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天也就很快过去了,渐渐地夜幕降临,天际边那些火烧云也慢慢地被夜色掩盖住,快要进入十一月份的天气了,好在这一阵晴朗日子居多,倒也不怎么冷。草色添黄,秋风凄紧,这种萧索落寞的场景看在何人眼中也不免生出一股惆怅感来。然而庭院里那些栽种的丹桂金菊现如今都绽开了,不是什么佳品,我也不懂得欣赏,此时在夜幕笼罩下都只剩下一些黑黜黜的影子来,而那桂花的甜腻香味还能萦绕在人的鼻尖,似有似无,挥散不消。
晚间有些凉意,我起身将窗户关上,这时那门口传来叩击声,“教主,属下林宜风求见。”我道了声进来,门应声而开,林宜风从屋外进来。
我问道:“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
他道:“那人……严广他一天未进食,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我道:“不会是被你吓晕的吧?”
他却并不接话,反倒慢慢走到我身边来问我:“教主在忙什么?”
屋内此时已经点起了灯火,桌子上搁着一壶酒,两只酒杯,我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待他走近了,我将手上那册书递给他,对他道:“这是流传在市井坊间的小说书,我将人掳进教中还不到两天,这些人就将书都写出来了,这样的效率就连我这一教之主也不由赞叹,我手下的教众要是有这些文人书商那般的干劲,恐怕天乾教在江湖中的声势就不止这一筹了。”
林宜风满脸狐疑地接过我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封面,这上头有“春闺绮梦”四个字,正是这书的书名,在这样的书名之下还有什么正经的内容,无非说些闺房秘话,鱼水之欢罢了。而在那封面上还有用小楷写的一排小字,却是“魔教教主张道任和三个男人之间的爱恨纠缠。”我早已看过这书的内容,自然知道这三人之中有两人说的就是张复月和严广,还有一人,却是我面前的这位林大坛主林宜风,他身为我的手下,就因为我不把他下放到分坛中,反而破例留在身边,就引起了别人这么大的猜想。
这书中编排的自然是我荒淫无度,不光逼迫与自己深交多年的挚友行荒唐之事,还因为拈酸吃醋,将好友的心上人强掳进教中,威逼利诱,纵情声色,夜夜寻欢,又说我欲壑难填,光一个张复月和严广不能满足于我,我教中的下属个个年轻俊美,说我提拔手下不按照能力行事,反而按照面容相貌,越是我身边亲近的,容貌最为绝佳,这林宜风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那书中的满纸荒唐言语,臆测猜想,我自然不会当真也不会生气,于是坐在一旁,从酒壶里倒出一杯酒慢慢喝起来。
却见林宜风将书翻了几页突然“啪”得一声拍在桌上,怒道:“荒唐!不知是哪些人在造谣生事,搬弄口舌!”随即对我抱拳道,“教主,敢问此书从何处而得,属下这就叫人把这写书的人给抓起来,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的脸在灯光下有些许红晕,也许是我看错,又也许是那书中写的过于淫靡,就连我这见多识广老成持重的林坛主也吃不消了。
我笑道:“宜风,平日间你不是常说我沉不住气么,怎么这回激动的反倒是你呢?不过是些无聊文人写的淫词艳曲,权当作春宫画来消遣就是,没什么好当真的。”
我话一说完,他脸上的怒气也慢慢消了下去,想了一想道:“虽说这些人是污蔑毁谤,不过空穴不来风,教主的一些行事总归不妥,才会被外人落下口实。教主,你把严广抓进教中,其实没多大意思,一为向张复月示威,二为让自己泄愤,这两天闹也闹了,愤也泄了,不如就将人送出去吧,他是张复月的心头人,张复月不会善摆甘休的,他迟早会来天乾山的。”
我慢慢地将杯中的酒喝进嘴里,没有立刻去接他的话,也没有摆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来,林宜风见我许久不发话,脸上阴晴不定。
我放下酒杯还想再斟,却被他一手压住。
我这回倒不想和他争执,只一笑道:“不喝酒,晚上睡不着觉。”随后才整了整衣衫正色道,“严广被我抓走,张复月自然会来,说不定我正盼着他来呢,我废了这么大的劲才把严广掳来,还没等他现身就把人放了,我怎么甘心?”说到这里,我自己倒先笑起来了,不过我也知道我此时的笑容可丝毫表达不出豁达磊落的姿态来,反倒干涩做作得很。
“教主,”林宜风叫道,“虽然这些是教主的私事,作属下的不该指手划脚,可是,”他看着我道,“教主身系整个天乾教的安危,要是你再与张复月动起手来,有什么不测,叫教中上下如何自处,叫属下如何自处,教主,你听属下一言,张复月他不知好歹,不肯领教主的情,教主身为一教之主,仪表堂堂,权势地位都不缺,江湖英杰辈出,何必挂念在他一人心上?”
“仪表堂堂,有权有势?”我看着林宜风道,“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林宜风听见我发问,立刻说道:“这是自然,教主丰神俊郎,一表人才,自然是好的。”
我摇摇头道:“‘丰神俊郎,一表人才’可不该用在我的身上,这些用词可是书中描写你的。”他欲要开口,却被我摆手止住道,“书中这些淫词秽语放在谁身上,谁都会大感不快,这个我知道。你身为一坛之主,本应该被放到分坛驻地去,你有才干韬略,本可以大展手脚,却被我放在了身边,束手束脚,终日里都要承受我的怒气,还被写成这般不堪之样,宜风,你怨不怨我?”
林宜风站在我对面,眼底有一抹错愕闪过,他大概也不会想到我竟会这样对他坦诚说话,教中众人都说林宜风被我放在身边重用,是我的得力心腹,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可要做个张道任的得力心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我这段日子从南边回来,心绪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斥责讽骂他,他心中必然会有不甘,会有怨气。
我原本以为他会长篇大论说出一番话,没想到他只朝我躬身抱拳道:“属下心中没有怨气。”
我摇头道:“你啊,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我站起身在屋子里踱着步道,“林坛主身居教中坛主之位,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你年轻有为,”我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注视了一番他的脸道,“又有一副好相貌,为何还是孤身一人?也难怪书中会有这些刻薄言语,又或者是我这人的缘故,才耽误了你。”
林宜风急忙道:“教主何出此言,属下只是……只是……”他连说了两个只是,却只在那里打转,似乎迟疑着不肯将后面的话讲出来。
我道:“江湖上众人皆知我好的那一口,自从我跟张复月翻脸之后,这消息早就传遍了市井街头,这些册子也是一本一本的写,段子也是一个一个的编,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你身为我的下属,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别人的看法虽不重要,可若使得你变成了孤家寡人就是我的不是了。”
“教主……”他抬头喊了我一声,脸上有些淡淡地哀戚之色,我心中疑惑他为何会现出这一种神色来,却见他说道:“教主,属下只是心里早有所属,只是那……女子不肯接受属下的心意,属下忘他不掉,所以才迟迟不肯成家,绝非教主所想的那般是教主连累了属下。教主说得对,大丈夫胸襟豁达,这些市井小人之言何必放在心上。”
我听了他的话,笑道:“照照这样说,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求而不得,呵,情之一字,当真让人不能自己,倘若这一切都能被酒浇散就好了。”说到这里我走到桌边将另一只酒杯斟上酒,道:“你也陪我喝一杯吧。”
林宜风端起桌上的酒杯,对我拱了拱手竟也一干而尽,我想不到他也会这样干脆利落,道了声好,也将自己的酒杯端起喝了下去,随即又接连给自己斟了两杯,仰头干下,林宜风却来拦住道:“教主,酒喝多了总归伤身子,天色不早,还是早些歇下吧。”
我依他的言放下手中的酒杯,却乜眼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比之严广如何,既然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为何张复月自我向他表明心迹以后就不肯再多看我一眼,难道真的是我……”
“教主,”林宜风在一旁看着我,他迟疑道,“教主从来都不以貌取人,今日为何这样垂丧?况且教主的容貌非是不好,只是……”
他在那边欲言又止,我接口道:“只是太像女人了是不是?”
“教主……”
我站起身道:“严广说的对,不管我怎么妄动心机,在张复月眼中看来都是一样的小人行径,徒生嫌隙罢了,我即便千好万好,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池塘底的淤泥,及不上他意中人一根手指,机关算尽,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什么都得不到,反落下一身骂名。”说道最后我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道,“可我不甘心,得不到,我怎能甘心……”
林宜风上前扶住我道:“教主你喝醉了。”
我道:“我清醒的很,可从没像今日这般清醒,跟你讲了这些话,却是痛快了很多……”我甩了甩头,这四杯酒下肚,似乎早早就要醉了,难道我真的如此不济,还是这段时间来辗转难眠,这些空出来的瞌睡全都一股脑儿涌到了今天晚上。我松开林宜风抓着我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却是踉跄到了地上,林宜风急走几步来到我跟前道:“教主你没事吧?”
“我,我,我……”我拉住他的手,头脑似乎有些不太清醒,然而此时的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又有些暧昧,我在这样一个夜晚,于自己卧房中因为醉酒头脑不清,拉住下属的手,对方本来就被人编排得不清不楚了,又被我留在房中到夜黑,别人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想?
突然我感觉到自己拉住对方的右手被他反握在手里,他握得很用力,几乎已经将我捏痛,两条视线触碰在一起,他的眼底似有些莫名的深意,有什么在滚动酝酿,似乎要爆发出来。我猛地一震,却是突然甩开他的手,起身退后几步道:“我累了,你……林坛主你也回去休息吧。”
此时我也不好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便不去看他,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向他,想看他的反应。
却看到他在那儿沉吟了许久,最后我都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他却慢慢张开嘴巴道了声“属下告退”便推来房门出去了。
第五章
林宜风说的对,我对严广本身没有什么憎恶感,不过是因为对方是张复月的心上人,我心中才会生出要折辱他的念头,把他当做一件玩物来摆布。过后的几天,我倒再没有发下命令让严广来给我侍寝,不过是把他放在书房里,把他放在我目所能及之处,整日里看管他。这小子倒也识趣,除了第一次在书房中对我怒目相向,辱骂聒噪之外,在以后的日子里竟然变得安静了很多,甚至我都不需要把他的穴道点住,他也会乖乖地呆在房内。
不过事有反常即为妖,严广他向来清高自傲,让他配合来做一个阶下囚,那是万万不能的事,怎么我才把他抓进来没有几天他就变得这般安静乖巧了?而且这几天我在书房里办公,他坐在桌子旁总是时不时地拿眼睛偷瞧我,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八成是在盘算着怎么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脱出去吧。
他在天乾教的这段日子里,我在饮食上可没有刻薄虐待他,现下他的桌边便摆着一应的茶水点心果子,只见他捧着茶盏在那边翘着二郎腿,一面啧啧自语道:“想不到区区一个天乾山竟能出这样好的茶叶?”
天乾山虽然有一个山字,不过并不是什么崇山峻岭,只是一片连绵的小丘陵罢了,山上土质酸沃,最适宜用来种茶树,依附在天乾教下的农户每年靠采收茶叶都能赚一笔不小的钱财,送上来的茶叶,品级自然也是极好的。不过教中下上也就这么一个严广能有这么优哉游哉的闲工夫来品茗了。
果然我才提笔写了几个字,就察觉到旁边有视线扫过来,我斜眼一乜,他倒是把视线收回得快,轻咳了一声之后就捧着茶盏假装喝茶来遮掩。
我挑了挑眉,出声道:“好看吗?”
“好看,不,不,不好看……”我知他向来没什么心机,也不知道心里想到了什么,这“好看”两字就随口脱出,不过临到半路,他又把头连摇好几下,否认道:“不好看,不好看!”语无伦次地紧。
我道:“那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我这话本意是要调笑他一番,哪知他听了我这发问,“噗”地一声将嘴里的一口茶喷出来,捂着胸口连连咳嗽道:“张道任想不到你竟这样自恋,严某不过多看了你两眼,你就问我好不好看,即便你长得美又如何,严某、严某岂会被你的美色所惑!”他一口气说了这一番话后又是连连一顿咳嗽。
我真是哭笑不得,道:“什么美不美色,你脑壳坏掉了吧,我是问你这几天一直偷偷看着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不会是在打什么主意想从这里逃出去?你若真有这样的想法,我奉劝你快点打消掉,还是乖乖呆在教中,等着张复月来英雄救美吧。”
说完这番警告之语之后,我也不再理会他,继续办理公务。过了不久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林宜风匆匆进到书房里来,对我喊了一声教主,随即顿了一顿,反倒扫了一眼房间里的严广,欲言又止。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又有什么公务吗?”
自从前几天晚上我因为喝醉酒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一些不太妥当的举动,我和林宜风私下里就不怎么说过话,每日里只和他说些教务公事,他倒也谦恭异常,有问有答,并没有其他异常的举动和言语。饶是这样我心中总有些芥蒂,只是这芥蒂产生得十分莫名,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好笑,对方并没有向我明确表明什么,我总不能说因为我觉得林宜风对我有意,所以我才故意疏远他,这话若是说出来,那就真的应了严广那句话,张道任你太自恋了。况且他在我身边,办事勤勉,任劳任怨,总不能说他是因为中意我这一教之主的缘故,才摆出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来的吧?
“有急报。”他说道,随即走上来几步,凑到我身边。见林宜风近身过来,我眉头皱了一皱,不着痕迹地朝后挪了一挪,不过他脸上倒没什么反应,而是压低声音对我道:“据探子来报,张复月带着一队人马朝天乾山这边来了,如果不派人阻拦的话,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到山脚下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要凑近来对我说话了,想必是怕被旁边的严广听去,一时情绪激动,乱嚷乱喊起来。
我问他:“这件事你除了禀报给我,还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道:“属下一接到探子的急报就立刻赶来见教主,除了属下和教主,现在教中还没人知道这件事。”
我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做的很好。”
我这段日子以来对他极为冷淡,想必他也察觉到了,现在我对他突然做出这样的亲昵举动来,他虽然老成,可还是掩饰不了受宠若惊的神色,躬身抱了一拳道:“谢教主夸奖,教主欲待如何,总不能任凭张复月他们闯进教里,跟教众发生冲突吧,况且这次随行而来的还有青虞门的那个林剑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