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张并生?——他已经死了。”
“不是的,虽然他也有参与,但是他不是主谋,他也是棋子,顶多是比我大一级的棋子。而且,你可能不相信,那次的陷害不是冲程潜去的,而是对你。”段启抬头坦然地望着方路杰,手却攥的死死的。他现在是紧张的,那些事情说出来,对他而言是个恐怖的阴影。犹豫了一下,段启抬头望着孙世昌,“昌哥,我们过一段日子就去西洋对不对?”
“嗯。”孙世昌点点头,手鼓励地握了握段启的手。“去西洋,没事的。”
“那我就说了,不然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了。”
孙世昌看了段启一眼,转而看着方路杰。“方路杰,段启不是个生性邪恶的人,有时候也是迫不得已。本来我是不同意他把这些事说出来,可是我怕他不说出来一辈子都不安心。现在他把话都说出来,你接受了,我们就两不相欠了。过些日子我就带着段启去国外,然后再也不回来了。同样的,你也要保重。”
听着孙世昌少见的郑重的神情,方路杰表现的淡淡的。他隐约感受得到段启即将说出来的那些事情的严重性,也许那些事对他来说就是个打击甚至毁灭,是他根本就扛不动的。他不知道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还应该拿得出怎样心情来继续接受外界的冲击,也许是经历的多了,最后就真的淡漠了。
“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清楚事情的来源和起因,我只知道,从始至终一直有一股势力在围绕着你运作,这股势力比我想象到的要大得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你还记不记得,程潜远离海外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必要躲得那么远,可是为了你,他不得不冒险离开。”
程潜一直自认为是个清醒理智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什么超出自己控制的事情。即使真的一时冲动做了,他也能够有把握把事情重新搬回到他能控制的范围内。可是那天早上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错了,错在太自以为是。
“你怎么在这里?”程潜心里感到一股隐约的压力,冷眼看着在他床上一丝不挂的段启。
“你昨晚喝醉了。”段启看程潜醒来,于是抱着被子缩到角落里。他低着头,像一个无辜而悲切的孩童。程潜只记得自己昨晚是喝的有些多,然后有人扶他,他以为是方路杰,然后……脑子炸开,程潜简直有种想把昨晚陪他喝酒的那帮混蛋全部绑起来暴打一顿的冲动。程潜看了段启一眼,脑子里飞快地运转,过了一会儿,他就不愿意想下去了。可是逃避不是他的性格,尽管不愿意想,但是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之后将要掀起来的一场风暴。
“大哥,是我不好,没拦住你。”段启垂着头,看不到脸孔。“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放心。”
程潜冷静地把衣服一件件穿上,面孔却凝重。“你把衣服穿上。”把段启的衣服从地上捡起来扔给他。
段启也是潜堂的人,他身上也配了一把手枪。衣服穿上之后,程潜脸色始终没有好转。现在对他而言,最大的问题怎么将这件事保密,而是怎么将这件事告诉方路杰而不伤害他。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隐瞒方路杰,坦白是他和方路杰相处的唯一方式,也是他愿意选择的方式。如果说某一天开始他连和方路杰都不能坦白了,那就真的是切切实实的悲哀了。
“好了段启,这件事不怪你,你回去吧。”程潜穿好衣服,已然想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段启却没有听话地离开,穿上衣服后就失落落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他突然问:“大哥,你是不是在想怎么跟方哥解释?”
程潜神色一凌,扣扣子的动作停下来,转而望着段启:“你知道多少?”
段启惨淡地笑一声,“我都知道的,我把方哥当亲哥哥看,他的事情我当然知道。而且我是一类人,看你们的表现我当然看的出来。”段启看一眼程潜严肃而冷酷的脸孔,突然把腰上的手枪拔出来,递到程潜面前。“大哥,我是个怕疼怕死的人,我没办法自己了断,你动手吧。就算你不打算对我怎么样,但是我不能对不起方哥。方哥对我那么好,我真的不能对不起他。”
程潜看着段启停顿了一会,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没理会段启手里的枪。“你回去吧,要是你为这种事情死了,那就真对不起他了,当初为了救你他也是拼了命的。”
程潜是个极有担当的大丈夫、大男人,对他而言,没什么比欺凌弱小更可耻。
“你那时候说的那些话,都是谁教你的?”听完段启的叙述,方路杰只是冷静地问了这样一句。
段启显然有些意外,没想到方路杰能如此敏锐,脸色凝固了一下。但是随即他释然了,“是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我不认识他,可是他乘坐的是总理府的专车。”
方路杰从喉咙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睛轻轻低闭上。“那个人,就是你说的‘那股很大的势力’?”在他脑海里,那个从军营里以一纸特赦令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中年男子的脸轻易地凸现了出来。
段启点点头,“嗯。那个人好像非常了解你的一切,你的生活环境,你的家庭,你的朋友圈子,总之他好像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只要是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他都能拿出厚厚一沓资料出来。”段启停顿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你不知道,我曾经见过一整个军用运输车的档案,那些档案姓名的一栏,记录的全部都是同样的三个字——方路杰。我即使见过那些也已经无法想象,太恐怖了,一个人的一生从出世到长大,他的每一天几乎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存在了那辆车上。”
方路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头很疼,他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一大车的档案,还有那个中年人总是微微笑着的脸。“你说那次陷害不是张并生主使的,你们都是棋子,那那个人为什么要陷害程潜?程潜为什么会被逼得不得不远渡重洋?”他声音很努力的保持平静,可是他心里已经被一股窒息包围。这么久以来不断冲击而来的各种事件似乎都朝着一个他完全看不清的方向汇聚过去,而这些线索的尽头,是一个像蛰伏野兽一样始终紧盯着他,而他却一无所知的黑洞。
“这件事的起源我并不清楚,但是他对付程潜和洪帮的原因一定都是出于某种对你的企图。”段启脸色发白,咬了咬嘴唇,“程潜去海外也是因为受到那个人的威胁,在码头遭遇火拼之前,那个人通过我见过程潜一次。我本来以为程潜不会去的,可是程潜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去的毫不犹豫。而码头的火拼,可能只是对程潜不妥协的一次报复。”
方路杰感到头痛欲裂,整个大脑中的神经被什么死死地拉紧。“停下,不要说了别说了!”
段启好像做错事一样抱歉地看着方路杰,不敢再继续说下去。“方哥,对不起。不过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你保重。”
“方路杰,我们走了,以后不相欠,不相见。”孙世昌将一脸苍白的段启拉起来,像要帮他分担或者与他同担当一样,搂着他肩膀的手轻轻紧了紧。“我们马上就出发去国外,以后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第四十章
段启和孙世昌走之后,整个灵堂里安静得有些过分。陆肖走过来,在方路杰面前蹲下。
“方哥,你休息一下吧,你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天了。”
摇摇头,放一把纸钱入火焰中。“我不想起来,我没事。”方路杰现在看上去冷静得出奇,连神色都变得无比的安宁。“肖,能请你帮个忙吗?”
“说请就见外了,只要是方哥吩咐,陆肖在所不辞。”
方路杰头抬起来,认真地看着陆肖。“把枪拔出来,给我。”
陆肖听了脸色一白,吃惊地望着方路杰。“方哥你别想不开啊!”
“我只是要你的枪,不是想不开。经过这么多的事儿,已经没有我想不开的余地了,你放心吧。”方路杰抬头看着陆肖,无论是脸色还是眼神,都很平淡。“把枪给我,我有用。”
陆肖顿了一下,还是不放心。“方哥你别这样,我现在看你就觉得特别不正常。”枪能有什么用?不是杀别人就是杀自己。陆肖心里有点悬,手下意识地护在腰上好像防止方路杰要来抢。
看他一副小心的样子,方路杰只好叹一声气,说:“那你把子弹去了,空枪给我。”
“哦,那行。”
陆肖不曾防备方路杰会来这样的突击,在他把枪拿出来,准备取子弹下来的时候,毫无准备地让方路杰一瞬间将枪夺走。在他刚刚反应过来的一刹那间,方路杰已经夺了他装着子弹的手枪冲出了灵堂。脑子轰一声炸开,陆肖连滚带爬地跟着冲出了灵堂。
外面的大院里,四处无人,只有方路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中央。砰的一声巨响,在院子中景气一片硝烟。陆肖惊得差点虚脱,但是幸好方路杰只是朝天开了一枪。
然而开一枪之后,方路杰猛然将枪口对准了自己头部。
“方哥你疯啦!!!”陆肖大吃一惊,飞一样冲过去,想要在第二声枪响之前夺下方路杰手里的枪。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了,方路杰如果真的打定主意想要去死,他陆肖就算脚上长翅膀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
当时陆肖真的几乎给吓疯了,那一瞬间他觉得满世界都毁了。他甚至想,要是救不下方路杰他就只能跟着一块儿去死了。虽然这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但是事后想起来,他却觉得非常真实、并不是一时失控得来的想法。他一直站在一个很微妙的角度在看着方路杰的历程,既不是像程潜那么深入地进去其中,也不是像完全的旁观者那样无动于衷。但是跟方路杰之后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的生活也被吸引进去了。当看见方路杰举枪朝他自己的时候,他唯一的直觉是,人世无奈,唯一死得以了之。
一年之后。
“我没想死,真的。一点都没有那样的想法。不管以前的思想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但是从刑场回来之后,我的脑子里就再没有出现过结束生命的想法。”……
“我知道我当时拿枪对着自己的样子很恐怖,也挺吓人的,但是我那不是没办法么?”……
“我当时真的是很焦急,想要将一直隐藏在我身后的那股势力拽出来,我不那么闹一下,他们不会露脸的。”……
“不过到底还是没成功,没能把那帮给我做了一卡车档案的团伙拽出来,不过啊……”
——“不过倒是把我这个没心眼儿的笨蛋拽出来了。得意吧?”
隆冬的大雪在新年之夜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白色的雪花像一簇簇从天空绽放后散落到人间的花。那些冰雪凝集的寒朵儿好像是有生命的一样,看着它们时都能感受到上天赋予生命的崇高的意义。
法兰西是个浪漫的国度,每一片雪花在这里都能彰显出不一样的唯美和动人的力量。
除夕夜在这个国度并不是特殊的日子,虽然法国也有新年,但是在他们的历史里没有除夕夜在这个意义。不过不一样的国度里总会有不一样的人,一样的日子里总会有不一样的意义。
“第一个在外国过的新年,感觉怎么样?”
孙世昌在厨房里包着饺子,身上还系着一条围裙。他手很熟练,包的飞快。
“不怎么样,我到现在还没学会怎么和那些洋人邻居打招呼。”段启百无聊赖地反坐在椅子里,手臂郁闷地托腮趴在椅背上。“你怎么就学的那么快啊,你比我聪明?”
“不是聪明不聪明的事儿,是你没用心。”锅里的水已经煮沸了,掀开锅盖时腾起一大片雾气将小而温暖的屋子给填上了满满的一层白。“就好像包饺子一样,你没用心啊,包饺子像爆饺子一样,没一个囫囵个儿的。”孙世昌把饺子盘端到锅边,那盘上的饺子都很好看,左上角却歪歪斜斜地摆了几只不像话的,连馅儿都露出来了。
“就你厉害。”段启不满地冲孙世昌做了个鬼脸,然后站起来,走到厨房外面去。
孙世昌以为他生气了,一边把饺子丢进锅里一边冲外面喊:“不带这么小家子气的啊,随便说两句就生气了啊?”
“你当我是你啊,那么没肚量?——是有人敲门哦……呀,有人寄信来了……”
“信?!!!”孙世昌吃了一惊,于是急忙忙地把剩下的饺子全都丢下锅里。“谁的信啊?从哪儿来的?”他从厨房里走出来,却看见段启怔怔地像柱子一样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一封信已经拆开了的信。
“哪儿来的信啊?”孙世昌走上去问。
段启低头看着信发了好一会呆,久得孙世昌都有些震惊。他走到段启身边准备朝那信上看一眼,段启这时却抬起头看他,眼光中泪意闪烁。“中国来的,方哥写的。”
激动和难以言明的情绪突然声称了一条奇怪的锁链,喉咙竟然一时张不开。
孙世昌吃了一惊,反应了好一会才稍微平静了一点。“真的是方路杰写的?你没看错?”说着伸手去接那信。
“怎么会认错?我不识字,但是‘方路杰’三个字我打死也不会认错。”在他潜伏在洪帮里的那段日子里,他有太多机会面对一摞一摞、记载着方路杰名字的资料和档案。“我们呢顺利从中国逃出来,完全都是靠方哥的帮忙,靠你的那位舅舅啊,真是一点希望都没了。”段启把信放到孙世昌手里,自己在附近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突然看到阔别太久的名字,他一时间有些忍不住的伤感和落寞。
孙世昌匆匆地把信展开,看到的是黑色毛笔书写下的娟秀的字体。方路杰的字迹他没见过几次,但是此刻身在异国他乡,见到这纯黑浓郁的笔墨,他竟然也有忍不住要落泪的冲动。
那信确实是方路杰写的,每一个字都清秀得像他本人一样。只不过信没有按照正常的书信格式来写,不知道是鉴于朋友亲切故意忽略了,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孙世昌看完信的时候,段启似乎被什么情绪触动,缩在椅子里无声无息地掉泪。他抹抹眼睛,说:“那信封里硬硬的,可能还有东西在里面。”
于是孙世昌就把信封张开来,里面果然还有东西,是一张照片。
他拿出来,发现那照片上是一片战场。战火似乎才纷飞过去不久,在远处的土丘上还有撩起的硝烟和尘土。四处都是一片昏黄的,地上有很多弹坑,还有几处挖出来的掩体沟渠。在沙袋垒起来的战壕里面,有一挺机枪正架设在那儿,而方路杰就半蹲在那机枪附近。
孙世昌手忍不住有些发抖,眼睛也变得有些模糊和潮湿。照片上的方路杰穿着军装,一身的灰土和狼狈,可是他依然对着镜头微笑的十分开朗,在他的右手边,有个同样穿着军装一身土灰甚至腿上还绑着绷带的男子正半侧着身,嘴里叼着一个大饼,手上拿着一个军需水壶给方路杰递水。那是程潜。
我的命运我并不能完全地自己掌控,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尽可能的朝我该去的那个方向走去。战争的爆发使我发现我的人生其实很渺小,原本我觉得会摧毁整个世界的庞大黑暗其实不值一提。至今,我已经清楚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还有我的未来,虽然其中还是有很多不甚明晰的地方,但是在战争面前,这些真的已经不值一提。我很抱歉的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使段启曾经经历过那么漫长的一段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