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脑海里又想起那日萧尧对他说的话。
他猛烈的摇着头,捂住耳朵,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舒扬……舒扬你是爱我的……我们……我们两情相悦……我……我没有负你!你……你没有变心!你……你没有!”
赵衡忽然睁开双眼,一把将那尸骨扔在了地上,他抖着身子怒指着尸骨道:“哼,你居然背叛我!爱上……爱上萧尧!负了本宫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没有!”
时而“本宫”,时而“我”,赵衡当真是分不清了,理智也全然都散去。
他颤着身子站起来,望着地上的森森白骨,忽然一咬唇,眼中凶狠,杀意遍布,抬脚一脚踩在那尸骨的胸腔上,红着眼碾动着。
“卡擦”一声,本就脆弱的骨架被那一脚狠狠踩碎,碎裂成几片,粘连着腐肉掉在了地上。
赵衡手发颤,他狠戾道:“你说,你有没有背叛我!……本宫让你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而地上的那堆白骨,不论赵衡再如何待他,都再无回应。
“轰隆”又是一声闷雷平地炸响。未几落下几滴豆大的雨点,慢慢的越来越多,大雨倾盆而下。
“哗啦哗啦”大雨随着大风扫过每一寸土地,大雨拍打在萧条的草木上,濡湿了颜色。冰冷彻骨的雨落在赵衡的脸上身上,顷刻就浇透了他的衣衫。赵衡发愣的看着地上残碎的尸骨,而后跪在雨血交融的泥土之上,嚎啕大哭起来。
“舒扬……舒扬……舒扬……”赵衡哭得嗓子都哑了,而那地上也早是湿润一片,泥土借着雨水流淌到坑中,赵衡跪着,又手撑地爬到了那尸骨的身边,又脱下自己的衣衫将那尸骨搂在自己的怀里。
大雨倾盆而下,赵衡的发湿漉漉的贴在了脸上,眼睛被噼里啪啦的大雨拍打的刺痛睁不开来,只觉得胸口钝痛,一阵阵的持续着,那些他和裴戎昱的曾经都如同走马灯一般放送。他俯下身深情的亲吻着那尸骨,血肉模糊的双手柔情的抚摸着骨架。
忽然他一口咬上那尸骨还未完全腐烂的肉,笑着将那肉狠命嚼碎咽下了肚子。嘴里流下一些粘稠的液体,笑得花枝乱颤,脸上湿漉漉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喃喃道:“只要……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而后发了疯一般扑在那尸骨上撕咬着那尸身仅存的血肉。
那一日,萧尧来救完颜玥,他涂抹着胭脂唱卓文君的《白头吟》,那一日……是裴戎昱的二十五岁生辰。他答应过他,只为他一人红妆。他本以为,裴戎昱会一起来……却不想等来的,只是一枚碧玉簪。
这人世间痴男怨女何止千万,相爱相杀,相思相弃。本不过只求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奈何就算是再执着的真心,也经不了一次次的薄情。
这一场无果的爱情里,你追我赶,少年时的一眼万年也终究不再是纯洁的喜欢,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微笑看过的风景,都再不一样。穷尽一生,名利皆是虚浮,唯有得那一心人,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真……赵衡只因他觉得配不上意气风发的裴舒扬,这么多年狠心相负,而裴舒扬在苦心等了这么多年之后,埋葬了这段入血入髓的初恋。
那一年,是谁醉里挑灯,呢喃着情话相拥而眠,那一年,是谁在漫天旖旎的焰火里含笑着送上一吻,说“舒扬,我等你凯旋而归”,那些年少时的漫漫经年,不知不觉碎在了物是人非的成长里。
我被父皇作为禁脔,你贬谪大漠镇守边关。再见,再……不见。
雨越下越大,混在泥土上缓缓流动成江河,守在一旁的仆役也都发了慌,喊道:“太子爷,太子爷!您上来啊!”
而赵衡,衣衫皆是泥水,嘴中淌着鲜血,目光空洞无所焦距,只搂着那尸骨的头颅,一遍遍喊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机械的重复,终于让一旁的人恍然大悟。这大渊朝的太子爷竟是已经——疯了!?
那风雨飘扬之间,赵衡痴傻的笑,恍若见到一个紫衣身影飒飒英姿立于雨中,半透明的瞧不真切,却分明是柔和着眼角眉梢,微微笑着,满是情意。
堕入魔障的赵衡,时而嬉笑,时而嗔怒,时而落泪。只硬捧着那白骨的头颅发昏,嘴里还淌着鲜血与腐肉。
闻者惊心。
大渊朝三子赵衡,年及冠礼却于坊间惊见亡人骨,受激痴傻。后及不惑之年调笑于众人,终日衣不蔽体,捧亡人骨郁郁而终。
第一百零四话:悲兮莫兮,生别离(一)
“太子爷!您……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守门的官差满脸错愕。
太子殿下不是去找裴将军了吗?怎么才刚出门这就又回来了?
眼前的男子略微错愕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笑盈盈的挑挑眉,丹凤眼微微眯起,道:“怎么,就不允许本宫早些回来?本宫的事,什么时候也要你们来管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带了威胁的意味。
“啊……”那人立刻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小的就是随便问问,您……您可千万不要怪罪小的!小的知错了!”
赵衡向来暴戾,搞的手下也是一惊一乍的。
赤色狐裘的男子嘴角微微一弯,远山眉舒展开来,绝色的容颜怒色稍敛,魅媚道:“本宫没有怪你的意思……”
那人一愣,险些喜极而泣,道:“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太子殿下果真……”
“好了好了,别奉承了,本宫要进去看看萧尧,快开门让本宫进去。”那人揉揉额角,十分不耐的样子。
“是是是!小的这就给您开!”
笑话,太子爷的命令,不照办保准你吃不了兜着走!
铁链窸窣抖动,“哗啦”一声被官差的手扯了下来。
丹凤眼中波光流转,笑道:“本宫要和萧尧说几句话,你就不要守在门口了,钥匙给我,我自己去。”
“哦……好的好的!”那人点头哈腰将里头的牢房大门的钥匙递到了那双白皙纤长的手里。
那人嘴角一弯,眸子里情绪阴晴不定。
一进牢房的大门,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混着血腥,好看的远山眉皱起,不自觉的将袖子掩了口鼻。这偌大的地下牢狱,只囚了一个人,安静幽深寒冷,每一步踩过去都似踏在极冷的寒冰上,冻得打了一个哆嗦。
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的变得清晰。楚上尘皱了皱眉,却没有睁开眼。他疲累的很,再没有一丝力气。胸口的伤与亵衣粘连在一起,一动便痛得人发慌。
楚上尘面上仍带着狰狞的鞭痕,却极其平静淡然,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微笑,临近死亡,一切皆看淡了。他本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最近几日他常常做梦,梦到从前在望京醉生梦死的岁月,梦到鲜血,梦到屠杀,还有……
那脚步声停下,那人久久站在牢房外不说话。
楚上尘假寐,也并不理会他。
“子卿,我来接你了。”声音略微颤抖,显然是有些激动。
楚上尘痛得耳畔嗡嗡直响,只皱了皱眉,准备睡去。
极速的开门声,那厚重带着铁锈的链子掉在地上,那人小跑过来单膝点地跪在了牢房外,忧心道:“子卿,你没事了,我会带你走的。”
“啪嗒”竟是一滴热泪落在了楚上尘的脸上。楚上尘感受到来人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还有灼烫的呼吸。他略微一皱眉,睁开眼。
“赵衡,你还来……咳咳,做什么?明天便是腰斩……之日,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不是吗?我……我……”
话未说完,唇便被手指轻轻覆上,那人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而略带冰凉的手指拂过干涩开裂的唇,那人的眉头竟是一皱。
“子卿,你再看看,我是谁?”那人妖娆一笑,特别是那一双眸子,丹凤眼微微眯起,满是关怀。
楚上尘努力定了定神,真的看清来人面目时不禁一愣,才道:“雅心……”
竟是周莲见来了!眼前的周莲见,身上穿着赤色的狐裘,面色红润,丹凤眼远山眉,美的让人浑身一窒,本就与赵衡相差无几的面目,现今更是难分真假。半月前他体虚多病,医生说他不过半月性命……可……如今他的模样与常人无异,这是为何?
周莲见坐到了楚上尘床边,轻轻握住楚上尘的手,道:“子卿……你受苦了……”
他看着楚上尘浑身伤痕累累,衣不蔽体,心中一痛,道:“楚杉怎的就不知道体谅你半分……你下山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他吧……我早就知道……可那时,我宁愿活在你的谎言里……楚杉这孩子……便是冷静一分,想一想这头绪便是会知道了!若是我在你身边,必不会如此啊……子卿……”
楚上尘面容疲惫,听到周莲见面带心痛的看着他,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他淡淡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周莲见咬了咬朱唇,手指带着颤抖的抚上楚上尘苍白的脸颊。
本是绝尘俊逸的面庞,现今伤痕累累,带着一条条可怖的鞭痕,周莲见心痛的摇摇头,眼眶一热,竟是要落泪。
楚上尘摇摇头,艰难道:“我……无妨。只怕……若是再见开颜,他会不会怕……我?”
楚上尘自知已经毁容,他虽这么些年因这张脸得了不少好处,但本身却也并不在意这些东西,现今他容貌尽毁,楚杉若有机缘与他再见,他也怕再不是楚杉心中那个“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想起这个,楚上尘心头一痛,眉头也不自觉的皱了皱。
周莲见略微咬唇,虽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楚上尘心心念念的人仍然不是自己,他多年苦恋,心里自然是不好受。
周莲见苦笑了一下,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楚上尘身上,小心翼翼的要将他抱起来。
他温和道:“我现今的模样与赵衡所差无几,若是将你带出牢,想必他们也不会怀疑,子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等到我安全把你送出这锦扬楼,我带你去吐蕃……送你到楚杉身边……可好?”
而当触碰到楚上尘的身体将他从那乱糟糟的稻草上抱起时,他忽然眉目一动,颤声道:“子卿……你……你……”
心里一揪,立刻钻心的痛。
楚上尘苍白着脸色,淡笑道:“你……你身子好了?瞧着气色很……咳咳……不错。光……均呢?”
周莲见咬着唇,几乎要落下泪来,道:“为……为什么?”
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直直的盯着楚上尘,竟是含着恨意。他将楚上尘抱在怀里,颤着手去解开他的衣衫,果然……那白色的里衣亵衣都已是大片大片的殷红,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周莲见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着胸膛上浑身是血的楚上尘,只觉得身体忍不住的颤了起来。
楚上尘仍旧是淡然的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轻声道:“与其生别离,比如……求得安乐死,长相思。”
周莲见的痛苦的闭了眼,不忍看楚上尘现今的模样。原来……竟是楚上尘手中不停的扯裂自己的伤口,迫使鲜血不止……现今楚上尘浑身冰凉,连衣衫都已浸湿了血迹。大片大片的鲜血,触目惊心。
周莲见抱着身体冰凉的楚上尘,闭着眼那泪还是止不住的汹涌而出,滴落在楚上尘的后颈上,分外冰凉:“子卿,我昨夜与光均一夜春宵时在光均口中喂了软骨散,偷得……偷得续命还魂丹,假扮赵衡来此救你……若是……若是你死了……那光均定会怪我……”
他想起自己临行前光均眼中的绝望与失落,眸色一暗,有些愧疚。
楚上尘极其费力的抬起手拍了拍周莲见的背,自己的身体被那一身狐裘紧紧包裹着,只是……好奇怪,竟感觉不到半分的温暖,从心头散发出的阵阵凉意,从头到脚冷的他发颤。
楚上尘的眼里有着些许迷惘之色,他被周莲见拥着靠在他的肩头,喘着粗气道:“雅心……陪我……说说话吧……我……我想说说话……”
声音有些发虚,听的人心头一阵疼!
周莲见更是控制不住肆虐的眼泪:他楚上尘一生逍遥风流,何曾有过这般苦楚!何曾有过如此落寞之时!都道情字害人……果真不假,楚上尘这样的人,一爱,便是要爱得付出自己的性命。
“我……我最近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楚上尘的喉咙已经哑了,磕磕巴巴的说道。嘴唇干裂起了死皮,憔悴之色尽显。
“子卿……”周莲见抱着楚上尘,觉得楚上尘前所未有的羸弱,渺小,他一向擅于伪装自己,从前在望京,他披着风流多情的皮囊却精于算计,谋略过人,后来……在楚峰,他温文尔雅,翩翩有礼,可骨子里的傲气与强势,让他的面色从未有过惨败与灰暗之色,他爱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会……怎么会有如此绝望脆弱的一面!
楚上尘淡淡一笑,道:“我……我梦见与开颜……在山庄的日子……他的剑……气贯长虹犹如游龙……他……咳咳……窝在我的怀中……一双眸晶莹闪亮……我们……咳咳咳,成亲……他……”
周莲见痛苦的闭上眼,为了让楚上尘舒服一点,将他的头小心翼翼的枕在自己的膝头。他知道……楚上尘走不了了……便是他有三头六臂之术,也换不来一心求死的人的性命……楚上尘这断断续续的放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选择这样慢性的死亡……究竟又为何?
一点点被死亡吞噬的感觉,周莲见知道,他这般几经生死的人都会怕,更何况楚上尘……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被时间剥离自己的身体,看着眼前的景物明了又清晰,而后意识模糊又清醒……该是,该是多么无助黑暗的事情……楚上尘你果然是心狠之人,便是对自己……也这般狠心。
“我……竟还……梦见了百里师傅……”楚上尘疲惫的笑笑,面容安详平静,他道,“他还是……一袭青衫……眉目如画……不过……咳咳咳”楚上尘剧烈的咳嗽起来,听得出嗓子已经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