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尽余欢

作者:尽余欢  录入:09-18

和风习习,孟元闭上眼。

盼望彗星坠落、地球崩塌,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但时光并不会停留,不仅不停,还过得飞快。

孟元同卓一在游乐场里的快餐店吃完一顿简单便饭,就已经接近下午六点。

孟元开始频频看表,神情越来越焦躁。还剩三分钟六点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哥,我去买瓶水。”

卓一也傻傻地跟着站起来。

孟元鼻子一酸,又按着他坐下,同时指了指远处的便利店,示意自己只是去买东西。

卓一看懂了,他点点头。

但是孟元转身时,他却再次站起来,抓住他一只袖子。

孟元再转过身,神情已变得焦躁:“为什么不懂,我只是去买水而已!”

卓一有些惊愕,下意识放开了手。孟元于是大步往远处走去。

三分钟后,六点整。

孟元还未归,卓一身前却多了一人。是苏平。

苏平向他张开手臂:“一一,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卓一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来,焦急地张望孟元的身影。

却张望不到。

卓一恍然醒悟。

然后他拔脚便跑,跑向便利店。

“一一!”苏平叫了一声,急忙跟上他。

卓一好久不曾跑这样快,快到逆向的风吹出他眼中泪水。

可是这样快,也追不上孟元了——便利店里并没有他的踪影。卓一慌乱地在店里寻找,将货架推翻了也不在意,苏平追上他,牢牢将他抱住,他仍在拼力向外挣扎。

便利店里的小孩都被疯魔般的卓一吓了出去。

“一一,一一你听我说!你,你别急……”苏平笨拙地试图解释。

卓一并不管他笨不笨拙,因为他根本不去听。从始至终他沉默无声却剧烈地挣扎着。他清秀的脸上,呈现一片近乎狰狞的痛苦。

孟元藏身在便利店的屋后。

卓一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每看一眼,仿佛扎一刀在心脏。但他依旧只是看着。

他无能,无法保护卓一周全,便只能这样看着。

不是万不得已,不是找不到更放心托付的人,他怎会将卓一交给苏平?

“哥,别怪我,别恨我……”

孟元口中喃喃。

那一瞬仿佛心有灵犀,卓一忽然停止挣扎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视线。

“小……元……”

迷迷糊糊,不知是幻觉还是臆想,孟元竟忽然听见卓一叫他名字。

他等了无数次的两个字。

然后他看到卓一身子骤然委顿,往地上倒去。苏平惊慌地抱住他。

“一一!”

“哥!”

几乎与苏平同时,孟元失口叫出声。可惜卓一并不能听到。苏平已经抱起他往外跑去。

孟元咬了咬牙,转过身,一步步往相反的方向走。

起先走的很难,后来也便容易了。

只是双眼中泪水潸潸而下,他控制不住。

路人看到他,都奇怪议论:看,好稀奇呦,一个大男人在哭!

是,好稀奇,他竟然在哭!他竟然有如此多泪!他竟然痛得要死却还活着!

……

三天后,孟元整装待发。

楚铎亲自送他和一帮弟兄出门,临别拍了拍孟元的肩:“刀枪无眼,小心点,我等你消息!”

孟元神情既紧张又感动:“是,谢谢老板!”

楚铎满意地笑了笑。

“大哥,需不需要我去盯着点?”回到客厅,郑天主动请缨。

“孟元这孩子下手素来利落,你还想去抢功不成?”楚铎似乎心情不错,竟跟他开起了玩笑。

郑天一琢磨,确实,孟元下手向来都是快准狠,还真不用他盯。况且有胡风这个智囊跟随,他郑天更派不上用场。再况且,收拾一个唐虎而已,连元老都出动,徒然掉了面子。

想完这些,他叹了口气,老生常谈:“郑成才怎么就没孟元一半本事呢……”

楚铎听了,一时也有些惆怅。

他们惆怅着的时候,胡风正在和孟元窃窃私语。

说的不是什么正经事,而是一串人名。

这是胡风列出的名单,黑名单——上了这个单子的人,基本是楚铎的死忠。

因为死忠,他们只好死。

当然,或许孟元没那么凶残,只缴械、不杀敌——这就不关胡风的事了,他只管居中联络。

孟元麻木的听着,将名字一个个记住,一个个和他们各自的脸对上号,排好队。

只等杀伐。

杀伐很快便来了。

第一个动手的是唐虎。

自从断了根手指之后,唐虎就一直攒着口气咽不下,所以他连事先说好的暗号都没等,就忍不住动了手。

唐虎和他的手下动手的时候,孟元也动了。

出乎所有知情人预料,他竟往唐虎的阵营里放起枪来。除了胡风,没人注意到孟元每枪都放在空处。

就连唐虎都没有。

唐虎大吼一声:“孟元你个狼心狗肺的!还真他X动自家人!”

这一嗓子吼得特别情真意切,所有人包括唐虎本人,都信以为真。

接着杀伐就正式开始了。

孟元弹无虚发,一枪一个,等到有人发觉他打的是真正“自家人”时,已经晚了。

黑名单上的人,莫名其妙就全倒下了。

胡风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叫了声:“停——”

便停了。

便招安。

便尘埃落定。

胡风觉得这辈子和其他人合作,恐怕再不会如和孟元合作这样爽。

当然,这种爽是有代价的。

代价是孟元浑身浴血,看着便极吓人。

须知他是冲进唐虎的阵营里杀楚家的人的。

须知当时唐虎这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一个不把孟元当敌人。

须知他们虽然没有枪,那么多刀也不是好玩的。

须知孟元从头到脚这一百多斤,是肉而非铁……

浑身浴血,孟元反而呵呵笑起来。唐虎毛骨悚然:

孟元,果然已经不是从前的孟元了。

38、弃如敝屣?

“阿元?阿元?你醒了吗?”

“没有!”孟元烦不胜烦,没好气地出声。

出声后,他才发觉嗓子干得难受。

胡风嘿嘿干笑了两声,悍将就是悍将,昏迷中醒来,也如此强势。

此时孟元已经彻底醒了,发觉自己扎满绷带躺在一个陌生房间,似乎是家宾馆。

“伤都处理好了,你这种乱刀砍的伤,不敢送你去医院,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孟元没出声,以眼神示意床头的杯子。

胡风便顺从地给他递到嘴边。

喝空一杯水,孟元重新闭上眼,似乎十分疲惫。

胡风便顺从地走出去,给他合上门。

门合上,孟元重新睁开眼睛。

他的眼中满是红血丝。

他已经三天未睡,若不是昏迷,恐怕还睡不着。

睁眼望了会儿天花板,他才试着活动起来。他受的伤的确不轻,但也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重。

当时隐在唐虎这边,虽然人人知道他是敌人,但一派混乱,谁也顾不上谁,何况他速度又极快,从瞄准到开枪,也不过短短数秒,并不给人重伤他的机会。只是皮肉伤多了,失血便多,看起来才有些吓人……

活动下四肢,发现只有左肩伤得重些,活动时有些掣肘,孟元这才稍稍放心。

他知道这才只是开始,他需要保存实力。

腥风血雨,这才只是开始。

“这才是开始!”楚铎在书房里大吼:“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胡风!孟元!还有该死的梁青!一个都跑不掉!”

作为他唯一的听众,郑天怔怔听着,还有些出神。胡风成了叛徒他不意外,孟元却太让他意外了。

他为什么要背叛大哥呢?就因为大哥让他蹲了回局子吗?现在的年轻人,气量怎么就这么小呢!

郑天因孟元气愤伤心、疑惑不解的时候,有个人的心情,和他相差无几。

相差无几,又截然不同。

这个人是卓一。

卓一躺在病床上,苏平坐在他旁边。

苏平坐在他旁边削苹果。

卓一忽然想起孟元那手绚丽的蝴蝶刀。想到这里他笑了笑。

笑容如昙花一现,苏平还没捕捉住,便已不见了。

苏平手一抖,水果刀落在手指上,一刀下去,连皮带肉,钻心的疼。

苏平疼的站起来:“一一,我去洗一下。”

他说完转身出了病房,却并没有真去清洗。

他走到走廊窗口处,用淌血的手点燃了一颗烟。

手是真的疼,却疼不过心。苏平一边吸烟,一边思索——

思索命运为何如此弄人。

思索爱情为何如此伤人。

他思索不透。

或许,没有人能思索透。天地何其大,人心何其广,他纵然思索一辈子,也无法思索透。

思索不透的苏平最终还是走回病房,走回病房他愕然发现卓一不见了。

一根烟的时间,卓一就不见了。

苏平愣了一刹,拔脚冲出病房,跑向电梯。电梯迟迟不来,苏平没时间迟疑,又跑向楼梯口。

一根烟的时间,他一定走不远。苏平一边狂奔,一边安慰自己。

卓一确实没走远。

他就站在医院大门处,蓝白条的病号服格外显眼。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认不得路。

他知道饺子街就隐藏这城市的某个角落,正如孟元就隐藏这城市的某个角落,但他找不出来。

他站在医院大门茫然四顾,每个人都有方向,唯独他没有。

这时苏平飞奔过来,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卓一毫无反应,连挣扎都不挣扎。

他觉得有点累。

他想小元是不是也累了?或者,厌烦了?

须知,有时人们拼命追逐一样东西,只是因为他们得不到。

倘若一朝得到了,说不定便会弃之如敝屣。

三天之后,苏平给卓一办好出院手续,带他回了自己家。

他这寓所完全是自己赚钱买来,与父母丝毫无干,因此也全无父母的痕迹。

苏平领着卓一在房间中转了一圈,这一天他曾期待很久。买下房子装修时,他就竭力回忆卓一的喜好,期待有一天带他来这里,亲口告诉他这是他们的爱巢。

而今这一天终于来了,却与期待中大相径庭。

苏平既失望,又不失望——他终究还是来了不是么?即便不再是从前那个卓一。

打起精神,苏平带卓一来到最后的“重磅惊喜”——他专为卓一准备的画室。

卓一眼中果然有了些神采。

然后他转向苏平,眼中有些歉疚——苏平并没有错,从始至终都没有错。

见他终于直视自己,终于肯表露情绪,苏平惊喜非常。

可惜这惊喜并未持续很久。

除去歉疚,卓一对苏平再没有别的感觉。

明明每天都生活在苏平眼皮底下,他却像个透明人。

他对世界近乎无欲无求,仿佛只要一方画布便够。

不同于卓一,这个世上大多人,都有着如何也填不满的欲与求。

苏平是这样,孟元是这样,就连军师胡风,也是这样。

当然,欲求和欲求,也是不一样的。

胡风站在孟元床前,眼中便闪动着欲求的光芒。

孟元被他看的头皮都发麻时,他才开口说话:“别装了,刚才我都看见了。”

孟元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睛:“军师说什么,孟元不懂。”

胡风冷笑:“你刚才是跳到床上的,我都看见了。”

孟元这才知他不是诈唬,于是便不再装,挪蹭着在床上坐起来。

“为什么装重伤员?”胡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军师说笑了,孟元这一身伤,哪处是假的?”

的确没有一处是假。胡风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也就不再问。因为问题的答案,他了熟于心。

——在这个四处是背叛算计的时代,孟元没有人可以信任。

他像闭眼走钢丝,知道处处有危险,却又不知危险在何处。

他能做的,只有谨小慎微,保存实力,以图生存。

生存下来,才能报仇——说到报仇,胡风不禁有些好奇,孟元与苏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好奇归好奇,胡风知道,人人有隐私,他不该多问。

他递给孟元一个U盘:“梁老大给的,你要的东西。”

孟元脸色一正:“证据?”

“证据。断头台可能不够,无期是一定有的。”

孟元闻言,攥紧了小小的白色U盘。

他没想到,这么轻易便得到了这东西——足够摧毁苏景仁的东西!

看他一贯镇定的脸上显露激动,胡风忽然觉得应该让他更激动些,他问了孟元一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苏景仁现在和楚铎结盟?”

孟元点点头。他好歹也是险些被楚铎收为义子的人物,自然不会连这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苏景仁甘心同黑社会扯上关系,死活都要他儿子娶了楚铎的宝贝女儿?”

孟元摇了摇头。

他仿佛在想着胡风的问题,又仿佛没在想。他的思绪仿佛远远飘走,顺着苏景仁飘到苏平、再顺着苏平飘到卓一……卓一,卓一!

他的哥哥与情人卓一!

他的天堂、他的地狱,他生命中唯一的美丽卓一!

“阿元?在想什么?”

“没什么。”孟元撇开头,揉了把酸涩的眼睛。

胡风不相信他没想什么,但孟元既然这样说,他便不再追问,他继续他的话题:

“苏景仁帮衬楚铎,就因为这个U盘。”

孟元怔了怔。见孟元不解,胡风得意地继续下去:“因为苏景仁以为这东西在楚铎手里。所以他必须得把楚铎绑在一条船上。这东西当初是阎王与同伙从苏景仁那里摸出来,为找个人栽赃,他们一出苏家,就直奔楚铎那儿,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又在楚铎那儿闹出事来,这才有后边阎王的刺杀和逃亡。可叹啊,楚铎到现在都对那时的事儿摸不着头脑!”

听完这番话,孟元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他知道胡风看似是和他闲聊天,话里却句句都透露出很多信息,关键时刻,说不定哪条信息,就救他一命。

而他太想活。为了报仇可以死,为了卓一,却必须活。

愿为一人赴死更高尚,还是愿为一人求活更高尚?

孟元说不上来,也从不考虑。“高尚”二字,从不曾出现在他的字典。

十二岁起,他的字典中渐渐剔除所有无用的词、所有于他和卓一的生活无助的词。

于是,他无知无觉、却真真正正的高尚着……

孟元感激地看了胡风一眼:“先生为何跟我讲这些?”——用“先生”,显然他又对胡风敬重起来。

胡风眼睛发亮:“因为我看好你啊!”

孟元默然。这样也算理由?

胡风却郑重起来:“阿元,其实第一眼见你,我就觉得与你很投缘……”

孟元被他情深意切的语气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后缩了一缩。

“你知道作为军师,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是投奔个好主子。”不等孟元回答,胡风自己便交代了。

“楚铎不够好,梁青也不够好吗?”孟元质疑。

“不够。”

“不冷静!他们都太不冷静了。我原以为梁青是个完美的老大,但一碰上楚铎,或者说,一碰上阎王的事儿,他就不冷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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