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道:“把他们三人脚上的铁链都开了,只保留手上的镣铐便可。我要带他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作秘密的审讯,他们这样子脚上锁着铁链走路不方便。呃……还有,他们手上的镣铐的钥匙,你也拿来给我。”
“遵命!”
那侍卫掏出挂在腰间的钥匙,把那三人脚上的铁链都打开了,手上的镣铐的钥匙则交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向那三人淡淡的说了一句:“跟我来!”转身领头而行。
那三人虽是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到此境地也不容他们多想,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那个狭小的房间。
李世民在前、三人在后跟着,曲曲折折地沿着庑廊走了好一段路,竟是来到了龙舟的出口之处。李世民仍是从怀中掏出那皇帝的手谕让守卫着出口的侍卫看了,然后下令停在出口之处的一条小舸驶近过来,与那三人上了船,由一名船工负责撑船,载着他们很快就来到岸边。三人又随李世民从那小舸登上河岸,穿过在岸上护卫龙舟船队的隋军骑兵的营地。这一路之上,李世民只要一出示皇帝的那份手谕,人人立时对他万分恭敬,弯腰鞠躬,无一人敢对他作任何的查问,更不要说会有阻挠之举。
于是四人很快就走到荒郊野岭之上。李世民从隋军营地的军门走出来之前,甚至还叫守门的士兵给他牵来四匹快马,他们每人各乘一匹,放开四蹄泼啦啦地飞奔,不消片刻已跑到甚至都看不见运河上那艘庞然大物的龙舟的远处去了。
李世民忽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身后的三骑跟上来之后也停住。他从怀中掏出刚才那看守他们的侍卫交给他的钥匙,分别给三人解开了手上的镣铐——三人手上之前戴着镣铐,铐在一起的两手分不开,却还是可以当作是单手一样控制马缰,只是当然操控起来不如双手灵活——,然后说道:“好了,我只能把你们送到这里来。余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吧。小心点,别走大道,不要给等会儿追过来的官军又抓回去了。我这一招只能用一次,你们要是再给抓回去,我可就没办法了。”
226.矛盾
那三人从龙舟出来,就已经有点猜到李世民其实是想帮助他们脱身,但毕竟还是不太敢相信这“臭小子”会那么好心对待他们。其后李世民领着他们一路穿过驻扎在岸边的隋军营地,他们就更是没有任何的怀疑了。这时听他这么说,虽然不至于大惊失色,却还是颇感不解。
这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三天前的晚上他是那样舍生忘死的救皇帝性命,现在怎么忽然就站在了他们这一边了?莫非……这仍然还是一条诡计?那什么“柴队正”彬彬有礼的“询问”他们这三个囚犯,没能从他们口中套出任何关于瓦岗的事情;现在这少年又假装对他们好,助他们脱困,其实只是想骗取他们的信任,从而讹得他们自己把瓦岗的事情都泄露给他知道?可是……要真是这样,他不是到了这个看起来要与他们分开的时候,都还只字未问他们一句关于瓦岗的事情吗?
三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实在是猜不透李世民的真心实意是什么,竟是不敢就此离去。
李世民见他们这般模样,不觉轻轻蹙起那两道剑眉,道:“你们还在这里耽搁时间干什么?我是乘着皇帝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的。他一醒过来没见我在,就会到处找我,我伪造了他这手谕之事也会很快被他发现,只怕官军现在已经正赶过来追捕你们了。”
三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魏征率先开口道:“我听那些人都称你为‘李侍卫’,你是姓‘李’的,对吗?”
李世民点了点头。
“好,李侍卫,我们兄弟很感谢你这样救我们脱困。但是,三天前你才当着我们的面把那狗皇帝救了。如此自相矛盾之事,我们无法理解。所以,如果你不先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要这样做,说真的,我们不敢走!”
李世民听这人说得直率,心中暗暗的点头,脸上却是神色不动,淡淡的说道:“我这怎么是自相矛盾了?我作为千牛备身,是皇帝的近侍亲卫,身负保护圣驾的重责大任,你们要杀他,我当然要克尽职守的阻止。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非如此。而你们三人来自于瓦岗,关于瓦岗的事,我在替皇帝看奏章时都了解了一些。我知道你们的首领瞿让,还有最近新加入的李密,本来都是大隋的官吏、甚至是出身于贵族,可谓是‘官逼民反’才被迫落草为寇的。皇帝在处理国政大事之上确有重大的缺失,你们恨他,巴不得要杀他而后快,我也能够理解。是以你们行刺皇帝,虽不合法,却并非不合理,更并非不合情。皇帝想要把你们千刀万剐地凌尽处死来治你们的行刺之罪,我是劝阻不了的,那就只能赶在他真的把你们杀了之前救你们出来。”
三人又是面面相觑。这次是程咬金忍不住说道:“听你说这样的话,看来你似乎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既然你也看过关于我们瓦岗的奏章,知道我们都是被那狗皇帝逼成现在这样子的,那你为什么还要那样保护他?就因为他给你发了俸禄,你就应该那样助纣为虐了么?”
李世民眨了眨眼,缓缓的说道:“既然你们非要问个一清二楚,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三位为什么想要杀皇帝?就只是因为他做错了很多事,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吗?”
“这个理由,还不够吗?皇帝不爱惜他的子民,我们为什么还要那样犯贱,涎皮赖脸地非做他的子民不可?”那一直没有吭过声的秦琼这时忽然发了话。
“是的,这个理由,还不够!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皇帝给你们杀了,朝廷会是怎么一番景象?真的能比如今的皇帝执掌国政对天下、对百姓更好吗?”
三人又再互相对望了一眼。但这时他们谁都没有回答。
李世民等了一阵子,没见他们接口,便继续说道:“我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如今皇室朝廷里的情况。皇帝有四个兄弟:长兄杨勇为废太子早已被杀就不用说了;三弟秦王杨俊在开皇年间已然病逝;四弟蜀王杨秀与五弟汉王杨谅都在当年今上继位之时举兵作乱,但均被击败——杨秀被幽禁于内侍省至今,杨谅则囚禁至死。杨秀长年被囚,已是雄心尽失、锐气全无,朝中宫内也没有任何支持他的力量。除此之外,皇帝还有三个儿子:长子元德太子杨昭早逝;次子齐王杨暕不受皇帝宠爱……应该说,甚至是被皇帝讨厌,因此他与那杨秀是类似的;三子赵王杨杲虽然很是得到皇帝的疼爱,但年纪尚幼,而且并非萧皇后的嫡生。”
“因此,如果三天之前皇帝真的被你们所杀,皇室之内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皇子可以继位。当然,勉强立一个年幼的皇孙——例如元德太子逝世之前还是留下了杨侗、杨侑等子嗣——亦无不可,但他们就更为年幼,根本不足以担当国家重任。如此主少国疑,只会令大权旁落在朝廷大臣之手。那你们说,当今朝廷之上,有谁有那样的威望 ,可以当上操控幼主、代掌国政的权臣?”
那三人听得张口结舌,更加的作声不得了。他们这些草莽之人,不要说回答不出李世民这样的问题,就连这会是个问题都想也没想到过。
李世民仍是等了一阵子之后就自己继续说下去:“当今朝廷之上,最受皇帝宠信而大权在握的,是许国公宇文化及。但我看他上呈给皇帝的奏章,总觉得他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无能之辈,全靠他父亲宇文述当年一力辅助今上夺嫡登极的祖荫才能到达此等高位。一旦皇帝身死,他没有了这个靠山,凭他个人的本事,甚至是根本不足以在这朝廷之上能有安身立命之地,更不要说当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了。而宇文化及以下,如裴世矩、封德彝等,虽然确实各有才学,但威望固然不足以作那权倾朝野之臣,对皇帝的失德之举也往往只敢阿谀逢迎、不敢犯颜直谏,可见都并非有胆气魄力之人,也就绝非能够镇服人心、操控幼主的权臣。在这么一个上无悍帝、下无权臣的朝廷之内,这朝局岂不是只会乱成一锅粥也似?”
他顿了一顿,看着眼前三人望着他已是全然的目瞪口呆之态,便也不再向他们发问,自顾自的又说了起来:“朝廷中枢若是如此软弱而混乱,可想而知这天下必定更是大乱之势,群雄并举,逐鹿中原。然而,三位不妨举目四顾,如今这天下举兵反隋的势力之中,有谁,真的足可一举扫平四海、赢得万众归心……”说到此处,他抬头举起手中的马鞭往天上那一颗煜煜生辉的北斗紫微一指,“……有谁,真的是有紫微下凡、真命天子的气象的呢?”
“如果还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你们却在现在这个时候已急急忙忙的把皇帝杀了,那只会导致先是朝廷混乱,再是天下大乱,甚至……如今的突厥,不但那始毕可汗野心勃勃,突厥铁骑也确实精锐强盛,连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官军也未必能堪其敌,更不要说你们这些大多是泥腿子出身的乌合之众。所谓‘取乱侮亡’,中国动荡,只会招惹外敌入侵。难道你们认为,让这中原大地之上重演当年‘五胡乱华’所带来的绵延上百年之久的分裂动乱,对天下苍生,对黎民百姓而言,真的就是比现在过得更好吗?”
李世民这长长的一番话说罢,又停下过了长长一段时间之后,那三人却仍是一副听得目眩神迷之色,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眼前这刚刚侃侃而谈的少年,看着他那分明还是那么年轻的脸庞的鬓边,发梢被夜风轻轻的吹拂而起……
李世民见这三人像是着了魔似的只会看着自己发呆,便又扬了扬手中的马鞭,道:“好啦,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言尽于此,你们还是赶快走吧。”说着,手上马鞭连挥三下,分别在那三人的坐骑屁股上打了一鞭。那三匹马儿一惊,都扭转马头、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那三人被坐骑载着跑了一段路,这才渐渐的回复了神志,不约而同的回头往他们刚才与李世民交谈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那少年却是下了马,坐在路旁一棵大树突出地面的树根之上,背对着他们,面向着运河那边,似是在等待隋军的追兵前来。
程咬金忍不住对其余两个同伴说道:“哎,我们真的就那样抛下他这救命恩人不管,只顾自己一走了之、逃命去也?”
秦琼也脸现犹豫之色,道:“对啊,我们不能做这种的事吧?他这样坐在那里,而不是跟着我们一起逃,也不是往跟我们不同的方向跑,那就应该是在等官军追上来,打算以他那皇帝的近侍亲卫的身份来拖住一下那些追兵的吧?但我们怎么能这样白受他的恩惠,却不管他的死活?”
魏征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你们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别人这样私下开释我们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他却应该不至于受到什么致命的惩罚。”
“为什么?”程咬金和秦琼异口同声的问道。
“是因为他曾经在我们手上救过皇帝的性命吗?”程咬金未等魏征回答就先抢着又说,“但皇帝是那样的忘恩负义之徒,当真能对他怀有感恩戴德之心,即使他做了这种伪造圣旨、私释重囚的大罪也不予责怪吗?”
魏征又摇了摇头,回答的却是:“你们都忘了吗?三天前那个晚上我们闯进那房间里的时候,皇帝正在跟他做着什么事情?为什么皇帝要把所有人——所有护驾的侍卫,还有所有侍候的宫人——全都撤得远远的,就只留他一人在身边?”
227.消失
魏征此言一出,程咬金和秦琼都不由得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二人又再互相对望了一眼,仍是程咬金忍不住问道:“他……他那样大智大慧之人,有着那么一双对天下大势、朝野政局都看得那么清楚明白的眼睛……真的会是那种……以身体侍候皇帝的……一介娈童么?”
魏征一时却没有马上就回答程咬金的这个问题,而是抬头又望向天上那颗自从刚才起就变得异常耀目的紫微帝星,若有所思的道:“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再说,他和皇帝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岂是我们这些外人当真能明白的?总之,照我猜想,皇帝对他……应该是不至于为了他做下那样的事来就要杀了他的吧?”
“那……”程咬金搔了搔头,终于转换了话题,“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还是去洛阳!”魏征的双眼像是被粘在了天上那颗紫微星上一样,视线始终没有稍离片刻,一边更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着,“我要去看一下那棵号称能认出未来天子的古怪琼花,我要去……确认一件事!”
杨广只觉眼前有一片看来不算很厚、却把一切都笼罩得迷离不清的白雾在飘浮着。事实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前方景物,甚至脚下的道路,除了身前约十丈开外那少年的背影约隐约现的跃动着,他像是在向前奔跑,于是那背影在白雾之中忽儿显出,忽儿又隐去。
那是世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那样肯定。虽然那少年不时的也有回过头来看他,但那脸庞被白雾遮蔽得模糊不清,根本无法看到那眉目是怎么一副光景。可是,杨广就是那么肯定的觉得,那是李世民,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回顾自己的时候,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耳边好像还响起他那催促自己的声音:“陛下,快来啊,快来追上我啊!”
于是,他迈开大步向着那少年飞奔。虽然看不见脚下的道路,他却如有神助一般,身子轻飘飘的直似正在御风而行,一掠而过。然而,他跑得虽快,前方的李世民却也跑得不慢,二人之间总是隔着那么十丈左右的距离,不拉开,却也缩不短。
这样一追一逐的跑了一阵子,杨广渐渐的觉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焦躁了起来,向着前面的少年扬声叫道:“世民,世民,你别跑啊,等等我!”
李世民听他这么叫喊,果然便停下了脚步,还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双臂大展,道:“陛下,我在这里,你快来啊!”
那“邀请”的声音听在杨广耳中,透着说不出的魅惑的意味,他迫不及待地发力冲过去,速度之快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整个人都飞起来了,而且正像鸟儿一样上身在前、下身在后,斜斜的飞向那迎着自己双臂大张的少年。
然而,就在他眼见自己快要冲到李世民面前,想把这也不知道是跑还是飞的速度降下来以便停住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继续以那极快的速度直向李世民撞过去。
他大惊失色,叫道:“世民,我停不下来,你快闪开、闪开!”
可是,李世民像是听不见他的说话,仍是那样一脸欢快的笑意,张开双臂等待着他的到来。
眼见李世民就要跟自己撞在一起,杨广禁不住大叫一声:“不——!”双眼闭合,不敢再看。
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碰到什么轻软之物,只有极微极微的声响与触觉。他不禁再次睁眼,发现眼前已没有了李世民,急忙转头看向后面,却见李世民的影像就像被他这一撞而撞得粉碎了一般,化成无数光点,如流星雨般纷纷堕落。
天啊!我把世民……撞碎了?!
他惶急惊惧,向着那堕落如雨的光点嘶声大叫:“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