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这样,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静静思索之后,伏唯得出结论。
「一旦柳生和涵子要离开,也就不会有人再被送上坟山。你们觉得哑伯会怎么做?」
「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夏寒回答,「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柳生离开。」
「一切办法。」龙淼脑海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怎么样才是胁迫柳生乖乖就范的最好办法?」
思索这个问题并不用多少时间,但是三个人忽然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很快又到了吃中饭的时间。
与昨天一样,过来叫他们吃饭的人是柳生。而柳涵子又跟着哑伯去了后山。
「他们在后山开了一片小茶地,涵子每天都会过去看一看。」柳生这样解释。
「你就放心让涵子整天在山里面跑?」伏唯问他,「你不担心?」
柳生摇头,「后山上没有泥像,而且有哑伯在,不会有事的。」
因为伏唯坚持说脚踝的伤已经不痛,所以由夏寒搀扶着他,四个人一起朝着饭堂走去。
「你是怎么认识哑伯的?」夏寒问柳生,「他是本村人么?」
「我妻子死后不久,哑伯就到这座庙里来了,但他应该不是本村人。」柳生并不十分确定地回答:「因为村子里没有人
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
不明身分的老头……果然非常可疑。
他们走进饭堂,和昨天一样,桌子上依旧摆着哑伯做好的三菜一汤。
但是与昨天的满眼绿色相比,却有了很明显的差别。
除了饭菜碗筷之外,桌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米饭边上摆着一个青瓷小碗,里面盛着满满的半凝固状、暗红色液体。
是血?是伏唯脚踝上的那个血瘤?
联想起那个东西,在场除了柳生之外的三个人顿时都脸色发青。可柳生却一点都没觉得惊讶,反而径自坐到了这碗「红
血」的边上。
他的平静让夏寒隐约觉得不对劲。
「这是什么?」他指着青瓷碗问柳生,「看起来好像鸭血。」
「鸭血?」柳生这才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仿佛无法理解这碗东西和鸭血的关系,「这是卍村特产的酱料,应该是哑伯害
怕你们觉得菜太淡而特别准备的。」
酱料?
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如一道霹雳,再次将脑海里已经成形的某些假设劈得粉碎。三人面面相觑,忽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饭后午休,回到客房后伏唯就追问龙淼,「你在厨房里看见的东西,是不是那种酱料?」
「这个……」半神少年第一次露出了不自信的表情,「回想起来确实有点像酱料。」
「难道是我们的假设错了?」伏唯依旧觉得半信半疑,「可是你明明看见哑伯从铜盆里蘸了东西的不是么?」
「但是乐云宫里也许有两个一样的铜盆。」
讨论陷入僵局,伏唯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搭档的反应。
自从看见酱料的那一刻起,夏寒就忽然地陷入了沉默,就算此刻伏唯投来了询问的眼神,他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却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墙边推窗向外看了看,然后再走向另一边,打开了门。
两面的屋外都空无一人。但是他的动作却给予了伏唯突然的启发。
「你的意思是……」他特别压低了声音,「我们被偷听了?」
仔细想一想,这其中似乎有些蹊跷。
龙淼刚发现哑伯在吃「人血」馒头,午饭就出现了酷似鲜血的真正酱料。与其说是巧合,这更像是哑伯刻意安排的洗白
证明。
洗白的前提,当然是他知道自己遭到了怀疑。
龙淼能够确定自己在离开时没有被哑伯发现,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偷听。
「最糟糕的情况是之前的话都被偷听了。」龙淼也压低了声音,「所以哑伯很可能早就知道了我们的来意,而我们所作
的一切都只是掩耳盗铃。」
「目前哑伯的嫌疑确实最大。」
顺手拉上窗帘,夏寒走回他们身边。
「哑伯和柳涵子感情很好,等到柳生真正打算搬出卍村,他就有足够的机会绑架柳涵子,以逼迫柳生留下。不过他既然
想要掩饰,那就说明还不打算动手,我们还有时间。」
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手势,干脆地结束了谈话。然后把鞋一脱,爬到炕上被阳光直晒的地方躺下来午睡。
很快地,客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晒在炕上,伏唯躺在夏寒和龙淼之间。即使闭上了眼睛,他也能够感觉出暖暖的光线落在额角,这
让他感觉安全,并且在安全感的笼罩下沉沉入眠。
梦,一开始都是黑甜的。直到远处飘来一片大雾,慢慢凝成了一条大蛇的形状。
这就是几天前曾经出现在伏唯梦境中的那条大蛇,虽然一样没有显露出它的头部,但隐藏在鳞片下的千百只眼睛依旧在
闪着幽幽的光芒。伏唯看着它在浓雾中缓慢地游走,不知不觉间,周围的场景发生了改变。
蛇,游进了一条上下左右由夯土围成的长长通道里。这条通道狭窄又曲折,地上残留着焦炭和草木灰的粉末,却不知有
着什么样的作用,又通向何方。
伏唯心中没有答案,只是一心一意地跟着蛇身向前。
梦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也许只是心神一动的瞬间,土道的尽头就出现了亮光。
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伏唯向着那团亮光前进,很快走出了土路,置身于一片蓝灰色的砖墙之间。
这是一段古老的小巷子,乍看之下和昨天上午经过的卍村有点相似。天似乎下过雨,紧密堆砌的墙砖如蛇鳞闪着幽蓝的
水光。
长着眼睛的巨蛇忽然失去了踪影。伏唯一人走进小巷里。
小巷很窄,仅容得下两个人侧身行走,也只有百步长短,但它的尽头又是另一条小巷。如此一再重复,如同巨大的、没
有出口的迷宫。
背后,迷雾似乎又从土道里一点点弥漫出来,如怪兽追逐在伏唯的身后。脚踝上的伤口一下子剧烈的刺痛起来,突然升
腾的恐惧感让伏唯拖着右腿开始向前奔走,在将要跌倒的那一瞬间勉力扶住了砖墙。
可就在他的掌心,那湿滑的青砖忽然像瓢虫翅膀一般左右分开了,露出一只带着血丝的眼珠子,半嵌在墙里左右滚动着
!
惊得大叫了一声,伏唯彻底跌倒在地上,同时有一股燥热的感觉涌动上来。
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清楚地记得这种感觉。它一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湘西面对尸仙;第二次则是当校底地宫里的
妖僧少比丘将手骨插进他的胸口。
每当这种燥热的感觉产生之后,伏唯知道自己的意识就会丧失,并且做出一切出乎意料的行为。但是这一次是在梦中,
不知道梦里失去意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燥热的感觉还在加剧,伏唯感觉寸步难行。小巷砖墙上的青砖都好像记分牌一般纷纷翻出了白色的眼球,大雾也已弥漫
了整个巷口。
就在伏唯将被吞没的时候,一双从迷雾里伸出来的手将他轻轻地抱了起来。
这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一家人远足归来,唯一的兄长会将熟睡的自己从父亲的车后座上抱下来的感觉
一样。
记忆的重迭让伏唯激动起来,他抬起头,果真看见了那张曾经朝思暮想的面庞。
「大哥!」
从迷雾中脱出的男人,有着与伏仲卿极为相似的俊逸面容。然而不同于伏仲卿玩世不恭的气质,一副银边镜架的无框眼
镜令他显得斯文、儒雅。
他就是数天前在人形展厅里一闪而过的那个背影,伏唯失踪将近半年的兄长,伏桓。
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响应着弟弟急切的呼唤,伏桓轻松地将他一把带起,健步如飞地向着小巷尽头快速奔跑。
在现实世界中,伏桓虽然一直坚持健身,但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转眼间他们已经跑过了巷尾,可是一个转弯之后,眼前出现的只不过还是另一条小巷的开始而已。
究竟怎么样才能摆脱这个恼人的梦境?
伏唯正想抬头问些什么,却感觉伏桓低下头来,在他耳边喃喃地念了一句话。
这是一句咒语。
「记住它,用它控制你的力量,左右它,而不是被它所左右。」
说完这一句话,伏桓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时候伏唯才猛然发现,这一次的小巷没有出口。
他们在一块高大的雕花青石板面前停了下来,石板上满是菱形的花纹,中央刻着一个大大的「寿」字。
伏唯转过身来背对着石板,他看见小巷墙壁上的青砖完全翻转成了眼珠,可是伏桓却又消失在了大雾中。
剩下的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伏桓留下的那句话。
「用它控制你的力量,左右它,而不是被它所左右。」
心中坚定了某种信念,短暂的深呼吸之后,伏唯大声念出了那句咒语,身体里的燥热一下子减轻了,同时他能够感觉到
额角上传来一阵和煦的温暖。
是阳光。
意识化作一点灵光从小巷中脱出,将那迷雾和蛇鳞统统留在黑暗之中。现在伏唯能够睁开眼睛了。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
炕上,汗湿衣襟。
撩开贴在额头上的刘海,他摇晃着坐起身来,发现四肢百骸像是被蛇缠过一样酸痛难当。
梦中,伏桓教给他的那一句咒语依旧清晰,伏唯尝试着默念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异状发生。
第八章:纸庙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夏寒又跑去帮助柳生处理泥像,只有龙淼端了一杯热水给伏唯。
「看起来不像是生病。」
以人类身份生活的那段时间里,龙淼曾经就读过医科。虽然时间已经冲淡了不少的知识与记忆。但基本的诊断还是能够
顺利完成。
但是伏唯的状况却令他感到困惑。
脚踝上的伤口已经完全结痂,没有红肿感染的迹象,伏唯也没有发热或者咳嗽的状况,基本上能够排除伤口感染的问题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在于他流了很多的汗。
当然,伏唯也将刚才的梦小声说给了龙淼听,而龙淼随即推测出他是因为大量流汗导致盐分流失,从而在睡梦中产生了
痉挛。
这虽然是最科学的解释,但是保险起见,龙淼还是立刻跑去通知了夏寒。
「会不会是山上的水土不服,吃不惯这里的菜?」
这是听见消息之后柳生的第一句话。
他将为尸体人形着色的毛笔放下了,转身道:「画魂社上一批过来写生的人里就有水土不服的。其中有个吃不惯蔬菜又
嫌菜淡的,才过三天,半夜里就抽筋了,后来还是送去镇上打了点滴,不知道和伏唯的病有没有关系。」
这句话倒是给了夏寒一个大大的提示。
并不是因为这两件事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关联,而是问题出在饮食上面。
这两天他们吃的饭菜都是哑伯亲手所做,虽然表面看起来很普通,但谁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东西?
这饭,恐怕不能多吃。
可是既然住在乐云宫里,又怎么能够避开一日三餐呢?
夏寒认真地想了一想。忽然抬起头来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样恐怕就对了,伏唯以前就嗜肉如命的,对蔬菜恐怕是
真的不太适应。」
「而且他又受了伤,流血之后也更需要营养补充。我看不如明天去买点荤的上来给他营养一下,也算是给大家改善一下
伙食。」
「这恐怕不行,」柳生立刻皱起了眉头,「乐云宫里虽然萧条,但是好歹也算是一座寺庙。庙里是不能食用荤腥的,你
们如果想要补充营养,只能下山去卍村里解决。
顿了一顿,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今天下山恐怕来不及了,天马上就要黑。不过明天倒是一个难得的日子——你知道寒衣节么?」
寒衣节也叫冥阴节。定在每年农历的十月初一,这一天恪守传统的人会焚烧供品祭奠先人。
夏寒表示知道这个节日,柳生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卍村的寒衣节很有特色,这一天也会有很多人上坟山来,你们可
以趁机去村里转一转,据说村口有一家的卤煮羊杂很好吃。」
能够名正言顺地下山,这自然是夏寒的目的之一;遇上寒衣节更是意外的惊喜。他立刻点头确认了这个建议。
第二天一早,太阳只是稍稍跃出了对面的山脉,而客房里已空无一人。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伏唯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下地行走更是完全没有问题。
他们放轻了脚步一路快速前行着,却在山门外遇见了巡山归来的哑伯。不过对方只是像平时那样冲着他们微笑了一下。
看起来柳生昨晚已经和他打过招呼。
他们沿着来时的山路向下行走,才到半山腰上就隐约看见山脚下是一片雪白。
乍看之下好像落了一场大雪,仔细看起来雪却是慢慢移动的。它们是许多穿着白衣的人,手上拿着白纸扎的灯笼、纸人
、纸马,举着一串串纸锭和招魂幡,浩浩荡荡地沿着山道向上,然后缓慢地在山间散开。
这就是卍村的寒衣节,每家每户都会带着衣物和祭品上山寻找自己的祖宗。
他们怀着既恐惧又崇敬的心情接近那些泥像,为它们抚去灰尘,焚烧寒衣和祭品,最后才将祷告寄托在袅袅上升的烟尘
中。
夏寒三人继续沿着台阶向下走,很快就与祭拜的村民们檫肩而过。没有任何人向他们投来关注的目光,就好象他们只是
一团透明的空气。
在下到距离山脚还有将近十米的地方,夏寒看见了那尊柳生昨天才做好的尸体泥像。
它盘腿而坐,体态丰腴,肤色雪白,浓眉红嘴,又穿了一件朱红色的「锦袍」,倒显得比那些白衣的丧户们更有生气。
三人继续向下走,很快就到了山脚,过了河再走不远就是卍村的村尾了。
他们下山之前,柳生给了夏寒卍村村长的地址。他们按图索骥地找过去,却得知村长也上山烧衣裳去了。
「没有找到也好,自己活动更自由。」婉言谢绝了留下来饮茶的邀请,夏寒三人离开了村长家。
现在是上午八点左右,卍村临街的房屋差不多都敞着大门。与前天清晨的冷清萧条不同,那些没有上山拜祭的孩子和老
人就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兼卖一些香烛元宝、纸人纸马之类的供品。
按照柳生的指点,夏寒他们沿着小街向上走,很快就在路边看见了乌毡搭的简易小吃铺子。厨师四十多岁,面前摆着一
张四仙桌,上面放着满满一盆待煮的羊杂和香菜、小葱等调料,右边的煤饼炉上就架着一口大铁锅,里面就是香气四溢
的卤煮。
吃够了素食,此刻闻见诱人的香气,三个人立刻食指大动,他们立刻走过去要了几分,坐在门板搭的木桌边大快朵颐。
没想到这滋味还真不错,算是令人惊喜的程度。
等吃得差不多了,夏寒过去结账,又递了一根烟给厨师,然后以聊天的口吻问道:「师傅这里的生意不错。」
「还好还好。」厨师接过了烟,一看牌子挺不错,立刻眉开眼笑,「你们是来这里玩的吗?怎么跑到这个村子里来喽?
」
「我们是来这里找朋友的。」夏寒伸手为厨师点着了烟,「就是山上那个柳生。」
听见柳生这个名字,厨师连连点头表示「知道」,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也是做娃娃的人啊?听说柳生再过一阵
子就要离开这里喽,你们说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夏寒不置可否地回答:「这个,我没他提起过啊。但是他和女儿住在山里面,也不方便吧。」
「当然不方便的。」厨师点点头,呼出一口烟气,「我不是本地人,也没有祖坟在山上,所以和你们说说没关系——你
知道那山上的『东西』吧?柳生要是真走了,那些东西可怎么办啊?」
夏寒明知故问地点了点头,「我也听说了那件事,但所谓的祖坟闹鬼这应该只是迷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