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他就赢了。那是初二下学期,他爸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又开始问他妈要钱,唐锐操起一把椅子,直接砸到了他身上,然后用散了架的椅子腿把他打出了家门。
那次没人报警,之后他和他妈好好地过了一个月没有他爸的日子,然后他爸又死皮赖脸地回来了。唯一的变化是再也不当着他的面动手打他妈。
那也是第一次唐锐觉得自己特别有用。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初三。
“我初三的时候其实就不想再读了。”唐锐说,手里的啤酒已经不再冷了,林晴天默默地把铝罐从他手里拿了出去。唐锐缩着身靠着假山坐着,却又把腿伸出来。“高中学费更高,而且读完了还得再读,还得好几年,这要什么时候才到头?”
“所以那时候我就经常逃课,到学校外面,那时候也认识了一些人。”他从眼角瞟了一眼林晴天,林晴天还是挺淡定的样子。“我想着我能找点什么事做,不过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又根本不想干那些苦力的活。所以就……和一帮人混着。有时候也会闹出点事……”
林晴天总算是明白看起来像个好学生的唐锐在对上章立的时候怎么会那么有经验了。他想着那时候看见唐锐打工的样子,忍受着肮脏的环境低廉的薪水。十三岁到十五岁的他,所想所为几乎就是两个人,林晴天百感交集地说不出话来。如果他遇见十三岁的唐锐,也只会当他是不良少年之一。
遭遇了那样的变故之后,没人看见的地方,他就那样自己拼命地长大。
“反正,到后来还是被我妈知道了。老师叫她到学校,说我再逃课就要把我开除。”
林晴天想,那对徐玉珍肯定是晴天霹雳。唐锐的表情也因为记忆而变得悻悻然。
“我长那么大,那是我妈第一次对我发火。她问我,我是要像我爸那样吗?如果我要那样,那她一辈子就都毁在我们两个人手里了。”
那是唐锐第一次听说父母的故事,相恋,私奔,所托非人,覆水难收。
“如果没有我,我妈也许就能更彻底地摆脱我爸,重新开始。可是有了我,事情就不一样了。”
“所以,那天遇见露露,我想帮她,就去找了欧阳。”唐锐停顿了一下,假山沉重的影子落在他脸上,“但最后还是你帮了她比较多。”
林晴天摇头。
露露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唐锐为她做过什么,但唐锐也完全不是为了她。
“别……”林晴天说:“别觉得是你对不起你妈妈,觉得是因为你,你妈妈才……你妈妈不会那么想的。没人会那么想。”
他想说其实还不止这些,他想说,你很好,你很重要,你做得已经很好,比大多数人都好。
如果语言有用,林晴天会用上他所知的所有的语言,只要可以抹掉此刻唐锐脸上的黯然。
第114章
他的所想也许清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因为唐锐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犹豫而缓慢地转过脸朝着他靠近过来——
哐的一声,把这边的他们俩都吓了一跳,通向天台的门被打开了,不知道消失了多久的谢飞终于回来了。
跟着他的还有一条狗,疾行如风,一下子就蹿进来,进来先撒着欢在天台跑了一圈,凑到烧烤架边,又被人齐齐嘘声撵开。谢飞跟在它后面,手里还拿着条绳子,好不容易在林晴天的帮忙下把狗重新套上,又从小安那里打劫了一条刚烤好的鱼丢给它。
“这小混蛋不怕人,看见什么抢什么,抢了不合心意又丢得到处是。总之就是个爷。”
他嘴里说着抱怨的话,眼里的神色却是得意的,那只狗似乎也明白,吃掉鱼之后就转过来蹭他的腿,蓬松的尾巴拍打着他。谢飞笑。“看看,想吃东西就会来这一招——但你还没办法不受用。”
这话不知怎么的听得林晴天另有一番触动,他瞟一眼唐锐,唐锐正蹲下身去呼噜狗耳朵,谢飞正说小心点它不太喜欢被人摸,狗狗抬起鼻子在唐锐手心里蹭了蹭,正对着看了他一会,似乎在辨认他的脸,它凑近去嗅了嗅唐锐,然后整个跳着扑上去,唐锐差点被它扑向后得倒进了金鱼池子里,幸而一手撑地才没摔得太难看,但也够狼狈了。
“它挺喜欢你嘛。”谢飞也有点惊讶。“它一向可不怎么亲人,特别是陌生人。”
林晴天过来帮忙,将过分激动的狗给控制住了,狗狗暂时乖乖地顺服地站在原地没再扑,但尾巴还是热切地摇摆着,讨好地凑过来他们俩身上蹭着。
“可能,还不是陌生人。”唐锐若有所觉地说,他的手顺着狗的后腿摸着,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蹲着,拉着项圈把狗头拉到和他平视的水平上。
“你还记得我啊。”唐锐说,狗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和他对望着,然后伸出舌头开开心心地照着他的脸就乱舔一气。
林晴天失笑,他也蹲下来,看看唐锐又看看狗,唐锐奋力推挡着狗狗的口水攻击,于是狗转而过来进攻他。林晴天按住它,那躁动又熟悉的感觉,让他也想到了,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狗的后腿,然后瞪大了眼睛:“嗯?这是——小白?”
小白对他们俩咧开嘴,同时把尾巴摇的都要掉下来了,如果放在人身上,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大大的笑脸了。
“哟,不会是你们的狗吧?”谢飞说,他的惊讶不比他们少。“半年前它不知怎么的跑到我车上,我找不到失主就一直养下来。”
“它不是我们的狗。”林晴天说,他看着唐锐顺着毛摸着小白,眉间的温柔瞬间让林晴天的心也软成一滩水,小白丢了的时候,唐锐正好受了伤住院,他一直以为唐锐已经忘了小白。原来并不是。“它就是之前在派出所呆过几天,后来跑丢了。原来跑到队长你这里来了。”
唐锐没听他们在说什么,或者也不在乎。他轻轻地挠着小白脖子处的毛,小白乖乖拉长身子让他顺着脊背抚摸,呜呜撒娇地叫唤着。这半年小白已经长成一只大狗了,唐锐差一点就没认出它来,它没有了当初在街头生活的怯弱和不安了,不再是一只流浪狗,而更像一只家养的狗那样安稳自信,因为知道有人会爱它保护它。
唐锐忍不住笑了,他用力揉着小白的头,抓着它的耳朵轻轻抚摸,小白好像知道他在对它“说”什么,亲昵地用脑袋撞着他的手心。它当然懂的。
嗯,现在都好了,你长大了啊。你有了一个家。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你了。
唐锐光着脚踩在地上,找了一下才穿进鞋子里。他摸着黑下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到厨房。
厨房比房间里要亮一些,路灯从后窗户的缝隙里漏进来,他朝外面看了一眼,街上很安静,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街角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滚动了一下,可能是一只野猫,也可能是一只塑料袋。他碰了一下口袋,有点后悔刚才没顺手把枕头边的手表拿出来,他想看看时间到底是多少了,不过说回来,看了也没什么用。
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滑过喉咙,以一种实体的错觉落在他腹部深处。安全感,唐锐想,真奇怪,今天晚上,他一直在想着这个词。
唐锐忽然有点抵抗不了想看看林晴天的念头,只是一下子,靠近一下下,马上就回自己那边。
但他信不过自己的决心。
唐锐缩回了自己的被窝里,瞟了眼对面那张床,无声地叹了口气。
“睡不着?”
黑暗里蹦出来这三个字,忽然得差点把唐锐吓得心跳出来——一瞬间他几乎怀疑林晴天连他脑子里转的念头都知道了。
林晴天翻了个身,朝向他。唐锐看不清他的脸,同时也知道林晴天也看不清自己,但仍然感觉到林晴天的目光从自己皮肤上温暖地划过去。
“在想你妈妈的事?”
“之前我也查过你爸的案底,”林晴天说,“因为想多了解一些你家里的事,其实从你妈妈的情况,我也猜到事情是这样的。”
唐锐沉默,他们之间很少这么谈事,几乎不谈。他是不想说,而林晴天是一种很谨慎的尊重,只要唐锐保证了他就不再往下追究,他们总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状态。
但今天的林晴天似乎决定要例外到底。
“我也知道,说让这些事过去就别想了,这种话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只有你才知道是什么感受。”
唐锐还是没吭声,但安静地抬了抬嘴角。这个话题不该让他觉得如释重负,只是在林晴天因此而关心他的时候才有一点像安慰奖。
“我有时候,怕我会像我爸。”
“你不会的。你和他不一样。”
“我知道你不想我用那种办法去帮露露。还有欧阳的事。”
林晴天停得有点久。
“那个不一样,虽然我是觉得不好,但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算了。有些事就算是我也不一定就都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我不是说你就做对了,但你也不算全错。”
“每个人都是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每个人都有局限,所以也并不总是对的,好的出发点也可能会有做错或者不那么好的时候,但只要朝着对的方向努力就行了。”
唐锐动了一下。
“林晴天。”
“嗯?”
“谢谢。”
“不用。”
“我不是说现在,是从一开始。”
林晴天明白了,哦了声,然后说:“也不用。”
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下。
“我能过去你那边吗。”唐锐说,“我什么也不做。我就是想……”
他的尾音就像被黑暗吞了去,与此同时林晴天也没声音了。沉默许久。唐锐坐起来,看见黑暗里僵硬的一团,他望着黑暗中微微发亮的林晴天的眼睛,一步一步靠近过去,林晴天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听不见了。但在他掀开被子的时候,林晴天也没拦他。
下一秒,唐锐终于钻进了这片由林晴天的体温和呼吸构成的网里。
除了在躺下去的时候在黑暗中发生了一些不可避免的碰触外,唐锐信守他的承诺,很老实地呆在床的一侧,就算是这样,单人床狭窄得翻个身都没地方,两人差不多挨在一起。唐锐僵硬得差不多连动都不能动。
林晴天叹了口气。
“唐锐,”他说,“这样咱们都睡不了。”
实事求是地说,确实是,唐锐一边肩膀已经开始麻木了。再过半小时肯定得疼,想都别想能支持到明天早上。
他进退两难地沉默着,既不想回去,也不知该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境。
林晴天又叹了口气。“以后肯定得换张大点的床,至少也是双人床。”
唐锐一下子没明白,但不用他再费神想了:林晴天伸手把他揽了过去,唐锐被拉得撞到了他胸口上,惊愕得几乎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他们挤在一起笨拙地调整了一会姿势,枕头被子该怎么分配,脚该怎么放,谁的胳膊该搭在什么地方。摆弄完之后,唐锐终于能够顺理成章地把头抵在林晴天的肩窝里,他的手碰到林晴天的睡衣下摆,而林晴天的手松松地落在他腰上,沉着踏实的重量。
只有这样的重量,才能让唐锐相信,此时此刻并不是另一个梦境。
尽管如此,这一刻还是如此的不真实: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已经熟悉得就像家人,有过亲吻——如果单方面强吻也算的话,甚至有过更出格的身体接触,却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平和而亲密的时刻。
再没什么比这更好得不真实。唐锐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
“别冲我脖子吹气,”林晴天压低的声音里有点抖:“……痒。”
唐锐想回答,但想不出该说什么,他的心跳剧烈得几乎盖过了他们俩个加在一起的声音。他想问林晴天为什么,这是否代表什么,算不算对之前那个问题的回答。同时他又什么也不想问了,就想这么躺着,只要林晴天还在就行。
满足感像温水一样覆盖过他,充满他的四肢五骸,让他的心饱满得要爆炸。
他的手跨过了林晴天,放在了对方的背上——既然林晴天可以将胳膊放在他身上,必然也代表默许了他同样的权利。林晴天抬起胳膊配合着他,现在他们几乎就是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了。
“行了,”林晴天说,声音几乎就掠着唐锐的耳朵过去:“现在,睡觉。”
唐锐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的手无意识地在林晴天背上抚摸,直到触及到一片更温暖更细腻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探进了林晴天的睡衣下。
当唐锐的手滑过腹侧时林晴天很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拉开了一点距离。但这反而更方便了唐锐的探索,他没有停下来,而是探向更多的地方。没有视觉辅助,触觉更为鲜明敏感,他只是在依从亲近的本能,用手去了解林晴天,这感觉亲密得简直不可思议。
他几乎沉迷在这新的体验之中,直到林晴天抓住了他的手腕。
“唐锐。”林晴天坚定地说,同时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唐锐几乎挣扎不开——在这个恍惚的一瞬间,唐锐想起来,只要林晴天想,林晴天是完全有能力制服自己的。
他望进林晴天眼中,他们彼此靠得那么近,呼吸相融,他感觉到林晴天轻轻地吸气,呼气,然后放松了手上的钳制。
取而代之的,他握住了唐锐的手,缓慢地,一点一点将唐锐的手摸索着握紧。
如果唐锐刚才还有问题,现在也都没有了。
他无声地前探身,林晴天没有动也没躲。当他的嘴唇最终压在一个微微弯起的唇角上时,那个笑容因为这个黑暗造成的误差而扩大了,然后微微偏转,让它们的位置刚刚好合在一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