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换过衣裳,在莫斐床上缓缓躺下。他们俩本都极瘦,这床也算宽敞,所以睡着并不拥挤。
莫斐与他又说了一会儿话,实在困得不行就睡了。就算在睡梦中,也像谁在为难他一样,一直皱着眉头。
容止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他看着面前的面孔好一会儿,这才又闭上眼睛。
至此,一夜无事。
第八章:共赏夜樱
这一日,班主见莫斐实在呆得闷气,拿了几个小钱打发他到街上去买点胭脂水粉回来做戏妆用。莫斐知这花得都是王爷的钱,心中那个痛快啊,都捡最贵的买。只可惜班主给得就不多,没痛快多会儿就囊中见底了。莫斐拿着采办来的货物刚走进园子,就看见远远地有人从山石后面转悠了过来。
晦气!
莫斐暗骂一声,转身要闪,却不想上官白也是个眼尖的主儿,远远就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于是高声道:“那厢站着的是谁?鬼鬼祟祟的,见了本王既不下跪,也不叩拜,难道还反了不成?”
莫斐刚转过去的身体只好又转了回来,对着王爷盈盈下拜。
这时上官白已经走到跟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冷笑道:“我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没眼力劲儿,原来是你啊。如此行色匆匆,躲闪神色,是见了本王的缘故吧。是不是很想变个什么东西赶快逃走啊,学麻雀飞走?学水蛇游走?学蟾蜍跳走?学蜘蛛爬走?”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莫斐心中叫苦不迭,也只能屏声敛气垂首道:“小人原不曾看见王爷,只是忽而想起班主交代的某样东西还没买来,心中惊惶,才急匆匆赶快行走。若小人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上官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满意。他围着莫斐转了半圈,忽然道:“买的什么?为何你身上这般香?”
“禀告王爷,采买了一些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王爷忽然上前一步,捏着莫斐的下颌抬起来,微皱着眉道:“你脸上为何这么白,偷偷擦粉了吧?”
莫斐气急,连忙辩解道:“小人这是天生的白皮,如假包换的白皮,并不曾抹过什么。”
而那人似乎不信,伸手在他脸上捏了好几下,又看了看手指,这才哼了一声。
“算你老实。”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莫斐被捏过的地方早就腾腾腾红了起来,王爷面前又不好造次,只好低下头,一边掩饰一边道:“王爷如再无他事,小人告退了……”
“谁说我没事了?”上官双手负后,神色淡淡道,“前年东瀛进贡的樱花,我记得搬了几棵到这边来养。算算日子也是开花时节了,可是刚才我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你有没有什么印象,在哪里看到过?”
莫斐细细想了一遍,回答道:“刚进园子的时候曾见过几株不认得的花树,前两天再经过时,看见有的已经开了,满树淡红色的花朵,并不曾长叶子,不知王爷说的是不是这个?”
“正是。”
“那花树在雪梨园,王爷只要顺着这条小径,穿过前面的月门……”
“废话少说,前面带路。”
上官不由分说打断了莫斐的话,负着手慢悠悠踱起了方步。
莫斐忍气吞声,只得带着上官来到那雪梨园内。只见远远望去一片云霞般绚烂的樱花,映着碧天绿地更显纯美。莫斐前几天路过时还不曾开得如此繁茂,这一见之下顿时倾心,就连旁边站着的人也忘记了,情不自禁轻叹出声。
上官回头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怎么了?喜欢?”
在上官面前,喜欢这两字是绝对不能乱说的。于是莫斐斟酌道:“也……谈不上十分喜欢,只是没见过这景象,有些惊讶罢了。”
“这樱树可是圣上钦赐的。”
“……难怪开得如此绚烂多姿,原来前有圣光照耀,后有王府瑞气,果然非凡品也……”
“不过这樱树自来这别苑后我就没管过,下人们胡乱照应,我看长得乱七糟八的,很没规矩。”
“……”
莫斐真不知这马屁要怎么拍才能拍到马屁上,索性住了嘴不说话。这时候,上官背着手信步而行,围着樱花树又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摇摇头道:“始终差点意思,看来来的不是时候。”
他对旁边的随从勾了勾手,道:“告诉膳房,晚上本王就在此处用膳。另有几点,你须记住……”于是这般那样交代了半天,才挥挥手让其退下了。莫斐本来也想跟着退,却听见后面那个声音冰寒刺骨。
“谁又说你可以走了?怎么这么没规矩?”
莫斐没办法,只好继续在旁边候着。过不多时,一群仆人鱼贯而人,抬桌子的抬桌子,抬椅子的抬椅子,间或还有无数珍馐,如流水一般传了进来,很快就摆满了一桌。上官坐下后,只略用了其中几道,吃了有多半碗御供粳米,多数是持着一个玉瓶自斟自饮。莫斐看着那满桌子的佳肴,越发觉得今天出门的时候腰带系得太松,都快掉下来了。正想着这桎梏不知何时能解脱,忽然肚子咕咕两声,叫得好不响亮。
莫斐顿时脸红过耳,上官转过头来,故作诧异道:“哪里传来的不雅之声?”
眼见掩饰不能,莫斐只好垂首道:“是小人腹中饥饿之声。”
上官淡淡地撇了他一眼,蹦出两个字来:“憋着。”
这也能憋得住?!
莫斐正觉得举天之冤莫过于此,忽而上官换过一个仆人过来,悄悄耳语两句,于是仆人拿来一套食盒,装了几道清淡小菜,又乘了一碗绿油油的粳米饭,走到莫斐面前。
“王爷赏你的,快吃吧。”
终于可以解脱了……莫斐含着泪花儿接过食盒,鞠躬道:“谢王爷赏赐,小人告辞了。”
上官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道:“我可没说你可以退下……”
“可是……太祖有训,不同等级不可同桌而食,不同等级不可同位而食……”
“不错不错,本朝的规矩你记得很好。”上官回过头来,笑眯眯道,“你的确不可以和我在一张桌子上用食,更不可以站的比我高用食,但是,太祖却并没有说你不能蹲着啊……”
“本王特许你在此处蹲着用食,快谢恩吧。”
我……
我操你大爷!
待到夜幕降临后,这园子越发显得荒了。本来就没什么生气,几树樱花虽然开得绚烂,但黑暗之中也品不出什么味道来。而且夜寒如水,天气越发冷燥起来。真不知这王爷到底要做什么,居然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又等了有半个时辰,上官望望天,才略点了点头,道声差不多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莫斐招手道:“过来,这边站着。”
莫斐莫名其妙走了过去,而上官亦不再看他,只对着旁边的随从点了点头。这时,不知从哪儿钻出好些下人来,三五成群的,围成十来个圈儿。过不多时,一个个用宣纸糊成的灯笼就飘了起来,下面还烧着一小截儿蜡烛。
孔明灯?!
此时,更有仆人们在孔明灯下系上绳子,高低错落着放了出去。这些孔明灯在气流的鼓动下缓缓飞起,随着光源的延伸,一副夜晚才有的特殊美景次第展开。那樱花被夜色、月光、灯火渲染了不同的色泽,如霞如云,如渊如谷,再配上高低不同远近不同的孔明灯……莫斐只觉得一口热气堵在嗓子眼里,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夜樱……美吗?”
莫斐转过头,看着身边依然笑盈盈,却永远看不穿的王爷,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次,总能说点儿什么了吧。来个雅致一点的。”
“胜却人间无数。”
上官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为什么不背全了?记不得上一句了?”
莫斐面上一红,所幸夜深灯暗,看不分明。
怎么可以说上一句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这时候,上官又招了招手,旁边的随从仿佛变戏法一般,瞬间就变出了一具古琴来。
此刻王爷眼中已微有醉意,斜睨着旁边的莫斐,问道,会舞么?
舞?
这月色如水,夜樱缤纷,难道不想歌舞一曲么?
虽然是问话,其实就已经是结论了。
上官摆好琴,手指在琴弦上一划,那乐声便如同泉水一样流珠泻玉。莫斐听得真切,缓缓退到远处。此时正好一道夜风经过,樱花如雪落下,他伸出双手,缓缓从面庞前打开……
少年的柔美,男性的刚强,在这一刻如画卷般展开。每一个侧影都美轮美奂,每一个动作都刚柔并济,在月色中飞舞的生命,像樱花一样烂漫而又脆弱,纯美而又洒脱……
此时,上官柔软低沉的声音穿插了进来。琴声悠扬,他唱曰——
人夜早春寒,捻冰玉为盘。
举杯邀月娥,吾欲鼓琴弹。
星垂云屏短,灯舞映渠粲。
有玉碧天成,随樱舞翩然。
花飞花满园,云远云更淡。
阆苑有仙葩,美人空似兰。
第九章:峰回路转
那一晚,莫斐回到住处的时候,已近子夜。
他刚刚关上门,就听见黑暗处传来容止的声音。
“怎会如此晚归?”
莫斐原不曾想到有人在,闻声后不免吓了一跳,手抚胸口笑道:“容止,你怎这会儿还在我屋里?也不点个灯,真真吓死个人。”
“嚓”的一声,容止用火折点燃了桌上蜡烛。烛光摇曳中,他的面色亦是阴晴不定。“下午便不见你在,心想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巴巴的留了饭菜给你端过来,却等到了这会儿……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谁绊住你,竟子时才归?”
“还能有谁,自然是王爷啰。”
莫斐来到桌前坐下,将面前的一碗凉茶一饮而尽后,便将今日之境遇与对方细说了一遍。那容止目光闪烁,神色不定,看着莫斐的表情似也有些异样。莫斐不由问道:“容止,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
容止缓缓摇头,看着他道:“不……我只觉得……你虽然总说瞧见王爷晦气、倒霉什么的,但说将起来,神情却是前所未有地欢愉……”
莫斐面上一红,推着容止的手道:“我哪有……不过虚与委蛇罢了……再说了,西府的指示不也是让咱们盯着点儿吗……”
这时,忽然听见窗外噗噗两声。莫斐神色一变,紧张地走过去推窗一看,来人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竹筒样的东西放在窗台上。
这个时候来第二道指示?
莫斐带着竹筒面色凝重地回到桌前,与容止一起打开,只见上面又有一行指示——
明日家宴,刺杀王爷。
刺杀王爷?!
莫斐只觉得眼前烛火莫名一暗,耳朵里全是突突的杂音,似乎……连呼吸的力气也一应缺失了。等他好容易回过神来,才发现容止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连忙低下头,支吾道:“这西府做事真是越来越诡异了,上一次还说引诱王爷,这一次居然是……是……”余下的话,他说不出来。
“并不奇怪啊。”容止忽然道,“其实上一封密令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
莫斐震惊地看着容止,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止站起身来,围着圆桌缓缓走动。“上官白幼年时就被送到宫中,与当时的太子当今的皇上一同长大,两人亲密无间又气味相投,故上官一直是太子党的重要成员之一。八年前四皇子之乱,卓不群差点被密杀,是上官白带着亲兵前去勤王,保全了他一条性命。所以卓不群登位后立刻封上官白为铁帽子王,并赐予免死铁券。上官备受隆恩,声势一时无两。若不是这王爷胸无大志,整日只顾寻欢作乐,风花雪月,还不知是怎样一股强大的保皇势力。就算这样,这位王爷的实力依然不可低估。你我既然费尽心思送进这府中,自然不是为喝酒喑诗,歌舞相伴而来,而是有别的任务……”
容止这一番娓娓道来,只听得莫斐目眩神迷,做声不得。而这时,容止已绕至莫斐身后,双手抚着他的肩膀探至颈下,捧起他的脸,从上至下看着,轻声道:“小斐,这局里的每个人都不是你我能碰的……”
“出道前叶红冷已说过,莫踩浑水。”
可是……若已经踩了……该要怎么办?
叶红冷却没有说过。
莫斐的头已仰至极致,烛光之中一截儿雪白的颈项,如天鹅般堪堪欲折。他的眼睛亦空茫的向上看着,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第二天容止醒来的时候,发现莫斐还坐在窗前,似乎一夜未睡。
晨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颇深。
“小斐……”容止不自禁轻唤出声。
莫斐闻言转过头来,眼睛里通红一片,也不知是因为刚刚哭过,还是因为一夜未睡。他有些疲惫地看着容止,笑道:“你醒啦。”
看到他那展开的笑颜,容止竟没由来心中一痛,他走过去,抚着对方的面颊道:“看看你的样子,真真叫人难过。难道你还没想通吗?”
“不。已经想通了。”莫斐回避似的躲开容止的手,望着窗外,眼神放空,“只是觉得……人性凉薄,莫过于此。”
听见这样的话从他口中出来,容止心中又是一痛,情不自禁道:“小斐,既然你下不了手,就让我去吧,我去也一样啊……”
莫斐摇摇头,苦笑道:“纸条是放在我家窗外的。第一次的也是。其实一开始就打算让我去对付他,又怎么可能假手别人……容止,你不用担心,我想了这一夜……都想通了……”
莫斐站起来,执着容止的手来到梳妆台前。
“上次你帮文亮扮的相,我看着甚好。也帮我扮一个吧。”莫斐自镜中对着容止盈盈笑道。而容止却心中一跳,讶然道:“小斐,你不是从来不扮女妆的么……”
“成败在此一举,又有什么不能做的。”莫斐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道,“他喜欢什么,我便扮成什么。总之……只这一次了……”
最后一次了。
莫斐从梳妆台的密格里拿出一把簪子,在桌面上依次摆开。
“帮我梳一个扇髻吧,既雅致又不酌情,他瞧着一定喜欢。”
容止拿着木梳的手几乎不能紧握,而镜中的莫斐却依然笑盈盈的,看不出什么主意。若不是知道他心中怀着海一般辽阔的深仇大恨……
几乎以为,他会心甘情愿的,扑向那灯火。
灯火深处。
王爷饮了许多美酒,正自欢畅。这时传令的仆人从门外进来,一边唱喏道:“启禀王爷,戏院班主带着小斐及一帮清倌已在门外等候。”
“嗯。”上官眼中已有些许醉意,一挥手道:“叫他们都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