舍近求远的跑到这来挖土的。您就因为当年治水的时候皇上给了您一块窝窝头逢人就说皇上的好。他要是真的好怎给咱们派了这个么贪官污吏来。”
“说皇上的坏话,你这是大逆不道知道不,要是给官府的人听了去可是要杀头的。”里长本来还骂那青年,忽然听他说皇上的坏话,忙伸手捂了他的嘴,一边捂住青年的嘴还一边抱歉的看看水寒他们。
舍近求远?水寒把手支在膝盖上,支了下颌微扬了头看头顶枝叶间随着微风一闪一闪的光斑。他倒不认为轩辕亦会毫无原因的舍近求远,这山谷八成就是他当年治水所修的众多泄洪用的围堰中的一个。这里不是李家庄村民的世外桃源,因为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一片汪洋。
水寒扭头望望身侧的轩辕天晨,见他也了然的望着自己,同时做了个极不明显的询问动作便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告诉他们这件事的时机,如此重大的事自然要挑了时间先单独跟里长说了。
水寒对面,那青年不知道低低的说了句什么,气的原本坐在小扳凳上的老头一个高蹦起来,吹胡子瞪眼睛的拎了本穿在脚上的半截草鞋往那青年头上拍去,那青年龇牙咧嘴的到处躲闪引来一片笑声。
既然遇见了这一庄的人就不能放着不管,今夜怕是要住在这里了。水寒看看头顶的太阳扭头冲身后立的人勾了勾手指,喜子便弓了身子,凑到水寒身边,水寒伏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喜子应了一声便带了七名少年骑了马离了山谷。
直到夕阳西下,消失了一下午的喜子才带了七名少年重又回到了山谷。回来的时候原本的坐骑变成了拉车的脚力,喜子身后七辆马车纵列排开,车上堆了一袋袋的大米面粉谷物和蔬菜,最后一辆车上甚至还捆了两头肥猪。
看这七辆马车驶进山谷,谷内的大人小孩一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淘米和面,杀猪洗菜,几乎每间树枝和柴草搭起来的窝棚前都点了火,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炉灶上架了铁锅水壶。空气中除了柴草燃烧时那有些干燥的草木灰香味外还夹杂了米饭大饼和煮熟猪肉的味道。
亮着嗓门陪了水寒和轩辕天晨说话的男子个个脸上都笑意难掩,灶边烧火做饭的女人们低低的说话声中不时传来几声刻意压低了的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待肉香飘起,原本还到处乱窜,肆意打闹的孩子们忽然就没了动静,细找下去竟都蹲在自家窝棚前灶火上的铁锅边,对着锅内翻滚的白肉流哈喇子。虽然不是年节,整个谷地中却充满了过年的喜气。
一庄子人,忙忙碌碌吃过晚饭天已黑透。按时辰算虽然是出更时分,但农户们习惯了早起早睡,所以很快这块谷地就都陷入了沉寂。偶有骤起的鼾声传来,和着一两声昆虫的低鸣反使这片林地更显安静。
轩辕天晨离了里长的窝棚回到车前,里外寻了一遍并未发现水寒的身影便问斜靠了树干值夜的喜子。喜子往远处努了努嘴,轩辕天晨便顺着喜子嘴角指的方向望过去。
离着这片空场十几丈远的一棵老树上,水寒贴了树干坐在树上一根横生了的枝桠上。后背靠了树干,一条腿立了膝盖,脚踩在树杈上,另一条腿垂到半空中,悠闲的来回摆动着。单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支了下颌,微扬的小脸透过头上的枝叶一动不动的望着天上一弯明月。皎洁的月光下,一身素白窄袖长袍的水寒竟如月间落入凡尘的仙子一般清冷孤寂。
“小寒。”一声低唤从树下传来,水寒一愣,就在他发愣的时候,轩辕天晨飞身跃上了水寒坐了的那根枝桠,然后脚下加了几分力道踩了踩那枝杈,见那枝杈虽然上下颤了两颤并没有断裂的迹象,知道能禁得住他的重量便满意的坐了下来,并把两条腿垂到半空中。
“跟里长谈过了?”水寒瞟了眼坐在树杈上两手撑了身侧的轩辕天晨目光重又移回到悬在夜空中的那轮弯月上。
“谈过了,里长说他们明日便收拾了东西迁往高地。”
“哦。”水寒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即放了支着下颌的手,皱了秀气的眉毛,“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么?”
“什么事?”轩辕天晨不明所以,转头看向水寒。
“就是张家庄的土地全都被强买这件事。这些富户强买了全庄的土地做什么用呢?”
“地主是因为有了大片土地才被称为地主,凡是地主都希望自己占的土越多越好吧。”很明显的原因,轩辕天晨不知水寒为何会有此一问。
“可是白日听里长和那些村民的说法,往年收成不好他们都是跟地主和富户借高利贷,怎么今年会突然要强买土地呢?而且,背后还有县令撑腰。天晨,你可知道依照飞岚的法令,强买强卖土地可是要流放千里的,就算富户不知道作为父母官的杨庆县县令不会不知道。知道了竟然还冒着丢官罢爵被流放的危险偏袒这些富户,这又是为什么呢?还有……地主家的土地都是用来出租收租子的,可是听着谷中人说他们离开村子后也曾派人出谷打听消息,得来的消息都是无论是官差还是富户手下的家丁奴仆都没有寻找过他们。没了这些世代务农的村民,他们强买去的地又租给谁呢?”习惯的微微歪了头,水寒重新支了下颌,手指轻轻的敲着自己右边的面颊。
“要去查么?”轩辕天晨问。
“啊,那个啊。”听轩辕天晨问,水寒忽然有些慌乱,“中午喜子出谷的时候已经带消息给隐卫,让他们调查去了。”
“隐卫么?”轩辕天晨没想到皇家三卫之一的隐卫竟然也受水寒差遣,额前碎发形成的阴影下,某种情绪从眼眸中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