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鬼没骗他。
这样一想心中反倒踏实了,就像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人,不用提防谁,不用惦记谁,更不用害怕。
也许在将来,村里人会说的是曾经有个书生,他突然不见了。
没人知道。
那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分别呢?
魏鬼就是这样飘荡了快十年吗?
那多寂寞。
哟小哥,这船是你的嘛?
冷不丁身边响起人声,书生浑身一个激灵,扭过头去,发现船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此刻正围着船打转,又摸又看
。
书生下意识看了眼那人的身后,空空荡荡的地面。
魏鬼同行。
书生想镇静点,但是发现连呼吸都有点抖,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那人冲书生微微一笑,透着善意,又接着专注起面前的木船,那还真会做,这船比我一朋友的船好看多了。
呃,其实就是胡乱做的。
看这样子你应该是拿硬纸糊的,哎呀真想不到现在还会有这么有心的人,知道拿硬纸来做。
书生心想对方便是已经看出自己为阳间中人了。
还没猜出来者善恶,那人大咧咧往书生身旁一坐,察觉书生像是浑身汗毛都倒竖,突然绽开个笑脸,这下是让书生整个
儿毛骨悚然了。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呃……呵……呵呵。
来人仍是那副笑,接着说,其实我的名字说出来你应该会知道,不过也可能已经忘记了,咱们有过两面之缘。
书生消化起这人说的两面,忽然萌生了个极为有可能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那个王戎吧?
来人一听,登时哈哈大笑,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一定会记得我,对,我就是王戎。
噢。这样一说书生还悬着的心立马就放下了,魏鬼的朋友,自个儿还去拜过他两次,于情于理都不会把自个儿怎么着了
。
看来你胆子还挺大,看见鬼了就这反应。
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所以有点心理准备了吧,而且刚看你站那就没有影子。
王戎一脸的讶异,不是第一次见?这么说你之前常看见鬼了?
书生笑了笑,说道,也不是常看见,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就这两天而已,还是你的朋友。
喔,原来那小子这两天常找不着人就是去找你混了。
书生咦了一声,问道,他没说起过这事吗?
王戎摇了两下头,这两天他天天都不知道跑哪去,找都找不到他,前两天他哥给他烧了条船,还说先试试看船好不好,
漏不漏水,要没问题了就拉我一块去玩,结果一去就不回头了,原来是跟你在一块,刚才呢,还跑来和我说什么他要去
京城玩一段时间,我就觉得莫名其妙了,所以来看看。
也不是,他的船不小心给我弄坏了,才没能和你一起去玩吧。
你说什么?王戎侧了侧脑袋,你说他船坏了?还是你弄坏的?
书生极认真答是。
王戎盯着书生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事,试探道,是不是,他跟你说,你把他的船弄坏的?
何止啊,还给我看了他被我弄坏的船,的确坏得厉害。
王戎忽然间乐坏了。
二十三
书生不明白他笑些什么,迷惑道,这事很好笑吗?
王戎乐得直抽抽,上气不接下气,哎哟我说,你该不会是给他糊弄了都还不知道吧?
糊弄?
啊,王戎刚想说点什么,一瞥书生认真的脸,嘻嘻哈哈又笑开了,他骗你的你也信。
书生听得一头雾水,愈发奇怪,骗我的?可是那天我的确看到他的船坏了呀。
就不能是他自个儿弄坏拿来赖你的?
闻言,书生语塞。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王戎这回止了笑,这你得问他去。
书生瞄了眼边上晒着太阳的船,那你能跟我说说你怎么知道他是骗我的么?
成,我就跟你说说怎么回事,王戎咳了两声,清了清嗓,这阴间的东西,都得是阳间人烧了之后才能收到的,就跟人死
了才能有魂魄一个理儿,总之就必须是东西先不存在了,那你自个儿想想啊,既然那东西都已经烧了,也就是在阳间的
存在已经没有了,又怎么会给阳间的人弄坏了呢?
东西到了阴间,那就只能是在阴间里存在,能弄坏它的也就阴间人有那本事,这样说你听懂了么?
书生缓了好一会才匆忙点了两下头,懂了,听懂了。
王戎看着他这副老实样,想来定是让魏郎骗得挺惨,都做船赔罪了,是该多实心眼?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
书生低头想了想,幽幽来了句,也就是说,阴间人也压根不可能让阳间人伤了,是么。
王戎一听,夸道,脑袋瓜子挺灵哈,一点就通。
书生干巴巴笑了声,要灵光能给鬼骗了么。
王戎自是听出他话中何意,笑道,哎呀呀,你也别太灰心,其实魏郎这人呢没你想的那么坏,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
他骗了你,不过我知道他是真心想帮你。
书生闷头闷脑嗯了一声。
王戎听出他仍不大开心,心想莫不是这样简单就把魏郎给书生留的印象全砸碎了?登时有些尴尬,这要让魏郎知道了,
指不定得跟自个儿急了。
王戎开始想找点儿能给魏郎说上好话的题儿,说起来你难道对他一点都不好奇吗?
比如说他为什么想帮你什么之类的……
书生扭头看向王戎,说道,他说过了,是因为我祭拜了他的好朋友,就是你啊,觉得我善良,想和我做朋友,当是还个
人情,所以帮我。
喔~他这么说还真有人情味,一点都不像平常了啊。
他平时很坏的吗?
书生这一问,直直戳向了王戎心坎里头,王戎仿佛找着了一能倾吐的对象,开始滔滔不绝,那是,你是不知道,这混蛋
别说平时,就是生前也糟得很,整天惹他爹娘生气也就算了,为人又招摇,花起银子跟流水似的,要命的是嘴巴毒比砒
霜,什么事儿都……
王戎忽然打住,意识到件不小的事。
他找话题,是想替魏郎说好话的。
王戎转过脸,发现书生正一脸期待又嫌恶地等着自个儿说下去。
他这就已经开始嫌恶魏郎了……
呃……我刚其实是说笑的,王戎忙不迭把堆嘴边就快一股脑倒出来的话都收回肚子里放好,理了理思绪,他这个人呢,
就是心直口快,性子比较直来直去,但是他对人很好的,比如说对我。
说到这王戎像是自个儿触到了什么软肋,还僵硬的口气立马就缓下来了,其实坦白说,我生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爹
呢是做生意的,我亲娘是这村里的一姑娘,本来两人这辈子都不会有甚交集,偏偏我爹生来是个色胚,虽然这样说自个
儿亲爹好像不太好,话说回来,王戎顿了顿,犹豫道,你应该不介意我在你面前说我自个儿的事情吧?
书生轻轻笑了一笑,说道,没什么,我知道你是想说魏鬼的好。
王戎这才安了心,你知道就好,那我就接着说了啊,本来嘛,私生子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我娘又是未婚先孕,给村
里人指指点点的心里就不好过,生下我之后就自尽了。那一年整巧新村长上任,而且听说还挺厉害的,对这事直接就捅
到京城我爹那去了,我爹看我是个男娃,没多说什么就收留了,谁知道还不如不收留我呢。
我听魏鬼说过,他说你生前家里人都待你不好。
恩,我爹的正室,啊呀那婆娘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来的,我没损人的意思,但是我长大之后看见她的尊荣我就知道为
甚我爹会到处拈花惹草,这不是我爹的错,我想要是我估计都在外头生一堆娃娃了。只不过我爹也是自作自受,那婆娘
的娘家是朝廷重臣,我爹希望生意上有个靠山傍着就什么都不用怕。
书生听他这么一说,反倒乐出了声,你说起以前的事情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王戎看着他,嘿笑一声,那当然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自尽未遂之后都能重新做人,因为死的时候才能知道没有什么
事能比活着重要。
魏鬼说你是病死的,是什么病啊?
王戎凑近了,小声说道,花柳。
书生脸色极微妙一变。
王戎拍着书生的肩膀笑开了花,哈哈,别那么紧张,我骗你的,是天花。
天花?书生有些不信,仔仔细细看了遍王戎的脸,那你死的时候应该一脸都是印啊,怎么脸上这么干净?
得了吧,没来得及出就死了。
这么严重啊?
是啊,出天花都会发高烧,但是呢我家里人不管我,由着我病呗,所以来不及出就嗝屁了。
书生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提了你的伤心事,真抱歉。
王戎倒是不以为意,笑道,没什么,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这些年在地下的确一直都靠着魏郎,要没他我还真不知
道怎么过。
为什么不投胎呢?这辈子过得这么不好,投胎了不好吗?
投什么胎啊,还没自在够呢,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至少我有魏郎这朋友陪着我。
书生若有所思地想了会,你俩感情看起来很好。
王戎对此津津乐道,那是,要说起义气什么的,魏郎绝对够哥们。当时我俩是在窑子里认识的,真应了句老话,不打不
相识,当时谁也没想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到后边会成为至交,而且其实吧,他整个人都挺好的,我说的是内在,就
是因为外在太招人讨厌所以从没人发现过他的内在,我挺幸运的。
书生闻言,点点头,是,我发现他这人挺有心思。
是吧,他要真待起人,真好得没话说,就是嘴巴坏了点脾气硬了点,还有吧就是性子和死前一样臭。
他老说他家有钱有势。
诶对,他就特爱显摆的那类人,当初我俩认识的时候他也这么显摆来着。
书生扑哧一笑,先前的介怀似是有些淡了,那这是真的还是他吹呢?
王戎跟着笑道,当然是真的,他老爹也是从的商,时常也会和我爹有交集,他比我好点的是亲娘早死,但是没后娘管制
,他爹又疼他,他哥也疼他,幺儿嘛,肯定特宠,所以有恃无恐吧。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尽会说些有的没的蒙我。
书生说到这顿了顿,面色有些犹豫。
其实我挺好奇魏鬼他。
他是怎么死的?
二十四
王戎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河里魏鬼突然冒了出来。
说我什么坏话呢?大老远都听见了。
王戎还张着的嘴立马化成个弧,冲书生笑道,你自个儿问他吧,如果他肯跟你说的话。
魏鬼拿着根长浆上了岸,好奇道,问什么?
书生接着王戎的话岔了开,没什么,在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喔,我一时记不起放哪去了,所以找了会,你俩啥时候认识的?
就现在。
现在?魏鬼把船桨扔船上,打量了眼两人坐的距离,那都别闲着,一块帮忙把船推河里吧。
王戎听了也不多说,跟书生两人手脚麻利地帮衬推船。
三人费力将木船推至河中,免不了一阵吁吁气喘,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口,王戎说了这么句。
喂,既然你是要渡他去京城,那我也想去玩,顺便加我一个行不咯?
魏鬼不假思索,答道,不行。
王戎一怔,嘿为什么啊?
你太能闹了,没一刻清净的,会吵着人温书。
王戎看了眼魏鬼神色里的认真,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
魏鬼回头不解道,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了就行没必要说出来,行吧,我要去的话自个儿想办法,诶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哥叫什么名字。
书生收拾着要放进船舱的东西,笑说,我还以为你们做鬼的个个都神通广大呢,萧宁,草肃萧。
萧宁是吧,我记下了,听这混球说你是要进京赶考,那我祝你中个状元,衣锦还乡哈。
书生脸上灰了灰,承蒙吉言,至于还乡,我看是不可能了。
啊?为什么?
魏鬼见状忙不迭打岔,把话题支了开,行了行了啊,你这人别问太多,回头我再告诉你。
王戎一听,登时意会,顺势笑了笑,说道,那就这样了,我刚就是想来看看你到底去京城做什么,不过看到这小哥不用
你说我也明白了,你俩一路顺风吧,萧宁记得考上状元了得请我吃一顿,怎么说我也是魏鬼朋友,沾点光不过分啊。
谁准你喊我魏鬼了?胡乱喊些什么呢,我有名字,魏郎成不?
那怎么就他能喊你魏鬼我就不行了?再说咱俩本来就是鬼有什么好介意的?
魏鬼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可辩驳的,索性不同王戎多说,问书生东西收拾完了没有,得了个妥当的回复,领着书生上了
船,开船。
临走前魏鬼站船尾冲着岸上王戎招呼道,我不会去太久啊,诶我跟你说我昨晚上托我哥再给我烧了条船,写的你的名字
,你要想去哪儿玩你自个儿去取了吧啊,还有啊,钱我给你搁枕头底下了。
行了,我知道了,当你的船夫去吧,过一阵我再去京城找你们。
那好吧,就这样了。
此处正式道别,两人不约而同挥了挥手。
船头的书生忽然有点儿明白王戎刚才说的不愿意投胎是为何。
魏鬼有的,不止是心思。
对了,魏鬼从怀里掏出袋东西,交书生手上,拿进去船舱放着吧。
书生打开了看,整一袋的蜡烛,还有火折子。
这是……
这你都看不明白?魏鬼开始掌桨,船身开始微微有了动静,缓缓朝着前方挪动,地下带上来的烛火,这样你在船舱里点
灯温书的话,外界也看不到啦,你要是去买的话,浪费钱又麻烦。
书生听到此,才对刚才魏鬼说的话恍然大悟,原来你去了这么久不是什么记不住桨放哪了,是去买烛火了?
咦,你怎么知道这是买的。
书生抽了根出来,拿到魏鬼面前,你自己看呗,全是新的,上边的灯芯连动都没动过,你平时家里会用得着这么多么,
肯定是临时买的。
魏鬼一听,顿时洋洋得意,那是自然的,小爷我缺什么就不缺钱,肯定要买新的,旧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书生笑了笑,没说什么,心头是有股暖和的劲儿盘着不去。
你要是觉得路上无聊的话,可以跟我说说话,我可有一肚子的天下事能说给你听,包你一路不闷。
书生弯腰进了船舱,将东西放好,出来坐在魏鬼身旁,我也有一肚子好奇的事想问,但是怕你嫌我烦。
喔~是嘛,我可看不出来,我以为你话不多。
别以为了,处了你就知道了,刚我听你说什么托你哥又烧了船,你都已经死了,还怎么托你哥呢?
魏鬼答道,当然可以啊,托梦呗,这还不简单啊,我都托了十来年了。
原来是这样,那像你所说的,东西得写上你的名字你才能收到,可是地底下千千万的鬼呢,难保会有和你同名同姓的啊
。
没错,同名同姓的是多了去,但能吃得那么开的就我一个,嘿嘿,不瞒你说,我可没自夸,我在地下的人缘就跟死之前
在阳间里一样,可好了,而且虽然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人,但是可没几个能在那呆这么多年。
书生听他说得神乎,有些不可置信,问道,那你跟阎王爷也熟吗?
魏鬼颇为莫测地笑了一笑,扭过头来,能让我十年都这么混,你说跟他熟不熟?
书生细一想,哪还需要魏鬼明白回答,心中自是知晓了几分。
啊我发现你对地底下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好奇了啊,跟咱第一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说了么,什么事都别老是你以为你以为,真正的还得相处了才知道,我一开始不也以为你是恶鬼么。
什么鬼?
招人厌恶的鬼,这样说明白么?
魏鬼挠了挠头发,你可真不委婉。
书生微微一笑,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