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赶上来的伏唯也发出了相同的惊叹——看起来他们在不经意间找对了线索。
为什么要抬棺材上山?这是一个问题。
农村并不流行火葬,棺材一般都是入土为安,少数地方会在若干年后捡骨迁葬,但看眼前这座崚嶒大山,连植物都生得
稀疏,又怎么会有足够的土壤作为墓地使用?
这是伏唯和夏寒共同的疑惑。难不成山顶上有一个火葬场,或者是天葬台?
他们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沿着开凿出的青石台阶向上走。
不到三米宽的台阶两旁生着扭曲的荆棘和常绿灌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密密麻麻的泥像。
虽说是泥像,但是似乎采用了某种特殊配方,或经过一定程度的烧制,并不害怕雨水的侵蚀。
不同于柳生的B.D.J作品,这些泥像都是等身大小,头发衣纹全用泥土表现。从衣着看来,它们有男与女,大多做出跪拜
起到的虔诚姿态:偶尔也会有孩童的塑像,静静立在路旁。
漫长的岁月领泥塑色彩斑驳,但其中的大部分仍能看出口鼻眉眼,而且个个容貌不同。这不禁令人联想起远在先得秦陵
兵马俑——当然,眼前这有老有小,布衣打扮的泥像们,不可能是守护帝王陵寝的卫士。
联想起这里曾经是佛教胜地,那这些人像多半也应该是类似于护法罗汉,力士那样的存在了。
在稀疏的灌木的掩映下。每层泥塑面前都有一条狭窄小径,与青石台阶的大路相连。在这条小路上又可以看见许许多多
白色,银色大小不一的纸钱。
大概是此前经过这里的丧户撒下的。一些泥塑头顶上还驾着木质凉亭,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得到特殊待遇。
上了山坡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停止了鼓乐与鞭炮,此刻山坡上只能隐约听见抬着棺材的四个男人沉重的喘息声。
理智告诉他,自己身后再没有别人,然而他却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紧紧地跟随在自己耳朵后面。
那是一种阴鸷的感觉,有点像是寒冷的吐息,又似乎是冰冷的视线,正死死地黏在他的背上,挥之不去。
这座山并不太高,将棺材抬到山顶只花了大约二十分钟。跟随在丧户身后的夏寒伏唯和龙淼上得稍稍迟一些,当他们抵
达,接下去的丧礼仪式已经开始。
正如夏寒之前所推测的那样山顶果然有一个不小的湖泊,岸边植被比山脚下繁茂许多。丧户们就将棺木放在湖边一块平
整出来的空地上,前面是一大片杏黄色高墙,正中央山门处乌木匾额,写的是楷书大字「乐云宫」。
乐云宫?这就是尹乐平提供的柳生的住址!
突如其来的巧合却没有给三个人带来惊喜。
夏寒狐疑地看着墙上都打的「佛」字标记,这里明明就是一座寺庙。人形师为什么会住在寺庙里,莫非他是个和尚?
不对,老先生提到过柳生有一个女儿。
他正在思索这个问题,紧盯着送葬仪式的伏唯小声叫了起来:「快看那个人,是不是柳生?」
他指的是一个站在山门前的男人。
瘦高的身材,衣着朴素,一张略微上了年纪却文雅清俊的脸——正是人形展宣传册里的柳生。
那些丧户已经将棺材卸下停在空地中央,一见到柳生,就纷纷围拢上来。
与他们进行简单交流之后,柳生就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并且为他让出一定的空间。
直到这个时候伏唯才看清楚,山门前的空地上并未空无一物。
柳生面前立着一张硕大的青石条案,案两头摆着香烛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枝叶;条案前停着一口硕大的水缸,却不
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等丧户们完全安静下来,这才点燃了香烛,接过孝女手中的死者灵位,口中念念有词。又过呃一会儿,他开始焚烧一些
杏黄色的符咒,并且将灰烬活进白酒里弹向四方。这些动作,乍看之下与跳大神的术士没什么两样。不过柳生很快就结
束了这种老生常谈。
他从石案上抓起了树枝点燃,拿在手里围绕棺材走了一圈。
看着新鲜树枝冒出的黑烟袅袅上升,龙淼尝试着解释:「这看起来像是某种除秽的仪式。这样做呃以后,他们就要抬着
棺材进入寺庙了。」
可他居然也猜错了。
当柳生走完了这一圈,人群里走出来四个披麻戴孝的男人,手里拿着铁锹和锤子,竟然利落的把棺材给撬开了。
这种棺材也很特殊。外面看起来宽阔,内部却出乎意料的浅,打开棺盖后就能看见穿着白色尸衣的老者。
这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脸上抹着白粉,嘴唇涂了层朱砂,看上去倒像个纸糊的假人。
尸体一出场,所以送葬的人立刻又跪倒在地哭成一片。只有刚才的四个男人,一脸肃穆地伸手在棺内的四角上摸索,很
快就解开了机关,将尸体连同一块木板一起抬出来。
柳生让男人们将尸体移到青石案上,随后将更多的树枝放进一个冒烟的黄铜熏炉,靠近尸体的各个关节轻轻烘烤。
大约半个小时后炉香燃尽,雪白尸衣上也出现了一些黄色的焦油痕迹。
好奇这又是在做些什么,但是夏寒,伏唯和龙淼却不想再随意猜测。
柳生放下熏炉,半跪在尸体一侧,伸手将衣袖仔细挽起,然后握住尸体的右手。
只是一扭一提,原本僵硬挺直的手肘居然被他折到胸前,轻松得仿佛弯曲的是活人的臂弯。
看见先人有如在生一般活动自如,地上的丧户不禁发出阵阵惊呼。柳生并不理会,他迅速将尸体的左手做同样处理;随
后来到石案一头,稍一用力,竟推着尸体的后脑勺,让他坐了起来。
「他是怎么办到的?」连夏寒都既惊讶又佩服,「尸僵之后可是和明太鱼干有得一拼呢。」
「一定是壶里的烟雾让尸体产生了变化。」伏唯小声判断。
也就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柳生已经将尸体扭出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姿态,轻松地仿佛女生在摆弄BJD人偶。
更奇怪的是,明明很容易弯曲的尸体在造型完成之后居然再次僵硬起来,岿然不动。
做完这一切的柳生站起来后退几步,像在审视着一件作品。等到从各个角度上看都觉得无懈可击后,他才扭头做了一个
「完结」的手势
依旧是那几个男人走上来,恭恭敬敬地抬起尸体,放进早就停在石案一旁的水缸里。
「坐缸?」
龙淼不太确定地说出这个术语,果然引来了伏唯的质疑。
「坐缸,那不是专门为和尚准备的葬礼吗?」
缸葬是和尚坐化的一种方式。
在僧人圆寂后,将其盘坐装殓进特制的陶缸,在遗体四周填充木炭,石灰,香料等物品,,再密封安葬。有些地方还会
在若干年后破缸查看和尚是否肉身不腐,如果成了干尸则再塑以金粉,当做肉身成圣德典范进行供奉。如果已然腐败,
则再度进行火葬。
然而眼前的尸体只是一位寻常老人而非出家者,又为什么会在佛寺前进行坐缸的仪式?他的葬礼是个例,还是卍村的一
个独特民俗?
这些问题只要问一问柳生,就能够得到解答。
空地上,尸体已经完全进入了大缸。一旁跪拜的丧户们这才纷纷起身,又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几个袋子,一人一把地将
白色,黑色,灰色的粉末倒入缸内。
直到缸内的尸体完全淹没消失了,这才将缸口密封。
等到一切完成,两名男子小心翼翼地将尸缸抬起,送入佛寺。丧户中也有一人上前,将一个白纸包送到了柳生手上。
柳生接过白纸包,点头致谢。丧家又在空地上燃放了最后一通炮仗。等到抬缸入庙的那两个男人回归了,所有人便与柳
生告别,依旧抬着空了的棺材下山。
很快古老的山门前只剩柳生一人。他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独自整理了石案边的用具,然后转身走进山门。
差不多是时候了。
夏寒与伏唯,龙淼以眼神统一了意见,决定进入乐云宫。
昨夜民宿的老先生提起过,卍村附近的山峦一度香火鼎盛,大小佛寺不胜枚举。这在今天就得到了实地的证明。
从杏黄色高墙间的山门走进去,是一小段平缓大的上坡路。竹林古树的掩映下,是随处可见的碑石题跋;而几乎每转一
个弯,野地里就会冒出几间简陋的小小庙堂。
那些分别供奉着土地,山神,谷神乃至狐仙的神龛,走近一看才发现完全荒废了,里面的神像东歪西倒,凄凉的满布着
蛛网和灰尘。
与其他地方的寺庙不同,乐云宫更像是一处怪诞的「神仙联合国」——或者形容成「神仙的乱葬岗」也很贴切。
很快习惯了不再理会路边的破落建筑,萧瑟的气氛中,三个人屏住呼吸沿小路向里走。
在山脚下仰望的时候,山顶似乎并不大;可是他们已经在乐云宫的山门里走了将近一刻钟,居然还没看见柳生的踪影。
意识到迷路的可能性之后不久,在他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棵粗壮茂盛的老槐树。
三个成人合围才能勉强环抱的大槐树,任谁看过之后都不会忘记,夏寒因此确定这里之前并没有来过。欣喜之余,伏唯
又发现上午十点的太阳穿过树梢,投下团团光斑。一只通身雪白的白兔正匍匐在温暖的光芒里、
这不是那种应该出现在荒郊野地里的动物,它一定有饲主。
一定是柳生!
心中一阵喜悦,伏唯立刻上前驱赶白兔。兔子受惊奔跑。绕过大槐树之后没跑出几步,居然跳进了一个小孩的怀里。
这是一个长相可爱讨喜的六,七岁女孩,她怀里抱着小白兔,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仅仅盯住伏唯三人,眼神中没有丝
毫的害怕,反而充满了好奇。
「她就是柳生的女儿?」伏唯联想起昨夜老先生的话。
「小妹妹,你是不是姓柳?」
他本就是十五,六岁少年模样,气质温和。也许小女孩也觉得他不像是坏人,所以立刻开朗地点头,「我叫柳涵子。你
们也是阿爹的朋友么?」
看起来,曾经探望过柳生的同好还真不少、
「是啊,」龙淼做出了善意的谎言,「我们和你阿爹一样都是做人形娃娃的。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知道!我带你们去找他。」天真的柳涵子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领路人,她立刻抱起白兔往回走。
三人这才发现原来老槐树的后面分出了一条小路,再走不远就见到了房屋。
又是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几座木结构建筑,依着地势错落而建。最近的那间敞开着大门,正是佛堂的模样,门前干净整洁
,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打理的。
「阿爹,阿爹……」柳涵子一下子跑进了这间佛堂,一边喊道:「又有人找你来了!」
小女孩兴奋的呼唤之后,佛堂里果然传来了柳生的回应。
「涵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哑伯刚才一直在找你,你不是要他带你去找那种紫色的果子么?他现在就要去后山,你去找
他吧。」
「好啊好啊!那客人就交给阿爹你喽!」
小女孩兴奋的这样回答,又从佛堂的窗户上探出头来向龙淼三人告别,这才踩着一串清脆的足音从佛堂的后门离开。
似乎是目送女儿找到了「哑伯」,柳生这才从佛堂里走了出来——果然正是刚才在山门前面做法的人。
「原来是尹老师介绍的新朋友。」
从夏寒手上接过介绍信,柳生并没有提出质疑。他从斯文的长相上似乎就能够看出性格的腼腆,这倒不算坏事。
「因为尹老师说你的作品既时尚又有传统的美感,所以推荐我们过来学习研究,看看能不能学以致用,帮助画魂社进一
步推广人形品牌。」
夏寒代表伏唯和龙淼发言,自称是与尹乐平所在艺术馆有合作关系的报社记者,直接提出了想在山上留宿一段时间,并
且观摩人形创作的愿望。
「既然是尹老师的决定,我当然没有问题。」
柳生依旧笑得恬淡,却在不动声色之间将三人逐一打量了,目光尤其在伏唯与龙淼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抛出一份「
但书」
「只是你们都是城里人吧?住山顶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到时候可别怪我招待不周。」
说完他便将话题转开,「如果你们不准备改变主意,那我就先安排住宿,等一会再带你们熟悉附近的地形。」
他示意三人跟在他身后,走进佛堂。
佛堂倒是正经的佛堂,只是规模很小:进门不到两步就是蒲团。左右灰墙槛窗下立着金刚,正中央佛龛里供的弥勒。
五尊造像虽是泥胎,可那衣纹光鲜流畅,人物逼真灵动,也足以算是泥塑中的精品。
「五尊都是先祖作品。」柳生不无骄傲地介绍:「我家以泥塑为业,传到这一辈已是第六代。每年夏季,我都要为这些
塑像保养修复,才能够保持这样的面貌。」
确实,除去这些雕像之外,大殿里其他的地方看起来都古旧不堪,就连立柱上的朱漆都好像蛇鳞一般卷翘起来。
环视一圈之后,夏寒提出疑问:「这里是寺庙,可我为什么看不见和尚,难道这里没有人打理?」
这个问题切中了要点,柳生苦笑,「在我还小的时候这里就没什么和尚了。只有我们柳家勉强守着大殿,才不至于让它
跟外面那些废庙一个下场。」
这段经历显然谈不上愉悦,柳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领着夏寒三人绕开佛龛,从正殿的后门走出来,面前的道路左右分叉,左边的一条向上,右边的一条则往下。
柳生走的是右边朝下的那条。
「山顶一到晚上风就很大。下边有个背风的平台,我们住在那里。」
说话间小径已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个百余平方米大小的平地,浓荫丛中围起一圈竹篾编的高篱,中间隐约露出一间古
朴的木质长屋。
「乐云宫虽说还在勉强支撑,但是这座庙里面其实只剩下三个人。」
指着长屋上并排的几扇板门,柳生平静地说出这个凄凉的事实。
「这一间是我和涵子的房间;这间是哑伯的,他也帮忙看顾乐云宫,他不会说话,但听力很好;哑伯隔壁的屋子就是客
房,因为经常有画魂社的人来住,所以隔几天都会打扫。」
说着他推门而入。一股生冷的霉菌味道顺着气流扑面而出,惹得伏唯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木窗紧闭的室内光线暗淡,夯土地面上居然是用砖块搭起的「火炕」,上面铺着草席,需要脱了鞋子才能爬上去。
可是这里并非北方。
看见他们面带疑惑,柳生只是淡淡地解释:「山顶上的冬天很冷,必须用火炕取暖。夏天蛇多,普通的床有脚,它们就
会沿着床脚爬进你的被窝。」
正如柳生方才所说,出去霉味外,屋里确实还算干净整洁。伏唯夏寒和龙淼将行李搁在了炕边,又跟着柳生走回到屋外
。折了一根树枝当做画笔,柳生在泥地上画出了山顶的地图。
除去东北角那一大片湖泊之外,其余土地几乎都被乐云宫的黄色山墙圈了起来。
相传,乐云宫曾经是卍村附近最有名的庙宇。不仅因为有求必应,还因为它懂得「海纳百川」
就像刚才一路行来他们所见的那样,无论土地公还是地藏王菩萨,甚至是「五仙」和「五鬼」,只要是能够保佑一方和
乐的神祗,乐云宫就允许善信出钱为它们修造享堂。这也正是所谓宗教本土化,大融合的一个极端体现。
只可惜百年前开始的战乱将一切繁荣归于尘土。
长跪于佛山之前的卍村成为了屯兵重地,无数的加蓝古刹在轰炸中化为齑粉,虽然恐怖的夜晚已经过去,但伤痕累累的
卍村就此步入了风烛残年。
如今,卍村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每年依旧坚持上山参拜的老人家也越来越少。维系着乐云宫生命的血管正一点点地
淤塞着,总有一天再也不能输送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