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的时间能如此荒唐地改变一个人,多少的风波能这样萎靡地吞噬一个灵魂?答案不定,可是结果始终都令人觉得很难相信。
“说,你喜不喜欢我这样对你?嗯?”
“喜欢,喜欢。嗯!……”
“小骚货,长成这样一张脸就是来勾引我的,开始还偏偏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寻死觅活。”
“那时候不是害怕嘛?你那么凶,对待我时又一点都不温柔,我当然会想逃的……”
“哦,那还真是我不对了,是我不好,该好好补偿你。”
“怎么补偿?呀!你……”
面对孙世昌时,段启一直在忍耐,可是他也并不是完全觉得痛苦,绯红的脸上不时隐约着陶醉和怯生生的期待。
当孙世昌拥抱他时,他用力仰起头,张开殷红的唇瓣急促地喘息。他半睁着迷雾一样的视线,看着头上一幅梅花的图。没由来的,他突然想到了方路杰。那个像冬梅一样清香干净又正直,同时也像梅一样注定生在困境中的人。
动荡的大脑过了很久才从奢望的迷雾中清醒过来,段启张着迷茫的眸子,恍惚地望着头上那副白梅的图。
段启脑海有时候是一片空洞,断断续续地连不上环扣。他突然抬头对孙世昌说:“我是你的!”
“呵!你当然是我的,是我的!当然是!”
“那、那你还会想要方、方哥吗?”
“哈哈哈!”孙世昌狡黠地笑着:“你吃醋?哈?学会争宠了,嗯?!”
“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想要他?告诉我!”强烈到过剩的刺激,使泪水充斥了整个视线,段启挺身看着孙世昌,用力在迷蒙的泪水中看清孙世昌说话时的表情。
孙世昌稍微停顿一下目光温柔起来。他看着段启,似叹息着承诺:
“不想要了。”
孙世昌说话时的表情不敷衍,还有点儿认真。段启终于安心了一样,放松下挺起的身躯,闭紧双眼,在风口浪尖上感受着堕落的快感。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在乎。只有这一刻轻松得忘乎所以,到了这一刻就彻底堕落,放弃所有的羞耻心和良心和道德。段启脸上露出满足而迷惘的笑容,就像黑夜里展开的巨大的,鲜艳到令人作呕的花朵。粘稠的,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花汁淌下来,在周围浇灌出浓浓的堕落和邪恶。
那些从堕落中衍生出来的邪恶开始滋长,慢慢地吸收和腐蚀着人心的幽暗。
段启睁开眼,盯着那幅白梅。突然胳膊在桌案上使劲一扫。装满墨汁的砚台嘭一声砸上去,漆黑的墨汁在白梅上溅开。段启心满意足地,重新闭上眼,享受着洪水般,滔天的快感……
第十一章
“你们现在该说清楚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查出来的叛徒会是段启?!”季长青气得差点把面前的桌子踹了,脸色硬得发青。“路杰待他那么好,那小子怎么就那么忘恩负义?!啊?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人!!!”
“这已经是定局了,生气也没有用的。青哥,你息息火吧。”
洪帮几个分堂分社的领导人聚在程潜的公馆一堂,一个个面色沉重得像乌云。外缘社的社长郑克挣脸色最阴沉,他是目前这里资格最老的人,全字辈中数他最长。他现在双手放在桌面上,拳头紧紧攥着,眼里泛着杀机。“还是方路杰的错,这样的叛徒他竟然还当成心腹培养……以我郑克挣的标准,当初是绝对不会接受像段启这样的人入会的。”
一听这样明显把矛头知道方路杰身上的话,季长青眉毛不快地拧起来,声音拔高:“郑堂主这话说得好奇怪,难道人家站在你面前,你还能看出来他头上贴着奸细两个字啊?”
“青哥,大家自己人,这话怎么说的?”祝剑见季长青说话苗头不好,及时地从中调解。这是方路杰之前总嘱咐过他要注意的,季长青火气大,有时候很不喜欢考虑后果。虽然帮里人因此更加喜欢这样一个直来直往的青哥,可是台面上毕竟不能太难看了。
郑克挣一双刻板正直的眼抬起来,望着季长青。“那个叫段启的我打从第一次见面就看不顺眼,原因我就不说了,但是我郑克挣的为人大家都知道,我郑某人从不说无凭无据的妄言。”
“那又怎么样?——当初段启跟大哥上了船的这件事我和路杰都不知道,大哥出行一向是你外缘社负责安排,你既然这么有眼光,那当时怎么没把段启给拽下来?还让他里应外合地给了我们一枪!这责任你推得掉吗?!!!”
“你以为我愿意他上船?!!!我当时恨不得直接拔枪毙了他,可是!!!——”郑克挣脸涨的通红,可是说到嘴边的话却突然硬生生停住了。他气愤地一拧头,把刚才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硬压了回去。
季长青眉梢一抬:“郑堂主,我等着你说完呢!”
“青老弟,郑堂主说的事情是后话,但是我也想说一句,你还是莫要过分地袒护方路杰了,怎么说这个段启是他潜堂的人,他自己举旗要肃清,结果人查到自己头上就这么回避,靠你来救场?我们是自己人,又不多难为他,出了这样的事,他作为潜堂的下一把手,至少也该出来给个解释吧?”这次说话的是内忍社的社长王珏,也是全字辈的老资格。
季长青眼见着矛头还是指到方路杰身上,心里气的骂娘:他要真出来了你们这帮老家伙能放过他吗?!!!“王社长这就不用操心了,路杰是个敢担当的人,只不过这次开会我没通知他。”
“为什么不通知?要说他事务繁忙可推脱不过去,没理由他比我们忙多少。”
王珏和季长青杠上了,淡漠的脸色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季长青心里气的抖:大哥不在,当真就镇不住这帮老东西了……
季长青正气的在脑子里胡乱地想着借口,突然管消息的丁未推门走进来。能闯三堂五社会的只有丁未,因为他一定有非说不可的重要事情。看见丁未进来,季长青心里松了口气,不管是什么消息,至少今天能把聚在方路杰身上的风口暂时避开……但是当他听完丁未的消息之后,季长青恨不得把刚才的想法调过来——就算今天在这就给方路杰开三堂会审,那也好过这个消息!
“陆肖呢?!!!陆肖在哪儿?!!!”
丁未走后,季长青铁青着脸沉默了一会,接着突然狮子爆发般地大吼寻找陆肖。
在场的人都被季长青这一顿突然发作的脾气震了一下,抬头望着他。季长青也是看着在场的一众正准备向方路杰发难的人,脸上怒火冲天。他攥着拳头,最后强忍着要发作的冲动,一声不吭地转身出了会场。
给方路杰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考虑到伤势严重,为了包扎好就连另一只眼睛也一起蒙上了。方路杰醒来时什么都看不到,茫然地挣扎着从冰凉的地面上爬起来。
手心触及的似乎是稻草,是那种牢里常见的发霉的稻草。他伸手往自己脸上触摸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茫然地在身边摸索。
方路杰现在这样对什么仿佛都一无所知、无从下手的样子看在眼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把一个曾经一心仰头凝望的人物踩到了脚底下。张并生脸上恶意地露出了微笑,一动不动地站在近处看着方路杰。
过了一会儿方路杰好像察觉到附近有人,抬起头望了一下:“张并生?”
但是没有一点声息回应他,似乎这里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张并生其实心里动了一下,以为方路杰真的即使看不见也能察觉到他的存在。但随后当看到方路杰喊一声之后又失落的低下头后,他笑的更加肆意。这到底还是个人啊,没了眼睛就接触不到世界。明明眼前就站着个人,可是除了试探,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张并生不动,方路杰摸着地面慢慢地往后蹭,最后在墙角下靠着墙壁,双手把地上的稻草攥紧了。
他怕了吗?——是怕了吧。不然干什么连那些无声息的枯干稻草都要死死抓着?
这样的方路杰令张并生有些莫名地喘不过气,他轻轻俯身,蹲下来平行地望着方路杰。
衣服微微摩擦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方路杰,他很警觉地将面孔转向张并生,稍微惊讶,停顿一下,然后变得了然。他把头靠向后面的墙壁,脸微微侧着,却不说话。
“知道我在这儿怎么还不说话?”张并生脸上带着笑意,有探究有欺压。
“我现在就是只看不见的老鼠,不想被你这只猫耍着玩儿。”
“你不想就行了?那要看我愿不愿意放过你才行吧?”
“那你就来吧,你有什么想玩儿的,尽管来好了,我照单全收。”
“方路杰,我现在还真的想到一件好玩儿的东西了。”张并生笑容阴狠,脸上有一种冷酷的期待。“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而且,会……”他停顿一下,意犹未尽般的。“你会是什么反应我还真的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是个值得期待的事情。”
方路杰无所谓似的摇摇头:“你打算也给我片一百二十八刀?”
“不是的,那个到你自己身上没意思。到别人身上才有趣。”
方路杰心里一冷,终于转过头正面对着张并生。他嘴唇有些发颤,身体直起来:“张并生,你到底还想做到那一步?”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猜到了,我也不磨蹭,带人上来给你看比较好。”
“张并生!!!”方路杰突然吼一声,扑上来伸手抓住张并生。他的脸上蒙着纱布,现在只能看到半张脸。可是他这个样子在张并生眼里非常的痛快。
“我这将军府毕竟不是菜市场,莫名其妙混进来一个外人我当然是要知道的。其实如果不是你那么轻易就被程潜救走的话,我还不一定那么早知道。”张并生俯下身,贴近地看着方路杰的脸:“我其实查出来时还很惊讶了一下,那个人竟然不是洪帮的人。他姓蒋,祖籍河南,倒是和你母亲近得很。那个人在我将军府呆了有十年,连我父亲都想不到那是个奸细。”
“张并生,你放过他。”
“你现在不要说这样的话,都不像你。你明知道我是想报复你,你越求情我只会下手越狠。你可不是这么笨的人。”
“那我总不能求你杀他!!!”方路杰攥着张并生袖子,突然失控地吼一声。
张并生突然一手卡住方路杰脖子,眼神阴沉。“十年前你才多大啊,不会那时候就料到你会深陷这大牢所以安排个人等在这救你。我猜不错的话,你这次,其实是打着主意想来见那个人的吧?只不过没想到被我先发现了。”
“张并生,你厉害。”
“我当然厉害!我从进你家门就没提过我手里那个蒋性军管的事,你一定以为我什么都没发现对不对?可惜啊,方路杰,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没话说。”
“你没话说最好,但是游戏还是要玩儿的,不然多没劲?”
方路杰到此刻终于沉默了一下,脸色变得平静。他慢慢地坐正身,脸孔微微垂下来。“张并生,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潜伏在将军府这么多年的目的?你不想知道这中间的阴谋诡计?你一点儿都不好奇?”
张并生突然叹了口气,有些怜悯地望着方路杰。“你脑子转的可真快,抓住什么利用什么。可是你的聪明现在帮不了你。你现在说这些无非是想我不要伤害那个人。方路杰,你到这时才是真的怕了啊。呵呵!”他很开怀地笑出声,“可是我已经查过你的背景了,你的家庭里,你是最干净的。你爹和你娘把你保护得很好,那些深不见底的脏东西,你一点儿都没碰到,你知道的还没我多呢。所以我也不指望你能告诉我什么。”张并生顿了一下,突然充满同情地看着面前的方路杰:
“老实说,你的家庭,你了解多少?”
第十二章
那个曾经在这审讯处大牢对方路杰说“马上就要上路了,风大浪大的,自己当心”的军管被带上来时,方路杰被张并生锁在一张专门羁押犯人的椅子里,双手被铐在扶手上面,大腿上横着杠子。他看不见,但是能听见清晰的铁链拖过地面时哗啦啦的声音,脑海中仿佛可以想象到那个被铁链绑缚着的人艰难行走的姿势,和踉跄的步伐。
方路杰默不作声,双手紧紧地攥了。
“我其实挺佩服蒋军管的,当初他动手给你鞭子的时候可没一点心软,我真的一点没看出来他当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救你。”
“你怎么不说话?嗯?这可不像你。”
“还是说你怕了?怕一出口就忍不住求情,会使得我更迫不及待地对蒋军管下手?”
张并生半靠在方路杰坐着的椅子上,手肘架在方路杰肩上。
方路杰沉默了很久,人就像沉寂的秋天一样,全身都带着似乎穿越季节的平静。
他慢慢转过头,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张并生。
“你有什么目的?张并生,你有什么目的?”
“能有什么目的?——就是觉得把你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很好。”
“不对,你不是那种无原由的人。你一定有原因。”
张并生脸色突然沉下来,声音僵硬:“没有!”
“没有?你刚刚不是说为了感受将我踩在脚下的快感吗?”
“方路杰,别跟我耍聪明!”张并生冷漠地盯着方路杰被纱布遮住的双眼,声音阴狠。“你不要再想着什么搅乱我的思想找我的弱点,我不会上当。”
“我知道,你已经够了解我,我再也找不到你的弱点。”方路杰顿了顿,手正不确定地挣扎着攥紧放松。最后他终于犹豫着,低声说:“你放过蒋军管,我用我的命,跟你换。”
张并生深深吸了口气,眉宇间突然涌出浓烈的怒气。“方路杰,你还是不清楚你面对的是什么人!——是我!是张并生,不是张丙!我是个坏人,做坏事是天经地义的。你现在应该愤怒,或者惧怕,或者绝望,而不是现在这样冷静地讨论是你死还是他死!——再说了,”张并生俯身靠近方路杰,眼睛近近地盯着他。“你还不知道蒋军管是你什么人吧?也许根本没关系,你这么下注要是亏了怎么办?”
“那你要给我机会吃这个亏啊,不然怎么亏?”
“还真像你啊,方路杰,你怎么还没变?你明明变了那么多,为什么到最后你又回到起点?你怎么不肯往前看?你打算一辈子活得这么被迫?你不想想,现在这个世界,有几个人能理解你,能善待你?你就是一块砖,别人都正在琢磨着怎么踩着你上去,你倒好,不躲反而把自己递上去给人家踩,你说你,蠢不蠢啊?!”张并生已经不自觉地,右手紧紧攥着方路杰肩头,吃劲的力道能让方路杰感觉到肩膀骨骼被微微剐着的痛觉。
在僵持着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传讯的士兵急匆匆进来,对张并生报告:
“将军回来了,队伍已经到了大桥口。”
张并生猛地怔住,震惊地直起身,回头瞪着那传讯兵。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一时间竟然下意识地产生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脑海里飞快地过滤着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思索着有没有没处理好的,会令父亲不愉快的事。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令自己重新镇定和冷静。他暂时抛开身边的事,整理了一下军装,稳而静的面孔看上去就像一面精密机械细细打磨出来的镜子。他顶着这样一张面孔走出去,方路杰即使被蒙着眼睛都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强烈的谨慎和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