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尽余欢

这样就能抹去苏平的存在吗？

这样就能拥有卓一的心吗？

可笑他几小时之前，还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原来不假。孟元能看出卓一在心痛，却看不穿卓一为何心痛。

他痛惜的不是苏平，而是孟元。

是孟元外表的凶神恶煞和内里的脆弱无辜。

可惜孟元没有闲暇再去思考，他的车失控了。

在最考验技术的急弯斜坡上，孟元和车子一起斜斜飞出去。

孟元走后，苏平却没离开。他不放心卓一。

卓一正在发烧，烧得很厉害。

苏平“咚咚”敲了两下门，门没开，屋内没有动静。苏平这才想起来孟元把门反锁上了。

苏平心急如焚。

屋内的卓一感觉身子忽冷忽热，孟元走后，他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直到眼前阵阵发黑，才勉强走到床前躺下，往自己身上压了两床被子，沉沉睡去。

苏平拨通楚婕的电话。他急中生智，想起楚婕应该有孟元的联系方式。

楚婕听苏平说清状况，不敢耽搁，赶紧拨出孟元手机。

手机那头，反反复复，都是无人接听。

自然无人接听，因为手机从孟元口袋里摔出来，摔得四分五裂，躺在路边泛着凄惨的光。

26、小朴

小朴是个摩托赛车发烧友。他家境优渥，舍得本钱，一身精良装备，不但品质好，还很炫目。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车技好，配得上下身宝马。

小朴因此被几个同伴视为头头儿，很是拉风。

但是今天他的风头被抢了。被一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是擦着他们飙过去的孟元。

风头被抢，小朴反而笑了。

他为孟元的悲剧命运而笑。

小朴虽然喜欢赛车，追求刺激，但是他很惜命——这种刺激生活，不留着命多体验几次，岂不可惜？

因为惜命，后面这段弯道，他即使跑了数十遍，熟到不能再熟，也还是要减速。像孟元这样大喇喇冲下去，说好听点，是英勇无畏。难听点，是活腻歪了。

果然，孟元翻车了。

连车带人，在地上滑出几米远才停住。

小朴那一伙人幸灾乐祸，纷纷大笑着疾驰过去。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好少年，一点热血全洒在追求刺激上了，脑子里基本没有救死扶伤的概念。

小朴本来也是要呼啸而过的。但是鬼使神差，他经过孟元后，忽然拐到路边，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他觉得孟元有点眼熟。

孟元是趴在地上的，小朴其实只见着他半张侧脸。才看了半张脸，就觉得眼熟，说明缘分不浅。小朴觉得应该看看。

他支好车，一边摘安全帽，一边向孟元走过来。

摘完帽子，却吓了一跳。

刚才还趴在那儿死人一样的孟元，已经若无其事站起来了，正警惕地看着他。

“哥们儿，你没事？”

孟元皱眉，这口气，分明是盼着他有事儿。

小朴也觉出不对来，实在是孟元刚才那眼神太狠辣，他下意识就把心里正想的话说了出来。

孟元没再理会他，转头去推车。

太嚣张了。

小朴很久没遇到在他面前如此嚣张的人了。他竟然有些兴奋。

他跟在孟元后边，看着他扶起车，看着他按着腰腹抽了口气。

小朴心里暗乐，他就知道，不可能不受伤的，人都是肉长的，又不是铁做的。

但很快他就乐不起来了。孟元这张脸，他终于认出来了。

小朴张了张口，他激动得有些结巴：“阿……阿元！你是阿元！”

孟元扭回头来，有些意外。

他打量着小朴。

摘了头盔的小朴，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唇红齿白，脸蛋水嫩，下巴尖尖，如果不是喉结还算明显，真要让人误会成是个美女。

孟元皱眉看了一会儿，终于也认出来了。“杨小朴。”

不同于小朴老友重逢的激动兴奋，他脸上只浮起淡淡意外。

“是我是我！阿元，你这些年都躲哪儿去了？！”小朴一边说，一边往孟元身上扑来。

自然没扑到。

孟元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小朴胸口，这孩子凶猛来势立即被止住。

身子止住，小朴兴奋不止，“阿元，你失踪这么久，都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啊！我好想你啊！我——”

他还在喋喋不休，孟元已经跨上机车。

小朴赶紧闭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挡住孟元。他一手按住孟元车把，另一手去撩孟元衣服。

孟元挥开他的手，“杨小朴，你干嘛？”

小朴嘟了下嘴，有些委屈，“你受伤了，我只是想看看。”

这表情让孟元有些恶寒。长大的杨小朴，还是这么……女孩子气。

“我没事。”孟元有些不耐烦。

“不可能！”小朴罕见的硬气了一回。他又去掀孟元的衣服，这次距离近，他速度又快，孟元没拦住。

事实上，孟元疼得吸气都难受，想拦也拦不住。

“天！”小朴夸张地叫出声。孟元的肚子上，一大片青紫。

“阿元，你别骑车，我送你去医院！”

苏平在卓一门外一直守到晚上。孟元还是没回来，电话也不通。卓一就这么被反锁在房中。

发烧的卓一。

苏平思之再三，忍了又忍，终于思不下去也忍不了了。他打了个电话，叫人来撬锁。

来人很专业。难住了苏平数小时的门锁，不过两分钟便开了。

苏平在门口又犹豫了一瞬，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卓一还是没有动静。

苏平再不迟疑，推门走了进去。

他一进来就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卓一蜷在床上，已经烧得满身虚汗，人事不知。

苏平心疼得一紧，顾不上其他，抄起卓一大步往外走去。

卓一醒来时是在病床上。苏平守在他床边。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四下张望了一瞬，神色便有些惊慌。

他没看到孟元。

苏平不懂他的惊慌从何而来。

他当然不懂，他又不是卓一，他也没有像卓一那样做一个噩梦。

卓一是在噩梦中醒来的。那噩梦有颜色，一片又一片的红，孟元在其中浑身浴血，绝望地看着他，向他叫喊着什么。

叫喊什么？他听不懂。于是也有点绝望。

下一刻他便惊醒了。血红色在他眼前持续一会儿才褪去，那么妖艳的颜色，那么恶心。

卓一呼吸急促，身上全被汗湿，像从雨水里捞出来一样。

苏平有些担心，转身去叫医生。

他转身出门的空挡里，卓一翻身下了床，他走了两步，才发现手背上还扎着针管，卓一没有犹豫，把针管连着胶布一起扯下来。

细细血流从针孔汩汩流出来。卓一一脸木然，仿佛丝毫不觉得疼。

苏平回头，恰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神情愕然，“一一，你干什么？”

卓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也没看到他的表情。卓一擦着他走出门去，像擦过一团空气。

苏平伸手揽住他，“一一？卓一？你要去哪儿？”他喉结滚动一下，神情半是焦急，半是懊丧。他不知该怎么同卓一交流。

卓一不期待交流。

他一心往外走。

那梦让他不安。他要看见孟元。

孟元正挥起拳头。向着小朴。

小朴皱眉，“阿元，医生说过不要做剧烈动作，肋骨断了，可不是小事！”

他皱眉的时候，清秀的五官少了层轻浮，看着倒顺眼许多。

孟元放下了拳头。“杨小朴，我没事了，你走吧。”

小朴却没有走。他伸了伸手，想要去扶孟元，在接触到孟元身体前，却又讪讪停住。孟元的眼神让他不敢不停。当年的孩子王，如今已经蜕变，蜕变得真正狠戾霸道。

小朴有些迟疑，现在的孟元，还是当年的孟元吗？

从哲学上说，孟元自然不是了。但小朴不是个哲人，他是个感性的人。

他还是个动作快于大脑的人。

这问题他没来得及考虑清楚，就自动跟上了孟元的脚步。

孟元不想让他跟。否则也不至于挥拳头。

因为孟元到家了。

他无意邀请小朴进去做客。

何况小朴盯着他的腰肋小心翼翼，生怕卓一看不出来他又受伤了吗？

小朴偏偏像只遇见亮光的蛾子，粘在孟元身后不放。和从前一样——从前，杨小朴是孟元的跟班。死跟不放的那种。

孟元又停住了脚步。

小朴下意识地抬了抬手，遮住脸。他以为孟元又要挥拳头。

他误会孟元了。到底是同窗旧友，孟元顶多像小时候那样吓唬吓唬他。何况，孟元现在已经顾不上他了。

孟元现在只顾着他们家的门。门开着，门锁被撬了。

孟元心里一沉，大步跨进房间。房间里没人。

“哥？”孟元惊慌地叫了一声。有一瞬他身体甚至晃了晃，然后才大步往里走。

他们的房子很小，一览无余。小朴不认为有哪个角落能藏下一个人，所以他特别不能理解。

不理解孟元像个傻瓜一样在房子里一边叫“哥”一边转着圈寻找。

他心中孟元那狠戾霸气的形象才竖起不久，又轰然崩塌。

崩塌了也好，小朴心里轻松许多。

他轻松了，孟元却不轻松。孟元将屋子翻了个遍，又怔了一会儿，才颓然坐在床上。

床是热的。

孟元又伸手在床上摸了摸，被子里还有余温未散，卓一离开不会太久。

孟元几乎是跳着从床上起来。他动作很急，小朴很为那根断掉的肋骨捏了一把汗。肋骨的确有些疼，孟元按住伤处，吸了口气。

小朴以为他会坐下休息，却见他吸完气，拔腿往外跑。

天已经很黑了。城市上空没有星星，月亮也灰朦朦黯淡无光。但天上的荒芜不影响人间的繁华，孟元奔出饺子街，面对的就是灯光璀璨车流不息的马路。

马路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是卓一。

孟元紧紧按着腹部，呼吸越来越疼，他有些委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番外：孟元日记节选

（一）

今天郊游。早上出门，哥给了我五十块钱。

我不想要钱，我想让他做火腿煎蛋给我带去。但是他早上起晚了，都怪我昨天晚上缠着他玩弹球。

和他玩真没劲，他每次都输。

但是我还是想和他玩。

（二）

爸和妈又在吵架。

我很烦，他们不知道哥要考大学了吗？哥又躲到小屋子画画去了。

他说大学要到外地去上。到外地去上，就可以离开爸妈，不用听他们吵架了。

那我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让他走。要走一起走。

（三）

今天我抽了杨小朴一巴掌。

他居然说长大以后要嫁给我，还说不要我下聘礼。呸，他倒贴我聘礼我也不要。

（四）

今天星期六，哥带我去游乐场玩。我们坐了过山车，很刺激。哥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不过以后还是少玩吧，他每次下来都会吐。吐完还会脸红。

怎么办，我不想让他吐，又想看他脸红。

还有新开业的鬼屋，也很好玩。里面的鬼模样有点滑稽，真的鬼也是那个样子吗？不过声音真的很可怕。

但是以后也不要去了。从那里出来，哥看上去很镇定，但是我知道他是装的。他脸都吓白了。

玩了整整一天，游乐场的项目都被我玩遍了，真开心！

晚上下了公交车，哥背我回家的。他说我重了。

听班里的女同学们说，现在流行减肥？

（五）

我把午饭拨了一半给杨小朴。他吃得很香，嘴巴都咧到耳朵根里去了。

我有点后悔，那是哥专门给我做的，我怎么就让别人吃了呢？

晚上回家我肚子很饿。晚饭是妈做的，我怎么吃都觉得味道怪。还是哥好，听到我肚子叫，又做了煎蛋给我吃。

他说我在长身体，要吃饱。

嗯，那还减不减肥？

（六）

今天我在家门口收到很多盒巧克力，还有信。

杨小朴说那不是信，那是情书。

原来今天是情人节。那么多情书，都是给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讨厌那些女的。

情书都被我扔进了垃圾桶。巧克力就不扔了。

哥贫血，巧克力有用处。

杨小朴眼巴巴望着我的书包。巧克力太多了，我装了一书包都还装不下。我给了他一盒。哥教育我对同学要大方。

杨小朴欢天喜地，他在书包里摸了摸，又给了我一个铁盒子。还绑着蝴蝶结，真女孩子气。他塞给我就跑了，一定是怕我笑话他。怕笑话，就不要总学女孩子啊！

而且，刚才我打开了那个盒子。不还是巧克力吗？！原来他有，干嘛还要我的。

不过这盒看上去更好吃，待会儿先给哥尝尝。

（七）

昨天晚上我在哥的被窝里睡的。早上起来他脸色很难看，因为我的口水流了他一脸。

不知道我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

中午我没有在学校吃午饭，我去了哥的学校看他。他早上出门的时候一直打喷嚏，我就觉得他是感冒了。我不该抢他的被子。

他真的感冒了。但是我去的时候，好几个女生围着他，又倒热水，又递药片。他看到我，还很惊讶地问我怎么来了，我很生气。

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也不知道。

晚上他做了我最爱吃的火腿煎蛋，我原谅他了。他逼我喝药预防感冒传染，我都没有拒绝。

希望他的感冒赶快好。

（八）

今天爸很晚才回家。他喝醉了。

他一喝醉就会骂人，骂的是谁我不知道，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今天他差点就打人了。他差点打了哥。妈护在哥身前，才拦住他。

哥样样都好，爸要打人，也应该打我才对。不过，他要是敢打我，我就敢反抗。

所以他才不打我吗？

家里没有爸妈，只有我和哥多好。

（九）

今天杨小朴请我去看电影。我以为是武打片，结果不是。看了一半很没意思，我就回家来了。

哥正在家里用功复习。他念英语的声音真好听。

我回家来是对的，电影哪有哥好看。

但是高考快到了，哥考上大学，真的会走吗？

（十）

我又打架了。

杨小朴这个笨蛋，一点都不会打，尽帮倒忙。

晚上回来，哥看到我肩膀上的淤青，吓了一大跳。他拿了红花油来帮我按摩，一边按，一边教训我。他说话慢条斯理，教训起人来也一点都不凶。我听得差点睡过去。

哥生气了，罚我写一份检讨。检讨有什么难写的，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只要哥别不理我。

哥没有不理我，他看我肩膀不方便，还帮我洗了澡。我在哥面前脱光衣服，有点不好意思。

哥也有点不好意思。

很奇怪，看到他不好意思，我就不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支使着哥忙前忙后，洗了很久，还溅了哥一身水。哥为了报复我，就挠我痒。我们闹翻了天，还踩破了一只塑料盆。哥和我都很开心。哥笑起来真好看。哥，你真好……

洗完澡，哥帮我擦头发。我趁机问了他，是不是要填考大学的志愿了？我总听人说志愿志愿的，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那东西决定哥会不会离开我。

哥说还没填。

我就说，你去外地上学，就没人给我做饭了。

哥给我擦头发的动作停了停，他看着我，“小元，我教你做饭吧。”

我摇头了。我知道，不能答应。

哥又是一会儿没说话。后来他继续给我擦头发，一边擦头发，一边说：“那我就不去了。”

他说不去了！不去了！

我差点蹦起来。

我有点不放心，又问了他一遍，“哥，你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