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姣好的脸庞,他实在不敢相信她跟刚才浑身焦黑的厉鬼是同一个人。
刚才的法阵并没有直接将她打得魂飞魄散,而是把她净化成了普通的鬼魂。后来银耳告诉向日,干除魅这一行除非形势
所迫,否则绝不轻易把鬼魅消灭,而是应该尽力超度它们,原因似乎跟“生态平衡”的理念类似。
“你好,”银耳用一贯温和而冷静的声音对她说,“准备好让我为你超度了吗?”
“不、不……”年轻女人依然流着泪,声音嘶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凭什么要拆我的房子!凭什么……”
她的灵体成半透明状态,已经很虚弱,再不超度,恐怕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银耳叹息似的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直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祷念经文。
女人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地摇头,但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开始发光。那光芒越来越亮,女人的灵魂逐渐消失。向日在一
旁皱着默默地看着,听见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甘心……”
光芒消失后她也不见了,只剩一束熹微的阳光投在她原来跪坐着的地方。银耳停止祷念,但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
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前方的虚无,喃喃道:
“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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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银耳以自己在工作中受伤为由,要求房地产商追加三成的报
酬,对方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回去时他对向日道歉,说害他受惊了。向日赶紧摇摇头,表示自己早就习惯了。
“我到今天才发现,除魅不仅是保护人类,”向日认真地说,“更是在帮它们。”
银耳笑了,说:“这都是栗子姐教我的。”
向日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的,但是银耳在路上接到栗子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他们已经从无锡回来,栗子说让有事向日回事
务所一趟。
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走进大厅,只见栗子趴在沙发上,小葱和豆腐一个给她捏肩,一个给她捶腿。听见他
们进来,她懒懒地转头瞥了一眼。
“呆小子你来得正好,快去准备吃的,老娘快饿死了!”栗子一动不动地发号施令。
她看上去确实挺累的,完全没有平时那种所向披靡的霸气,大概是这次出差碰到了麻烦的工作吧。向日虽然心里腹诽着
,但还是赶紧走进厨房捣鼓起来。
等折腾完夜宵一看钟摆,居然已经接近午夜了。银耳说那么晚了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建议向日不如在事务所里歇一晚,
反正事务所里什么都不多,就是空房间很多。把客房稍微收拾一下,将就一晚是没问题的,他便往舅舅家打了通电话,
告诉他们今晚不回去了。
******
向日忙活了一个晚上,本来以为能一沾到枕头就能睡着,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跟两年半前第一次来到南京
的时候一样,他还是有认床的毛病,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半天,愣是没有一点睡意。烙了一个多小时大饼之后,他决
定起床,下楼喝杯水。
二月下旬的南京还是挺冷的,特别是在晚上。他披着外套走出房门,只见大厅里有隐约的红光。他吓了一跳,然后才发
现那是有人沙发上抽烟。
关门的声响引得那人转过头来。
是栗子。
她把食指竖在唇前,让向日别作声,又招招手示意他下去。他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她用夹着香烟
的两根手指指了指她对面的沙发,示意让他坐下,似乎有话要说。
向日在事务所正式上班已经三个星期,之前从来没有跟栗子单独聊过天。他忐忑不安地按照她的指示在对面的沙发上坐
好。根据钟摆的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的老板正穿着睡衣、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对面悠闲地抽烟,他本来还有点
困倦,这诡异的气氛愣是把睡意全赶跑了。
“栗子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他鼓起勇气打破这尴尬的安静。
“失眠,老毛病了。”她简洁地回答,说着把抽剩的烟按在烟灰缸里熄灭,“抽烟的事你别随便乱说啊,不然小杏那家
伙又要说我危害青少年身心健康了。”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烟头熄灭后,她坐直了身体,双手环抱于胸前,直视着他。等把他看得心虚了,才开口说:“说吧,你跟馨兰是怎么认
识的?”
向日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馨姐,于是便把自己曾经在她的餐厅里打工的事告诉对方。他很喜欢馨姐,她是个好人,
但说实话,他对她的了解并不多,也不知道为什么栗子要这么问。
栗子听后点点头,饶有兴趣地继续打量他:
“当时她打电话来让我关照一个以前的伙计,我还在想会是什么人物呢,没想到来了你这么一个愣头小子。”
“对了,我前几天还收到馨姐的明信片,她现在好像在西藏旅游。”
“说留就留,说走就走,她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栗子摇摇头笑了,“真不知道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好的……”
向日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又继续说:“怎么样,这三个星期的工作感觉还好吗?”
“嗯……还好吧。”他不怎么擅长说好话。
“身体还好吧?”
“嗯。”
“阴阳子的事,你最好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哦。”
“对了,我听说你打算毕业之后搬出来住?”
“啊、嗯。”
“到时候要是找不到房子,可以先在事务所里住下,反正这里空房间多的是。”
“谢谢了。栗子姐,你人真好。”
她嗤笑了一声,仿佛对向日的赞美非常不屑,一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一边说:“老娘才不稀罕做什么烂好人,要
不是馨兰临走前托我照顾你,我才懒得理你呢。”
向日被她说得讪讪的,只好起身走开,没走几步又被她的声音叫住:
“算是我提醒你一句,何家那小子,你最好少跟他来往。”
“……为什么?”
“总之对你来说,远离八仙门的人绝对是个明智的选择。”
向日仍然不解,但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上了楼。
现在的栗子看起来很累。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踩着高跟鞋那种强大的气场,跟现在完全判若两人。其实想想栗子姐
也算是女强人的类型,一边照顾多病的弟弟,一边把事务所经营得风生水起,她的日子肯定也过得不容易吧。看着她疲
倦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今天那个鬼魅消失前的最后一句“我不甘心”。
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向日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打火机摩擦的声音,栗子又点了一支烟。她似乎并不打算马上
休息,慢悠悠地往冰冷的空气里吐着烟圈,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第六章:罗生门(上)
回到床上之后向日才想起自己完全忘了喝水这回事,但想到栗子还在楼下,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好闭上眼睛等待睡意。
幸好折腾了大半夜,他认床的毛病终于被浓浓的困意打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天色微亮了,他赶紧从床上跳起来。穿戴好衣服后打开房门,整个事务所静悄悄的,笼在深蓝色的
空气里。
经过杏仁房间的时候,向日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丝异样的声音。因为周围很安静,所以那一点声音显得特别突兀。他竖
起耳朵仔细分辨,发现那好像是呻吟或抽泣。他吓了一跳,正愣着不知所措,里面忽然传来“咚”地一声,好像有什么
东西摔在地上。
“小杏、小杏,你怎么了?”
反应过来之后他赶紧敲敲他的房门。
没有回答。
向日也顾不了这么多,直接开门进去,发现杏仁正裹着被子趴在地板上,应该是刚刚从床上摔下来的。
他快步上前,把杏仁的脸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只见这孩子脸色铁青,紧闭着眼,仿佛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身上的温
度低的吓人,浑身颤抖着。他勉强睁开眼看着向日,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么大的动静把其他人也吵醒了,向日听见身后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回过头,只见夺门而入的栗子和其他人。栗子见
状,知道杏仁又发病了,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把那孩子从冰冷的地板上捞起来。
“小杏,你还好吗?”
“姐——”杏仁认出自己的姐姐,好像神智清醒了些,“好痛……”
他整个人依偎在栗子姐怀里,疼得好像要哭出来。
向日还是第一次见他撒娇的样子,转念一想,杏仁也不过十三岁而已,平时虽然有点面瘫加毒舌,说到底也还是个没长
大的孩子。
“小葱,你去把止痛药拿来。”栗子把杏仁抱回床上,冷静地下达命令,“豆腐,你跟医馆联系,说我们现在马上就过
去。”
接到命令的两名役灵迅速离开房间。
“我去找辆小车来,”说话的是银耳,“这么冷的天还骑摩托的话,小杏肯定受不了的。”
说着便也匆匆地走开。
房间里顿时只剩向日一个人无所事事。杏仁蜷在被窝里,疼痛丝毫没有减轻的样子,栗子站在床边。
“呆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她忽然说,“你该去学校了。”
她没看他,只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香烟和打火机,颤抖着把一根烟夹在唇间,打火机却怎么都打不出火来。她暗骂一声,
把它摔了出去,然后用手扶住额头。
他想想自己就算呆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告辞了。
******
估摸着上学快迟到了,向日一路跑着回家取车。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看对面的马路,发现那边空荡荡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自嘲地摇摇头。
何岚已经不再等他了。
自从何爷爷的葬礼之后,何岚就没有再跟向日一起上学放学。正好班主任心血来潮,把班上的座位全都打乱,向日被调
到最后一排,跟他不再是同桌。一开始向日还主动找他说话,可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他本
来就是淡淡的个性,次数多了,便也不愿再搭理对方。就这样一个星期下来,他们竟然没说过一句话。
到学校的时候还是迟到了。在门口被门卫登记名字班级之后,向日灰溜溜地来到班上,马老师正在上课。还好她向来性
格温和,也没有多为难他。
本来以为逃过一劫,但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班主任知道了。
他们的班主任年近五十,对待学生非常严格,常常因为小事发怒,同学们私底下都叫她“老太婆”。她非常讨厌迟到的
现象,向日他们刚上高三时,她就在班上推出“零迟到”政策,每天都让班委负责监督同学们是否按时到校,迟到的同
学无一例外会被叫到办公室教训一顿,更倒霉的还会被罚当天留下来打扫卫生。
英语课下课之后,白石楠站上讲台宣布:“向日,何岚,班主任找你们。”
向日自知难逃一劫,只是不知道何岚又是怎么招惹了班主任?
去办公室的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愣是没说半句话。
来到办公室门口,向日远远地就看见班主任臭着一张脸,知道这下大事不妙,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班主任抬眼看到门口
的两人,板着脸开口让他们进去。
先走进去的是何岚,向日赶紧跟上。
她先是就早上迟到的事把向日训了一顿,后者低着头不说话,反正辩解也没有用。她见他闷闷的,反而好像更来气,教
训一顿还不过瘾,还罚他当天留下来一个人打扫教室。
她教训完向日之后,又对何岚说:“何岚,从今天开始你继续留在学校晚修。”
“啊?为什么?”
“你父亲已经打电话跟我讲了,说你在家根本没有好好学习,反而天天在酒吧里野。”班主任厉色道,“马上就要二模
考了,高考也近在眼前,你怎么还这么吊儿郎当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没得商量。”
何岚只好耷拉下脑袋。
“还有你,向日。”
他吓得立即竖起耳朵。
“学校有明文规定不许学生佩戴首饰,”她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一个大男生整天戴着项链
是怎么回事?回去就摘掉,明天再让我看到,我可就要没收了。”
“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戴了,对不起。”向日乖乖地道歉。
班主任点点头,似乎对他认错的态度表示满意,又说:“何岚,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何岚走后,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班主任和向日二人,后者不禁紧张起来。
把何岚打发走之后,班主任把严肃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对向日说:“向日,我看你这次二模考试进步挺大的,平时肯
定下了很大功夫吧?”
“呃、嗯。”
“要是高考也能发挥出这种水平,重本肯定是没问题的。”班主任推推眼镜,认真地盯着他说,“向日,你的资质这么
好,只要努力一把,考上好大学是没问题的,你真的考虑好了要放弃高考?”
“我……”向日低下头,欲言又止。并不是他要放弃,而是不得不放弃,因为家里根本没有这么多钱供他大学四年的花
销。
“老师也知道你家庭的情况,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跟你的家长谈一谈……”班主任叹了口气,最后说,“总
之上大学是一辈子的事情,你还是好好考虑吧。”
******
下午放学铃刚响,向日准备开始打扫。还没站起来,白石楠就突然上前来,把扫把、抹布、拖把、拖桶等清洁工具一股
脑堆到他面前。
“今天由我监督你打扫卫生。”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呆在座位上的他,“要在晚修之前弄完,打扫完之后经过我检查才可
以走。”
从现在到晚修开始只有一个小时。他们的教室很大,本来每天打扫卫生的活是要五六个人干的。扫地、拖地、擦黑板、
擦窗台、摆桌椅,这些工作全部要由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简直就是折磨。
向日正烦恼着要从哪里开始下手,白石楠让他先把教室里多出来的桌椅搬到仓库去。
这个学期他们班上有人辍学,教室里多了一对桌椅。
既然班长大人下了命令,他也只好遵从。那桌椅看着轻巧,搬起来却沉甸甸的。还好他的新同桌陶知竹自告奋勇帮忙,
两人合力把桌椅一路从教室搬到操场边的仓库。
仓库的门没锁,向日只轻轻一推,它就“嘎吱——”一声开了。
里面居然有人。
那人显然也被他们吓了一跳。
是个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男生,戴着耳钉、穿着窄脚校裤,一副不良青年的样子。看着看着,倒觉得脸有点眼熟,可能
是隔壁班的同学。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皱起眉头,好像他们坏了什么好事一样。向日正想开口说话,那家伙就一把推开他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