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淼抱着胳膊,淡淡说了句:“下去吧。”
那只小魔如蒙特赦,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心魔大人!”“谢谢心魔大人!”,飞也似地逃去了。
“没用的东西!不过就是死了个人类男孩而已,又不是死了亲爹,区区一个卑贱的人类也至于他这样,简直给我魔族丢
脸!”
面对化为灵体形态的魔君的训斥,溯淼没有正面作答,只是看着门内那方重新恢复了死一样僻静的漆黑空间,眼神里透
出一丝无奈。
就是到现在,他还心有余悸。那天人界传来的异动就连身在淼川前的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着急地即刻赶赴到人界,却
亲眼见到了那个手里握着一枚七星钉,正跪坐在一滩血迹旁的人,那片已经空无一人的废墟上空环绕着一声声与现在一
样痛彻心扉的哀嚎声,一波又一波的魔力在控制不住的情况下倾泻而出,方圆十里之内别说是人类,任何一个活物都受
不了这强大的冲击力而灰飞烟灭,而且波及的范围正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朝外扩张着,如果不是他及时冲上去费了很大的
力才将那发疯的人制服,照下去整个人界被夷为平地都不是不可能。
“你不了解他……”
魔君嗤笑:“我要了解他来做什么?我只关心我的肉身合不合我的意,现在看来,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现在去人界重
新拉一个都比他强!”
溯淼讶然:“你要放弃他?”
魔君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满已久:“我就从没看他顺眼过。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保全他,我早把他撕成碎片了!
人类的感情是最危险的武器,心中有感情的废物只要稍加利用便能变得比狗还听话,与其选择一个感情用事的草包,我
还不如去选条狗当肉身!”
溯淼听他言辞激烈,知晓他这次说的是真话,心一急,连忙说道:“你不能放弃他!”
魔君冷笑着揶揄道:“怎么?你真的爱上了他?”
溯淼一怔,眼里神色变幻,沉默许久,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咬了咬唇,最后保证着说了一句:“总之,我会尽快让他
恢复的,只要你别放弃他。”
……
由于靠山而建,房内的湿气很重,伴随着魔界腐朽的霉味,阴森森地,一直走到很里面才靠着魔族特殊的夜视能力看清
里面的动静——
面目疮痍,所有的器物都被当做发泄地用具被摔了个稀巴烂,空气中充斥着被撕碎的魔物鲜血的腐烂味,而那个人,那
个曾经魔界最最尊贵的魔君则颓丧地坐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低垂着头颅,看上去了无生气,像一块阴沉的礁
石,喉咙里不断溢出如同受到重创一般的野狼所发出的呜呜哀鸣声,整个身子都仿佛被阴影吞没,就连一丝平日里桀骜
不驯的风范也看不出了。
放轻自己的脚步,悄悄走近这个受伤的男人,却因为细微的声响触动了那人敏感的听觉,抄起身边的一把梨木梳子就往
溯淼的头上砸去,大吼一声:“滚!”
原本凭着他的身手只需轻轻一闪便可以避过,可溯淼却不动不动,任由尖利的齿直直地砸中眉骨,渗出一道蜿蜒的血迹
。
无视龙煜那双闪烁着凛冽杀气的血色双眼,溯淼从容地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子,整理着地上镜子的碎片,嘴里不带感
情地轻声问着:“你闹够了没有?”
忽然被一只蛮牛一样力道粗暴的手死死扼住脖子,那恐怖的力道一瞬间就将他提了起来,丢麻袋一样重重地摔在床上,
后背一痛,一股霸道的重量覆上了身子,根本无法动弹,劲边凉丝丝地,有股寒气抵在了动脉上,夹杂着几缕刺痛,从
这个视角看去,只能隐隐看到颈边那枚带着干涸血迹的七星钉正散发着暗沉的微光。
这是枚看似不起眼的钉子,夺去了他心爱的人的生命。
“是你策划的……这一切又是你一手策划的是不是?!”
咆哮声几乎都要震碎耳膜,但是光靠怒吼的气势是震慑不了溯淼的,因为他感觉得到压在身上的那具身体在发抖,那只
握着七星钉的手在发抖,连带着那暴怒的话音都在微微颤抖,甚至那双眼睛里的视线多么凌厉可怖,似是要将他千刀万
剐,他都能轻易地从那表象背后看到脆弱的本质,无畏地直视他的双眼,溯淼承认地十分坦然:“是。”
“为什么?!”
手上的力道一阵松一阵紧,好几次克制不住就要将手中那枚钉子扎入眼前这人的脖颈之中,看着那白皙的肌肤之中流下
的滴滴鲜血,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胸腔里一股名叫暴怒的激流涌动,恨不得一口一口将他吞噬!
“因为这是必须的,魔珠要淬炼出最纯粹的魔力,必须经历失去至爱的痛楚,方能集恨之大成。而你,身为魔界的最高
统治者,多余感情只会成为你之后道路上的障碍,要想真正做到没有缺点,必须斩断这唯一的牵挂。”
多么事不关己的语气,多么淡漠的眼神,却无端地,让龙煜再没有狂躁的理由。
像是兜头被一盆冷水浇到头上,龙煜动作一顿,傻了。
怨天怨地,迁怒于人,归根结底,那个害死心爱的人的凶手,竟然就是他自己。
颓然地松开了溯淼的脖子,龙煜歪歪地坐倒在床上,一瞬间,心好似被掏空了,什么壮志凌云,什么独霸天下,全没影
儿了,人生之中所有的空虚、寂寥、失落、惆怅、孤独、无助,全部涌了上来,嘴里傻傻地念叨着:“你错了……真的
……”
大错特错,错的离谱。
他龙煜一直都是个又自私又懦弱的胆小鬼,无论是入魔前还是入魔后,就算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得到了可以上天入
地的霸权,胆小鬼还是胆小鬼,他怕输,怕心痛,满心以为坐拥天下的喜悦可以填满心底的空虚,却不知,他渴望得到
的,仅仅只是属于那人的一抹笑颜而已,可如今,就连听听他一句调侃的笑语都不能够了。为他赢得了天下,却失去了
他,到头来还有什么意思?
在听到溯淼的话之前,心里有无限的愤怒与暴戾,想要活活掐死那个始作俑者,恨不得摧毁全世界来为齐莞陪葬,现在
既然得知这个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那时候应该由他自己来陪葬呢?
“哈哈……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龙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嘲讽,笑得心酸而又悲痛,被他笑声中的悲怆感染到,溯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
向不可一世的家伙脸上突兀地出现两道晶莹的水迹,随后笑声渐息,只见那人忽然举起手中的七星钉,猛地一下往自己
的心口扎去。
“你做什么?!”
溯淼愕然,急忙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钉子查看他的伤势,所幸有魔君先天的罡气护着力道再大也只是刺入了半寸而已,没
有大碍,溯淼松一口气,随即嗔怒地看着他,刚想训斥他:“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却看到龙煜可能是极度悲伤导
致气血攻心,突然一口鲜血喷在了他的胸前,将他素白的衣服都染成了刺眼的鲜红,虚软的身子往后一倒,亏得他眼明
手快才将人捞回了自己的怀里。但是就算意识已经不清晰,怀中的人还是对他身上魔魅的香气十分敏感,不悦地皱起眉
头,下意识地挣脱着他的怀抱,口中倔强地咕哝道:“走开,我不要你!我要齐莞……齐莞……”
见他竟能为齐莞的死心伤到这般境地,溯淼不禁苦笑,堂堂心魔,沦落到去羡慕和嫉妒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类男孩,不知
是幸还是不幸?
用手指细细抚摸着他哀伤的面容,溯淼缓缓说道:“三界众生之中,人类的执念最强,私欲最重,贪婪、嫉妒、杀心…
…这世上若是没有人类,便不会有心魔,我因人类而诞生,一直以来便对人类抱有复杂的感情,又是深深厌恨,又是忍
不住好奇。直到四百年前,有个来摘花的血族告诉我人间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人类是种很有意思的生物,我听了他的
话,更是好奇,就偷偷带着魔剑一起去人间游历,谁知魔剑刚一现世,就引起了多方抢夺,亲眼见证了无数人为了抢夺
魔剑勾心斗角、互相残害的丑恶面目,心中更是对人类厌恶至极,本想干脆用魔剑将人类全部斩尽、杀光了也算干净,
谁知在不周山顶上偶遇了行云施雨应龙,他笑着对我说了八个字——汝之不达,妄加于人。我回去思考了很久仍不得要
领,心中存了分疑虑,便没有大开杀戒,只是将魔剑遗留在人间,让它自己去经历腥风血雨,我在三界兜兜转转了一圈
,发现妖魔仙怪也不过和人类一样心魔深种,叫人失望,再加上心中疑窦未解,实在无甚意思,于是照着人界几处美丽
的景致变幻出了一座岛屿居住,又不想让岛上和淼川边一样空虚寂寥,所以又变出很多动物来陪着自己,为自己制造出
了一座美丽的仙山。
就这样我在山上又居住了四百年,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
说了那么多的话,都是在自言自语,怀中的人根本毫无反应,因为伤心和心脏的闷痛无意识地用手扒拉着胸前的衣服,
在身上挠出一条条的血痕,嘴里仍在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见状,溯淼的眼神更是复杂,干脆施下咒术让他就此睡去,
眼中不再是那样伪装出来的淡漠,反而流露出在洛水之滨初识之时的脉脉柔情来,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人,就算他的眼
睛闭着,就算他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他也依然执着地向他倾吐着自己的心声:“我原以为我阅尽沧桑,看透了人性,这
世上之人无法摆脱心魔纠缠,沉湎于声色犬马,皆是愚笨之辈,却没想到,我才是最笨的那一个……汝之不达,妄加于
人,是啊,我自己都沉迷情欲难以自拔,又有何资格来要求世人呢?我为自己造出了一座安宁和乐的仙山伪装安逸,后
来遇到了你,又精心设计了那么多计谋只为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却不知,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罢了……
龙煜,你知道吗?我是心魔,你便是属于我的心魔,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便已经心魔深种了。不过我不在乎,为
了你,我情愿抛弃那一文不值的可怜自尊,为了你,我情愿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
第35章
魔君不同于普通人,不能拥有感情,气血攻心意味着走火入魔,再加上亲眼见到齐莞死去之后由于打击过大魔力倾泻了
许多,先前用魔剑诛杀了一千三百条生灵祭剑所得到的灵力也几乎白费了,龙煜在昏迷的日子里感到万魔噬心般的痛苦
,那是一种不止肉体,连灵魂都被不停啃咬撕扯着的痛楚,但是哀莫大于心死,有什么比失去了心中至爱还要让人痛苦
呢?心里空空地,意识浮浮沉沉,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一种错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一切都是幻影,又仿
佛经历了好几百年的岁月,累了,倦了,前尘往事皆以遗忘,到头来,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究竟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
“龙煜?”
“龙煜!”
“龙小道长,太阳晒屁股啦,还不起来!”
刚刚睁开疲倦的双眼,迎面而来就是一阵刺目到让人晕眩的阳光,忍不住眨了好几下的眼,这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物,
可这才刚一看清,就立刻愣在了当场。
“怎么啦?瞧你那傻样!”
龙煜傻呆呆地看着那与自己在丹霞山上修道时的房间一摸一样的陈设,还有坐在自己的床前,正一脸笑吟吟地看向自己
的齐莞,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究竟是梦是真?
“龙小道长,别以为学了几年道术翅膀就硬了哈,连我都爱理不理了,真气人!亏我一听说你被妖怪伤了就千里迢迢赶
过来看你,都被我爹和姐姐骂了好几回了,谁知你醒来之后就这态度,小爷我生气了,我走了,你自便!”
见他就只顾着发呆,时间长了齐莞都忍不住生气了,气呼呼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头上冷不丁
地挨了那么一下,脑中白光一闪,就像是忽然如梦初醒一般,龙煜急忙跳下床去,一把搂住那即将离开的人,生怕怀中
抱的是幻影,急于确认真实性,忙低头覆上了怀中人的唇,疯狂地吻着,忘情地吸允着属于他身上的气息,口中不断流
溢出不成词句的呻吟:“别走……不要离开我……”
不管是真是假,那温暖的体温与柔软的身体是他无法抗拒的。
他怀抱着一个活生生的齐莞,这就足够了。
一个长长的吻结束之后,齐莞喘着气,缓了好久才缓回来,一抬头看到龙煜笑地傻呵呵活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脸
上一红,嗔怒地推了他一把,龙煜就顺势软软地坐倒在了床上,脸上扔挂着那难以置信加失而复得的傻笑,跟个无赖似
地,恨不得让人一拳抡上去。
“你……你怎么还是死性不改呀?你爹娘听说你受伤昏迷了,看你来了,现在和你师父都在山上呢,还有你的师弟们,
要是被他们看到,你以后要怎么见人啊?被我父亲和姐姐知道的话,他们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再也不我让我来见你了!
”
好一会儿才从这比梦还要甜蜜的情境中稍许缓过神来,龙煜仿佛还是不敢相信这么美好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定要将齐莞
整个人搂进怀里,切切实实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才能安心,一边啄吻着齐莞颈部的肌肤,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我爹
娘?……还有,你刚刚说我被妖怪伤了?……我们……我们这时候不是应该还没认识吗?你和那个妖孽……”
齐莞见他还是这副猴急样,更是生气,千方百计阻止他乱亲的嘴和乱摸的手,但是一听他说起受伤的事,脸上不免流露
出担忧与责怪的神色:“你睡久了脑袋都糊涂了吗?什么妖孽啊?你爹娘和我父亲是旧识,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是
从小一起玩大的,后来你十岁的时候被送到这里修仙来了,我们一年见一次。
前段山下出了个梦貘,专门入侵人的梦境,制造幻象的,你这人又爱逞能,独自一人下山去抓它,与它搏斗了三天三夜
,被你师父和师弟找到的时候已经昏过去了,满身都是那只妖怪的血,你爹娘听说了消息都赶来看你了,你昏迷了好几
天才醒的,我都……我都担心死了……”
看到齐莞脸上别扭不愿承认的表情,龙煜心神荡漾,忍不住将他压倒在床上,制住他乱动的手脚,一路从他的脸亲到头
颈,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对不起,我保证我这次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了。
完全没有细想这种种不合理之处,如果真的是梦,就让他沉沦好了。在这个梦里,没有徐州的那一夜,没有沙漠里的奇
遇,没有那个讨厌的妖孽,更没有洛水之滨,没有海上仙山,更没有什么魔君与心魔,人界好好地,齐莞也好好地,一
切都好好地,只不过他受了梦貘的攻击,沉睡了太久,做了一个很长很久远的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