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退却,汪洋演变成了干涸的平地,又过了没多久,风沙凌厉,整个村子渐渐被沙土所埋没。
在他们的青年、壮年眼睁睁地见证了龙脊这个海边小村被沙漠吞噬的无力惨况,等到晚年,又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子女、
后代们为了寻找出路远离家乡,一入外头花花世界就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家乡,再也没有回来。
人的这一生,似乎都是为了见证这天灾、人祸而活着,何其辛苦,何其荒诞,只愿死了之后能随着这翩翩黄沙一起飘逝
了。和那碧蓝的大海,如洗的天空,那在海里成长的青春岁月,那子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一起,随着风沙飘了,散了
,在这天尽头,被人遗忘了,也算得到了回自由……
大人们的惆怅感情似乎永远都感染不到孩子们的身上。
幼小的孩童们早早脱离了爷爷、奶奶的怀抱兴冲冲地围着城里来的大哥哥打转,一个劲地打听着外面的情形,眼睛里闪
烁着天真与期待,硬缠着齐莞他们说了很多很多,齐莞和龙煜都是自小与修仙为伍,与人世接触甚少的人,孤离独绝,
本就拙于与人沟通。
但看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与抓紧他们袖子不肯放的小手,也不忍心拒绝,被缠着说了一句又一句,都是他们印象中的那
个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不熟悉的世界,但哪怕只是很短很短的句子,都会叫孩子们兴奋上好久,期待着那样一个奇妙的,
他们的父母所在着的世界,是否如他们想象中地那么七彩斑斓,比从小听到大的童话还要优美、还要引人遐想。
直到后来一双双眼睛困了、倦了,可小手却还是执着地拉着哥哥们的衣服不肯放,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似地,还是
被爷爷奶奶抱着,哄着,这才一个个抱回家睡觉去了。
风累了,沙也累了,就连天上的月亮,也一起累了,整片大地灰茫茫地,唯有这块小小的黄土之上还留有一两点零星的
微光,橘色的,暗沉沉地,像一盏大地之灯,飘摇在无尽荒漠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热闹的酒席也有散的那一刻,看着席上的桌椅被一张张地撤走,一个个醉酒胡言乱语的老汉被
搀走,看着桌上一根根快要燃尽烛泪的蜡烛,微弱的火苗一凛一凛地,难得的,齐莞也觉得两眼迷瞪,微微困倦起来了
。
龙煜酒量不好,从小生长在天极宫上受着严格的行为教育,从没沾过酒,今天在村民们的盛情难却之下开了先例,谁知
一下就上瘾了,连着喝了好几杯,一张酡红酡红地,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在咕囔着什么。没有办法,身旁的村民们都回
去了,孙爷爷早早就回去照顾小伶了,临行之前吩咐他们酒席一完就回家来,家里给他们准备好了卧铺和洗澡水。
虽然万分不情愿,但也没法看他就这样在这里趴一天,无奈之下齐莞只得用劲把喝得烂醉的龙煜扶起来,用尽全力往前
走,这家伙死沉死沉,喝得完全没意识,嘴巴里还在不住咕囔着胡话:
“齐莞……我说你个脑袋进水的傻瓜,为啥偏就跟着那妖孽不放呀?……早跟着我不好么……没准我们早出沙漠了……
我说你,你真是……”
没空听他那些喝醉还在念叨的废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半扶半抗到孙爷爷的门前,所幸孙爷爷给他们留了门,孙
爷爷自己已经在外间睡下了,在找到里间的卧铺之后把他往床上狠狠一丢。齐莞这才浑身脱力地瘫坐在边上,刚想也躺
下来休息一会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没有看到天然的踪影。
脑子里面回忆了一下最后看到他的印象,似乎还是在酒席进行到后半段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他站在村尾一棵枯树下,漠
然地看着他们这群人热闹地玩乐、说笑,就像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不小心就会隐没在黑暗的角落里。
心里突得一下,齐莞赶紧拖着疲惫万分的身躯从铺上坐起,强打着精神在屋里找了一遍,都没发现他的身影,而且原本
应该睡在隔壁屋的小伶也跟着一起失踪了。
心头克制不住地狂跳,直觉有不好的预感,齐莞连忙急奔出屋,在漆黑的夜里在村里的大大小小各个角落都匆忙地找了
一遍,最后还是在村尾那颗枯树下,借着羸弱的月光看清他正蹲在地上,巨大的蝠翼包拢着大半个身子,异常苍白的脸
色在月光的映衬在几近透明,两颗尖牙微露,此刻正慢慢地、慢慢地逼近着怀抱里小女孩纤细、白皙的颈部肌肤——
“你在干什么?!”
第17章
苍凉的月光之下只见那人身体一颤,却丝毫没有在意齐莞的话,长长的尖牙抵住女孩纤细的颈部动脉,仿佛只要轻轻一
个用力,一朵娇弱的花朵即将就此枯萎。
“住手!天然!”
齐莞慌忙上前制止,却被那人冷冷地吐出一字:“滚!”
双翼带动一道劲风席卷而来,将他狠狠地摔落在地。
忍受着全身筋骨的疼痛叫嚣,被眼前这人用冷冽不带感情的眼神从脸上淡漠地扫过,齐莞只觉得心中一凉。
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在盈月下周身散发冷然气息的人是如此地陌生,但同时又是那么地熟悉,生活在漆黑的
夜色里,靠吸食人血为生的血族,似乎与生俱来,这清冷的月光,这苍凉而优雅的黑夜与残酷、嗜血的眼神就该伴随着
他不是吗?
可是既是这样,那先前沙漠里那个又是谁呢?那个在阳光底下和他一起走出沙漠、喂他喝帝流浆的人……
在那片茫茫沙漠之中的短暂相处时光早已迷失了彼此之间的身份,再那个只有彼此存在着的世界里种族、差异都是毫无
意义的存在,而如今仅仅只是重新入了这凡尘,先前被忽视的问题就赤裸裸地浮现了。齐莞第一次就这样直观地意识到
,他和自己始终是不一样的,他是吸血鬼,是以人血为生的,那么他对他而言呢?他是否也仅仅只是将他当作食物而已
……
“天然,把她放下来。”
齐莞的声音轻轻地,却异常镇定,镇定地就像夜里的空气,一字一字都结成了霜。
看向齐莞的方向,天然笑了,冷冷地笑,从人类这里模仿来的笑。
少年的眼睛里折射着月光,煜煜地,和初见时一摸一样,像一面镜子,光滑透亮,却透不进眼底。那是人类的眼神,一
种他很是讨厌的眼神。
人类的气味、话语、甚至是动作都叫他讨厌,为什么在沙漠的时候没有觉得那么讨厌呢?难道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主动
接近自己的人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原本还以为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先前他想的那样,这是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很
离谱。
看到人类对自己露出那种名叫笑的表情,看到人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看到那么多的人类聚集在一起笑,一起说着自以
为很有意思的话,老人带着小孩,和和乐乐地坐在一起,浪费光阴,浪费生命,可是为什么……明明心里觉得不屑,觉
得毫无意义,可远远站在树下看着他们在做着以前眼里认为很无聊,很没有意义的事,却觉得他们坐在那里,仅仅只是
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就像是一副画,一副只属于他们的画,而他,只能做这幅画的旁观者,永远也踏不进画里。
这感觉,莫名地让他觉得烦躁……
“凭什么?”
冰冻的表情,冰冻的话语,再看向这名少年的时候已经再也没有了动摇。
他现在明白了,这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什么画,什么笑容,人类都是只会浪费生命的低等生物,不会争取,活着
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们只配做自己的食物而已,饿了就拿他们填饱肚子。对自己的食物抱有幻想,简直是本世纪最
可笑的笑话了。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使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齐莞径直走上前,从头到尾,目光都直视着眼前这
个叫他熟悉又陌生的人,脚步从容而坚定,一如他的话语——
“你放了她,吸我的血。”
努力想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惜失败了。那双幽蓝的眸子里的冰雪逐渐被焦躁的怒意所融化,又来了,
又是这种明镜一般的眼神,往里看,只有一片荒芜的沙丘,几乎就要将他的灵魂吸入进去,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知道你心里都在想什么。我爹说过,有些人就是假惺惺爱想逞大英雄,我可不屑你们人类那一套。”
摇了摇头,嘴边的笑意凉凉地,齐莞既是笑他又像个孩子一般爹的话不落口,同时也有一分失落,他唯一认可的人,竟
也不了解他的心思。
“你把我想得太伟大了,想逞英雄这种事应该交给大名鼎鼎的龙煜道长,而不是我。我已经承认了你是我的朋友,你就
是我的朋友,不管你是猪也好,牛也好,我是你在人界唯一的朋友,就有义务教会你遵循在人类中的处事方式,先前在
沙漠里你吸我的血无所谓,但现在是在人界。你在别处吸几个我都管不着,但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是不行,今晚被我看
到了就不允许,除非你现在就把我吸干了,你敢么?”
“我有什么不敢的?”
临界在一触即发边缘的冰点语气。几百年的岁月里,今天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天然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一把名叫
愤怒的火焰燃烧着,烧尽了他的理智,也烧尽了那结了几百年的霜雪。
说什么遵循人类的处事方式,可这一切全都是人类的错。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为什么要热情地接待他
?为什么要那么毫无防备地抓住他冰凉的手?人类的职责就只是供他吃饱,只要在他来吸血的时候露出惊恐地表情不就
可以了吗?都是他们的错,齐莞有错,这个小女孩有错,姓孙的老头有错,整个村子的人都有错,做那么多越界的事来
干扰他的心,唯一的下场就是该杀!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紧紧地将这少年搂进怀里,收起蝠翼,尖牙利落地刺进他那脆弱的动脉,感受着奔腾的血液在
嘴里充盈着,明明是吸食了几百年的熟悉的人血味道,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感到了一股怪异的腥气?已经习惯了数百年
的新鲜人血,都已经失去了先前的美味……
但天然没有停下吸血的动作,长长的獠牙像两根尖利的刺,刺进齐莞的血肉里,慢慢带走他的血液,也慢慢带走他的生
命,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那双攀附在他背上的手也渐渐无力,可就是没有停下的意识。现在的他已经被这几百年
来头一回的莫名焦躁、怒火冲昏了头脑,只能靠不停地吸血来挽回支离破碎的意识,身体里原始的妖性驱使着他不停地
吸收、再吸收,怀里的少年产生了无意识的痉挛,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这些都只会更加激发他潜在的野性,意识里更加
兴奋了,仿佛只有怀里这个人类断气的那一秒,那愉快的心情才会达到最高点……
“大哥哥……求求你,不要……不要咬人……”
身边的小女孩醒来之后虚弱的呼唤与不停拽他衣袖的动作这才将他的意识唤回来,一个激灵,松开紧咬着齐莞脖子的獠
牙,月光底下,面色苍白入雪、满口血腥的他显得尤其妖冶、诡异。
一双幽蓝色的眸子里的流光消散了又凝聚,双眼无意识地看向怀里的齐莞,只见这个人类少年被吸得只剩半条命了还在
对着他吃力地笑着,那眼睛里的光彩还是像刚才那样刺眼,脸上的笑容被笼上了层月光,就像烟雾一样虚幻,少年用尽
了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了一句话,随后就挂着这抹狡黠的微笑昏迷过去了。
“这下,你身体里的血该有大半都是我的了吧……”
……
第18章
原本就因为在沙漠里被吸走了不少血,再加上这一下子又被吸走了那么多,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就已经不错了,这
难得一次的逞强可让齐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
他在床上躺了几天,龙煜就在一旁跟了几天。
那天早上齐莞被天然拎沙袋一样拎回来的时候宿醉一夜的龙煜已经醒了,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在院子里拿着根树
枝练习剑法,看到他以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回来的时候在第一时刻飞奔了过来,看到他还没死透的时候还舒了口气
,但同时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天然,咄咄逼人地问道:
“你把他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面对他的质问,天然仍旧当成空气,自顾自把昏迷的齐莞拎到里间,冷冷地往床铺上一放,一转过头,就对上龙煜那双
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那根练剑用的树枝抵在他的脖子上,语气严肃:
“说,是不是你这妖孽对他做了什么?”
狭小的空间内,两人的目光争锋相对,龙煜的周身散发着森然的杀气,似乎手里握的不是树枝,而是用来斩妖除魔的宝
剑,一个用力,就能将这妖孽毙于剑下。而天然的眼里亦是寒彻透骨,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大大影响了他的止水般的心情
,被莫名牵住情绪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就像被猎手紧紧扼住咽喉的猎物,他从未拥有过的感觉,慌乱而迷惘,被这种
感觉萦绕着,他只想迅速逃离这个地方,找到一片谁也找不到的树林里去,就像这几百年来一直做的那样,永远都只有
他一个人,这样再也不用看到这些让他心乱的人类了……
两人剑拔弩张对视了很久,周边的气氛降到冰点,就要一触即发的时候被小伶拉着孙爷爷进来制止了。
“年轻人迷路了出不去心情烦躁可以理解,但也不用跟见了债主似地吧?看在我老头子的份上,二位停手吧。”
念在孙爷爷和小伶在场,再加上想到自己那把随身佩剑遗失,眼前这妖孽的伤又好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动手恐怕胜算不
大。两相权衡下来,龙煜还是决定暂时放弃了,但死死盯着天然的眼神仍是十足戒备之中带着强烈的仇恨与鄙夷,万分
自然地往齐莞那张床前一坐,对着抬了抬下巴,傲然说道:
“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准你靠近他一步,被我发现绝对不饶你。”
完全无视l龙煜那副嚣张的动作与神气,天然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床上面无血色、昏迷之中的齐莞,转身走出了门。就是这
看似不经意的一眼,风雪翩然。
从齐莞清醒的那一刻开始,耳边就多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齐莞,怎么样?感觉好点没有?头还晕不晕了?”
“齐莞,你能站起来了吗?脖子上的伤愈合了吗?”
“齐莞,要不要喝口水?”
“齐莞,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
龙煜生来没服侍过人,每次“齐莞”“齐莞”地叫着的时候那架势还是颐气指使地,活像不是他服侍别人,而是别人服
侍他似地。起初的时候齐莞就当他不存在,可巨型苍蝇的噪音实在太强大,每天都在他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叫得他
直头疼。
后来齐莞也发现了,与其没办法忽略她被他每天在眼前蹦跶地心烦,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捉弄捉弄他,于是就故意每天嚷
嚷这、嚷嚷那地,一刻也没让龙煜闲着,一会儿口渴了要他倒水喝,一会儿腰酸了要他捶,一会儿嘴里没味儿想吃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