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微微她……”
“微微有露露照顾。”柴南屏打断了杜家庆的话头,捉住了杜家庆,将自己的双手包笼着杜家庆纤长的双手,月光映在两人的紧握的双手上,浮着淡淡的白光。白光慢慢蔓延,两人的的脑袋也渐渐透露在白光下。杜家庆伸出手要去拉窗帘,伸出去的手被拉了回去,转而掀开另一层窗帘。透过布料的手带着长年握毛笔的茧子。茧子淡淡的薄薄的触感,让柴南屏感到微冷,然而那微冷只是瞬间的。那微冷反而点燃了柴南屏内心的火炬。他引导这双手触及每一寸他的私人领地,让对方也感到了内心的情动。
居然可以和一个男人一起。这是柴南屏从来没有想到的。杜家庆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可是时事造人,身在乱世,人姑且要为自己活一回,哪怕山崩地裂,也要在世界垮塌之前好好地放纵。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任何一个人一生的承诺,也许昨夜还在与你共赴云雨的某人顷刻就会死在你的脚下,而你也只能装作看不见他,裹紧大衣,匆匆而过。
所以,只要想再一起,是男是女又何妨?这是杜家庆从前没有想通的问题,可是穿梭在炮弹灰中的杜家庆心中冲向的时自己的女儿,心中默念的名字却是——柴南屏。
三年,同一个梦,梦里的清影愈发清晰,在柴南屏的梦里,也在杜家庆的梦里。然而真正的梦幻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比梦境还要虚无的感觉,可是身体的感觉却是真实的,那么强烈,仿佛要将人烧灼的感觉。吻逐渐加深,解开的衣扣能看见他清瘦的锁骨,白白的映在月光下,有些骇人。柴南屏抚上那骇人的月光,一声轻微的喟叹溢出嘴角,眉头不禁皱起了。杜家庆的手怜惜的将他的眉峰舒展开来,也淡淡的叹了口气。两个人都笑了,笑声远远地传开,又逐渐消融在夜色中。
“谁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柴南屏禁不住问杜家庆。
“微微,”毫不迟疑的回答,“她毕竟是我的女儿。”
谁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人?柴南屏想问,可害怕知道答案。
杜家庆看着月色下他的脸,紧紧握住他的手,定定的看着他,“你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人。”
柴南屏笑了,在杜家庆的额头轻吻,吻绵延着,在杜家庆的小腹周围盘旋,惹得一团火。
第十二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咚咚咚——咚咚咚——”厚重的木门被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哀嚎。
“谁呀?”隔壁门洞里出来个尖锐的高跟鞋声,“还让不让……”半句话没讲完就戛然而止。随后又是沉闷的关门声。
可是那敲门声不是隔壁人家,柴南屏知道是出事了。晨光刚爬到窗沿,杜家庆上班去了,晨光照进屋子,惹事的人来了。“嘭——”门被皮靴踹开,遗落了一室的悠然。西式长桌上是洒金的信纸:“有事外出,勿念。”
局子里的日子不好过,也多亏白露四处打点,菜饭还过得去。探长油腻的肥脸总是在面前晃着,带着意味不明的贪婪。柴南屏知道这是为了钱。
“柴公子,”肥脸上的油泛着绿光,“你是明白人,知道这走私紧急军需物资可是要……”说着肥脸把手横在颈上做了一个“咔嚓”的姿势。柴南屏笑笑,没说话。肥脸也不管柴南屏什么反应,随后脸上的油光又笑了起来:“您是杜先生弟子,又是白先生的乘龙快婿,白先生替您说了几句,所以上头暂时压了下来,您看……”说着肥脸做了一个数钱的模样,笑着看着柴南屏。柴南屏看到那油腻腻的眼神心中发怵,也笑笑,但都是僵的,“探长要多少?”
“嘘——”肥脸将手指放在唇边,“别人当我受贿呢。”
柴南屏突然放声大笑;“探长,开玩笑呢。”
“不开玩笑,没意思。”说着两个人交换了几个手势又相视一笑,当是达成了一个协议似的。
放走柴南屏的那天,天空又是烟尘漫天,探长的脸上满是春风得意之色,“柴公子,您也不容易,这年头支撑个厂子不靠些外快,这,不可能的。”探长伸出“友爱”的肥爪:“柴公子,一路走好。”
柴南屏伸出手握了握肥爪:“这几日多亏探长照顾。”
“那应该的,如果柴公子再宽裕一些的话,或许能查出谁报的案。”
柴南屏没有回头看探长一眼,他不想惹是生非,但他看着后视镜里越发远去的肥脸,突然有一种很想吐的感觉。白公馆的司机老吴紧张的看着柴南屏惨白的脸色,不由得中途停下车来:“柴公子,您不舒服?”
柴南屏一声不吭的推开车门,选了一个路边不显眼的位置,干呕了起来。老吴轻拍着柴南屏的背,叹息着:“柴公子,你又何必呢?”等柴南屏再次虚弱的陷在车子上的时候,意识已经离他远了。
柴南屏你又何必惹麻烦呢?柴南屏苦笑,摇摇头,没办法。在这个乱世,干干净净的生意是没办法做的,哪个大流氓手底下不是五毒俱全?若不是五毒俱全,又怎能在乱世风光无限?身为一个资本家,看到物价飞涨,连有钱人都不舍得花钱,隔壁的张太太已经很久没购置新衣了。一个资本家是那种宁愿将生产好的布匹破坏,牛奶倾倒的人,不是那种接济天下的人。要是一个人有能力接济天下,那么他首先是一个资本家。柴南屏不想做那种唯利是图的商人,所以他必须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拜在杜先生门下,是为了不靠白先生来走私;与白露青梅竹马是为了依附权贵;与杜家庆在一起,是为了一己私情。总之,柴南屏这个人的一生糟糕透了。
车子缓缓驶入白家那北欧风格的白色别墅的时候,柴南屏看到了白露。老吴把柴南屏在白露面前放下,向白露神鞠了一躬:“露露小姐。”转身与车子一同消失在两个人的视野中。
“你瘦了,”白露挽着柴南屏的手,“走,一起去看看伯父伯母。”
柴南屏眼眶红了,默默地由白露牵着,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白露默默将格子手绢递给柴南屏,故作坚强道:“不哭,不哭,让伯父伯母看到不好。”
客厅里母亲正搅动着镀金咖啡勺,一见柴南屏进来,女人一下子扑进了柴南屏的怀中,泪水怎么也抑制不了,打湿了柴南屏呢料西装的肩膀:“元元,你回来了——”
“元元”是柴南屏的小名,自从母亲在自己儿时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使用过,柴南屏不准别人这么喊他,他宁愿别人直呼自己名讳,因为那个小名代表着一个孩子最深刻的记忆。母亲哭着,身子颤抖着,口中含糊念着一些词汇,其中“亏欠”二字念及最多,最后白管家那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柴公子,您父亲和老爷在楼上书房等您。”
柴南屏将紧紧握在手心的白露的格子手帕递给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肩,像是安慰一个找不到父母的小孩。柴南屏知道两个父亲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不是为了儿女的谈婚论嫁,难道是为了别的?
柴南屏又是苦笑,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感性的女人,白露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微微是一个极早熟的女孩子。有时候,柴南屏觉得微更像是一个哀伤的女子,母亲更像一个浪漫的少女,而白露却像一个局外人。也许白露将来会是一个贤妻良母,或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和她在一起,如果是合作伙伴或是兄妹,那么这个男人会很幸福,如果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她的恋人,那么这个男人一定会很伤神。不是说白露不好,白露是太好,好到完美的地步,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消受得起的那种女人。所以千万不要让那种女人爱上自己,结果一定会很惨烈。
第十三章:空影
柴南屏出去跑新闻去了,他手中的新闻顶多是用来填充空白的,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那一方空白中的一份子——商业才子柴南屏先生与白家千金白露小姐宣布正式订婚。以下是一系列的简讯,还有一张两人甜蜜微笑的合影。柴南屏抚额,这下事情大了。
其实那天白先生并没有逼婚,但是两家联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类似于“白伯伯我是从小看着你们长大的”还有“其实露露也不小了”之类的。其中的姿态很明显——两个人都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既然两人从小亲梅竹马,身边也没有更合适的异性,更何况这是个朝不保夕的战乱年代,早些成个婚好让双方父母放下心来。最后柴南屏在自己父亲的眼神示意下喊了白先生一声“爸。”看见白先生满意的微笑后,自己的父亲——那个老实的生意人才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柴南屏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何以儒弱至此,但是父亲毕竟还是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那个人。虽然自己小时候锦衣玉食,但他知道这锦衣玉食是多么来之不易。柴南屏想到此处,禁不住自嘲的笑笑,连合影都有了,证据确凿。纵观自己和露露那么多么年来朝夕相处的情谊,就算千张照片也有了,更何况区区甜美的笑颜?
好笑,真是太好笑了,如果白露和自己订婚,那么以白先生在上城的声势,不摆个轰轰烈烈的订婚宴是怎么肯善罢甘休?虽然这样的消息每天都有,不是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会驻足,但身为一个知识分子,又有哪一个人不会去读报?故意的假消息,为的是什么仿佛已昭然若揭了。白先生,你够狠的!
晚上回到Alice公寓的时候,自家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杜家庆应该下班了吧?打开了门,鞋柜上一张自来水笔写的纸条:对面的张太太情绪失控,晚饭来隔壁吃。柴南屏苦笑,这两天运势真的不怎么好。敲了半天门,隐隐的沙哑的女人的哭声才随着开门传出来,这门的隔音真好。柴南屏看着门内杜家庆惨淡的脸色,先是一愣,随后被杜家庆拖了进来,耳边轻声的嘀咕:“她男人不要她了。”柴南屏的脸突然间转为灰白色,杜家庆不知道柴南屏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还以为他被眼前的“犯罪现场”吓呆了——破碎的琉璃灯罩散在地板上,昏黄的灯光将女人惨白的面容打得愈发恐怖,连原先靓丽姣好的面容也一扫而空。柴南屏的脸吓得也白了,杜家庆悄悄握住柴南屏的手,定定的看着他:“吃饭么?”
“好。”说着和杜家庆一起摆起了桌子,本来两个人的晚饭要三个人吃是不够的,可是现在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可以享用一顿“惨淡”的晚餐,还有一个人根本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哭着,呆呆的看着远方出神。
“张太太,吃饭啦。”柴南屏不知道怎么开头,只好用吃饭做幌子。
“别叫我张太太!”女人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疯狂的吼着,“我不是什么张太太,我是陈小姐!我是陈小姐!我和那个死人贱骨头没有任何关系!”那女人说完又颓然倒了下去。
杜家庆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还是好好过着生活罢。”
柴南屏看着杜家庆脸上无奈的表情没觉得好笑,只感觉到一阵心酸,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这世道,没办法。”说着将一口意面放进嘴里。
杜家庆伸手见柴南屏嘴角占到的一点酱料抹去,将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笑了:“味道还不错,陈小姐快来吃。”
杜家庆和柴南屏都是聪明人,知道悲伤是一个人的事情,并不需要旁人的参与。对待一个刚伤了心的人,只得用时间来治疗。陈小姐行尸走肉般的走路姿势甚为好笑,但现在谁都笑不出一点点来,面对陈小姐空洞洞的眼神,柴杜二人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凉飕飕的感觉,又是凄凉,又是无奈。于是两个人都埋着头吃饭,谁都不多一句话。
三个人折腾了大半夜,陈小姐终于累了,睡了。将自己公寓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杜家庆颓然靠在门板上笑了起来,柴南屏问他问什么笑。杜家庆却说柴南屏,说他不了解女人。柴南屏反问杜家庆,难道他了解女人。杜家庆又笑,然后双臂环上柴南屏的脖子,吻了上去。柴南屏轻轻推开杜家庆,柔声说,别闹,人家陈小姐还精神低落着呢。杜家庆随意说了句,关我们什么事。杜家庆打开了客厅的灯,从公文包里抽出报纸来,说,别想那么多,看报纸。柴南屏一把抢过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以后别买报纸了,反正那些消息也和我们没半点关系。杜家庆笑笑,业内人士果真是业内人士。柴南屏缠住杜家庆,笑着,声音愈发的轻柔,那么业内人士有没有福利?杜家庆反而不笑了,明天还要上班呢。一句话让柴南屏兴味索然,拿着浴袍冲进了浴室。
半夜,柴南屏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了还没有完全处理掉的报纸还是为了那个刚刚经历失婚痛苦的前张太太或陈小姐。也许那个什么陈小姐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张太太,而是张先生的三房,四房,甚至连一个小妾也不是。又或者那个张先生原本就不姓张,又也许……千头万绪在柴南屏的脑子里盘绕纠结,没有出口,也分离不得。若是有一天自己和杜家庆也要面临这样的结果,他想,他们一定会很坦然的。因为杜家庆是一个不会真正爱上一个人的人,他最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而自己是一个舍小保大的人,他不会为了一朵带刺的玫瑰而放弃整片森林。他还想,他们之所以在一起是为了寂寞,内心相同的孤寂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若是太平盛世,他们绝不会相逢。也许只有两个不会太相互依恋的人才可以在这样的时局“相依为命”。想着想着,柴南屏倒是真的有些困乏,将床那边的杜家庆轻柔的搂在自己怀里,他知道杜家庆并未睡得很沉。两个人头一次相拥入眠,月色斐然。
第十四章:再见昨天
Alice公寓的午后是缠绵的,天色是灰蒙蒙的阴沉,懒洋洋的醒来,打开门,是女人枯槁的容颜,周末,不用上班,天空陡然一震,响起了防空警报声。门开了,女人无助的瘫软在地板上。被钢丝球擦得噌亮的地板上,倒影出女人枯槁的头发,浓重的眼袋垂着,声音干干的:“又轰炸了。”杜家庆将肩膀借给这个遭遇了许多挫折的女人,不多一会儿,真丝的浴袍湿了一大片,大地停止晃动的时候,柴南坪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些时日大家都已习惯了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可电话一来,杜家庆就紧张的盯着柴南坪的神色。幸好,不是教会学校打来的,是报社同仁——报社被炸了。
烧焦的纸片纷飞,烧灼变形的碎玻璃还有余热,谁都没有去在意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人侧目,毕竟火还在烧。很好看,是幻灭的绚烂,火很大很大,柴南坪没有什么更多的形容词可以描述这个场面,只知道自己在这一隅天地之间闲得很渺小,假如可以的话,他愿意现在就免除所有世俗的烦恼。灰飞烟灭的纸片拂在他的脸上,有些微痛,灼热,柴南坪在接到电话后连洗漱也没有洗漱就冲了出去,他没想到,昨天由于某些原因被扔掉的报纸竟然是报社被轰炸前最后的一份报纸了。颓然回到公寓,公寓管理员在打瞌睡,昔日俏丽的摩登女郎今天只剩下憔悴相伴。柴南坪苦笑了一下,走了安全通道,他怕电梯突然发生故障了,毕竟他还有父母,未婚妻和爱他,他爱的人。
公寓楼里安静的沉寂,像是没有人居住,皮鞋踏在水门汀上拖拖沓沓的,柴南坪没有回自己家,反而敲了敲对面的门,果然,杜家庆在对门。门一打开,女人已悄然换上了一张美丽的笑颜,虽然柴南坪仍旧可以看到女人厚重脂粉下的真实憔悴:“柴先生回来了,一起吃饭。”那语气仿佛她又重新回到了那个雍容的公寓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