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霎时又是满脸胀得通红,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会做那种哄骗你们的事情呢?酒令这游戏不是输了的人才需要喝酒的嘛?以前我在家里行的都是‘燕射’的酒令,射箭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输过给任何人的,所以酒我是不能喝,但行酒令的游戏我倒是不怕玩的。”
长孙无忌大笑了起来,一手拉了一下妹妹,另一手则在李世民的肩上拍了一拍,道:“世民你别恼,我这妹妹是个鬼灵精,她怎么会不知道‘燕射’的酒令比的就是射箭?她这是故意套问你射箭的本事啦!你不晓得,我们父亲擅长射箭而又喜欢喝酒,因此行酒令时从来都不肯玩那‘燕射’的酒令,就是因为要是玩那种酒令,他永远都是赢的那个,却又永远是那个喝不了酒的人!所以我妹妹刚才一听你说最喜欢玩这种酒令就已经猜到你的箭术一定也很厉害,只是再问一句以便确认而已啦。”
李世民听了,这一头是放下心来,另一头却也不由得对这少女感到又是好笑、好是好气,真没想到自己一向自负精明过人,竟是被她小小地捉弄了一番也不自知。
长孙小姐见他虽是松了一口气,望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却略有悻悻之色,连忙站起来向他行了个万福之礼,笑道:“对不起,是我顽皮胡闹,这事做得有些儿过火了,还请二郎胸怀大量,不要跟我这小女子计较。”
这倒是让李世民的脸颊更红了,也赶紧站起来抱拳作揖,道:“这么一点小事,我怎么会放在心上呢?长孙小姐不用过虑。还有……‘二郎’这样的称呼太见外了,你跟无忌一样,叫我‘世民’就行了嘛。”
“那……你也不要再叫我‘长孙小姐’了,这样的称呼不也太见外了吗?”
“这……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其时女子的名字轻易不会告诉外人,往往只会在婚嫁行“问名”之礼时才告知夫家,故李世民有此一说。
长孙小姐转头看着长孙无忌,笑道:“哥哥,刚才你不是说要行酒令的吗?要不这样,今天第一个酒令就是让世民来猜一下我的名字,好吗?”
长孙无忌立即鼓掌叫好:“当然好了!妹妹的心思真灵活,一下就想出这么绝妙的酒令来。”
李世民却显得有些茫然不安:“这……这样好吗?拿长孙小姐的芳名来如此玩耍,太不恭敬了吧?再说……这种猜字谜的酒令,我从来没玩过,要是猜不出来,那样对长孙小姐也很失礼的呀。”
长孙无忌拉他重新坐下,看着对面的妹妹也坐下了,才笑着道:“不要紧,是妹妹提议这样玩的,有什么不恭敬?世民,我先问你,《庄子》的《盗跖》篇,还有《史记》的《李将军列传》,你读过没有?熟不熟悉?”
李世民点点头,道:“《庄子》我都有读过,《盗跖》篇因为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反复看过好几次,还算熟吧。至于《史记》的《李将军列传》,那是记载西汉名将李广的事迹。李广将军与我李氏同出陇西成纪一地,他又是以弓箭之道留名青史的,因此我读《史记》之时也特别喜欢看关于他的故事,这一篇倒可以说是能够倒背如流的。”
长孙无忌抚掌笑道:“那就行了!这个关于我妹妹名字的酒令,你一定能猜得出来。”
李世民不觉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专注地凝望着长孙无忌。只见他先举起三根手指,道:“《庄子》的《盗跖》篇中,不是有一段是孔子向盗跖说‘天下有三德’的嘛?”见李世民点了点头,便又说道:“然后《史记》的《李将军列传》里记载典属国公孙昆邪曾经向皇帝夸奖李广之能。这孔子说的‘天下有三德’里用了一个两字词,公孙昆邪评价李广的话里也用了这个两字词。这个两字词,就是我妹妹的名字。世民能猜出来吗?”
李世民轻蹙眉尖,潜心细思:孔子向盗跖说“天下有三德”,我记得应该是“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而公孙昆邪评价李广的话则是“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这两句话里都有的两字词……
长孙兄妹都笑吟吟的注视着这少年凝神思索,忽见他那两道剑眉蓦地一扬,双眼之内迸射出来的光芒一如飞矢离弦,从长孙无忌扫视到长孙小姐:“你的名字是‘无忌’,长孙小姐的名字莫非是……‘无双’?”
长孙无忌哈哈大笑,举起酒杯,却是向着妹妹道:“世民猜对了,那就是我们输了,我们都该罚酒一杯呢!”
长孙无双也笑着举杯说道:“刚才我开世民的玩笑开得太大,本来就该罚酒一杯的了。”
两兄妹把杯中的酒水都一干而尽,三人又是相视欢笑得云荼灿烂。
长孙家的仆再给这两兄妹满上了菊花酒,长孙无忌托着腮帮子作沉思状道:“那接下来我们行什么酒令好呢?如果行‘燕射’的酒令,世民的箭术那么厉害,连他的家人都从来没人能赢得过他,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加妹妹你一个娇怯怯的女子,更是甭想能让他喝得了酒。要是行猜谜打字的酒令呢,世民如此文武双全,也一点都难不住他。那怎么办好啊?妹妹,平日你的鬼点子不是最多的吗?你快想条妙计出来给我治住这无所不能的世民啊!”
长孙无双看着身边这被哥哥说得又是红晕上脸的少年,眼珠子一转,双手一拍,道:“有了!今天我不是拿了五弦琵琶出来吗?本来是想着在那琼花之下一边喝酒一边弹唱的,要不现在就拿出来弹奏几曲,让世民猜一猜曲子是什么?我就不信,世民已经是又能武又能文的,居然还可以能歌善舞!”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听了自己妹妹这一番话,双唇一动,像是想说什么,但马上又再紧紧地抿着,唇角却是往上一翘,分明是一副笑意溢然之态,便已心中有数,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是跟着起哄附和,道:“对对对,妹妹快把你那五弦琵琶拿出来弹上几曲,这回一定能把世民考倒了,非让他也喝上几杯罚酒不可!”
245.猜曲
长孙家的仆人听到少主的叫唤,已连忙从行囊之中取出一张紫檀木制成的五弦琵琶。这种五弦琵琶形制较一般的四弦琵琶为小,因此便于在这种出游之际随身携带。
长孙无双接过琵琶,左手按弦,右手挑拨了数下,叮叮咚咚的乐声霎时如山泉溪涧喷涌跌宕般流泻而出,一时之间不要说李世民凝神注视,就连旁边的酒客也被吸引得纷纷转头观看。
她试弹了几下,略略调音之后,稍一沉吟,便开始嘈嘈切切的弹将起来。一个段落既尽,左手一拢一捻,余音袅袅而绝,抬头望向李世民,笑问:“怎么样?这一曲是什么,知道吗?”
却见李世民微微摇头,长孙无双以为他这是表示不知道,脸上正掠过些许失望之色,已听到这少年笑了起来:“无双,你这是故意让我的吧?这首《昭君出塞》是琵琶曲中最最常见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嗳嗳嗳,你这样故意让我,我可要多罚你一杯的哦。”
长孙无双这才明白他刚才微微摇头是对自己“出题”太容易而感到不以为然。一旁的长孙无忌也跟着附和,道:“对哦,妹妹,你这样做岂不是在暗示世民不通音律么?你这可不是让他,而是瞧不起他呢。该罚该罚!”
长孙无双以左手臂弯托着琵琶的颈部,腾出右手一口气干了两杯,道:“行,我认这个罚!”
她放下酒杯,正要又再弹奏一曲,长孙无忌却向她伸手道:“既是行酒令,那就该轮流弹,接下来这一曲我来弹吧!”
长孙无忌从妹妹那里取过琵琶,拢捻挑抹的也弹了一曲。乐声方落,李世民已朗声说道:“无忌这一曲,是《阳春白雪》吧?”
长孙无忌拇指一翘,笑道:“原来世民果然是精通音律之人,我也难不住你了。”说着他也喝了一杯罚酒,然后将琵琶向李世民递过去:“世民,轮到你来弹一曲啦!”
李世民笑而不语的接过琵琶,略一思索,十指拂扫轮扣,在那五根琴弦之上跳跃灵动,流泻而出的乐音与刚才长孙兄妹二人弹奏的都截然不同,气势雄壮激昂,一时之间这小小的酒楼之内隐隐也有金戈杀伐之像。
长孙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心中不约而同的都泛起这样一个念头:果然!他要弹的就会是这样的曲子。
原来这曲子是《十面埋伏》中的一段,属于琵琶曲中的武曲,与刚才这兄妹二人选弹的都是柔和优美的文曲风格大不一样。弹奏文曲比较讲究左手的推拉吟揉、按弦微妙,而武曲刚强激烈,则要讲究右手刚劲有力、拨若风雨。长孙无忌那样的文弱书生,以及长孙无双那样的弱质女子,对于弹奏武曲是有心无力的;而李世民擅于弓箭之道,右手的劲力自然就足以应付武曲所需,正适合充分地发挥出武曲的刚劲激越来。
一曲方罢,长孙无忌又再用力鼓掌:“好!好一曲《十面埋伏》!”
李世民也笑而举杯喝过了罚酒。
这样一圈下来,主弹之人都输了,琵琶又回到长孙无双的手上。她抿嘴而笑,道:“刚才的题目都出得太容易了,因为那是头一轮嘛,要先热热身。可是接下来呢,就要动真格、出真章的喽。”
长孙无忌一手搂着李世民的肩膀,笑道:“好啊,妹妹你尽管有什么绝招都使将出来,看我们两个男子汉,能不能对付得了你这小丫头!”
长孙无双秀眉轻扬,又再弹奏起手上的琵琶——不,她不仅仅是手上在弹奏,她双唇一启,还开始随着琵琶之上如清泉飞瀑般流淌而出的乐音曼声歌唱起来。
李世民竖起耳朵,凝神辨别那词意,只听她唱的是:“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乐音叮咚如泉,歌声呖呖如莺,一曲唱罢,这酒楼二层之上,莫说李世民听得怔在当场,旁边侧耳偷听的其他客人也一个个化作了泥雕木塑,似乎一时之间众人的心神都被这乐音歌声带到那桃花盛开、绿柳成荫、蜂飞蝶舞、莺歌燕啼的花园之内,尽数迷醉在那明媚的春光,以及比那春光甚至更胜几分艳色的丽人的娇容笑靥之中。
良久良久,像是不约而同似的,酒楼二层之上突然掌声雷动,打破了刚才一众人等听这乐音曲声听得目眩神迷的静寂。
李世民自然也在这热烈鼓掌者之列,他一手举起身前的酒杯,道:“无双这一曲真是绝招!这么好听的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的?我认输了!喝了这罚酒之后,你可得教教我这是什么曲子。”说着,便要将酒杯凑到唇边。
长孙无忌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转头向着妹妹道:“妹妹啊妹妹,虽然我早知道你是个鬼灵精,可是你也不要那么狡猾嘛!你这样欺负世民,我可不能答应的哦!”
李世民一怔,道:“什么?”
长孙无忌冲他一笑,道:“妹妹刚才弹的那曲子,是她自己作的,那词也是她写的,你当然不可能听过。她这样拿自编自作的曲词来考问你,那不是欺负你嘛?这样赢你,太不光明正大了,就是我这个做她哥哥的也看不过眼啦!”
长孙无双抱着琵琶站起来,笑着向李世民弯腰施礼,道:“对不起,这曲子确实正如哥哥所说,是我自己编出来闹着玩的。该喝这杯罚酒的是我,你别生气!”说着伸手便要取过李世民手中的酒杯。
李世民双眉一扬,持杯的手却是缩开了不让她拿去,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无双能歌善弹已是不易,竟然还懂得编曲填词,如此才艺兼全,果然当得起那‘无双’之名!这一曲,我是甘拜下风,愿赌服输!这杯罚酒,我该喝的。”说罢,便一仰头将那杯酒干了。
这回轮到长孙无双的脸颊之上飞起了红霞,她也举起自己的酒杯,道:“我出这样的题,怎么说都是我的错。世民对我这样的刁钻促狭之举非但不予计较,反而赞誉有加,那是你宽宏大量,可是我还是该罚的。我认这个罚,也喝一杯,向你陪罪!”说完也一口喝了。
李世民看着她那红艳艳的脸庞,回想起她刚才唱的那一句“井上新桃偷面色”,心湖禁不住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连忙略略凝定心神,道:“无双刚才那曲子是什么时候编写的?我看你开头那一句是‘上苑桃花朝日明’,写的不就是皇宫御苑里的景色么?”
长孙无忌在一旁解释道:“说起来那是家父在生之时最后一次带我们进宫见驾的事情了。我记得那天应该是正月元宵之日,圣上在宫内设宴,特准群臣也可携眷出席,当时我们长孙一族不但是家父,还有伯父他们一家也都去了。家父带了我们兄妹二人,伯父则带了他嫡生的长子长女出席……”
听到这里,李世民不觉一拍手掌,道:“啊,我也记得有这么一回事!那次家父、家母也带了我大哥和三姐去了,好像是圣上让朝廷大臣都带他们的正妻及其长子长女前去。大哥和三姐回来后,跟我说那天他们玩了整整一天,游览了宫内很多地方——先是上午的时候在御苑里赏桃花,然后下午就泛舟海池看新吐绿芽的柳树,晚上又回殿内饮宴——,当真是热闹非凡,听得我可羡慕了。可惜我是家中的次子,没那个资格可跟随父母出席。”
长孙无双点头道:“是啊,那次每家都去了四个人——父母和一对长子长女——,所以人很多,是热闹得紧。晚上饮宴的时候圣上也让我们行了酒令,就以那天的玩乐为题作一首《春游》诗……”
“哦,那我明白了!”李世民禁不住插口道,“刚才那歌词就是无双在那个时候写下来的,是吗?呃,不过最后一句‘出众风流旧有名’,听起来很是老气横秋啊。那时你应该十岁都还不到吧?”
“其实那词虽然是我写的,却是我替堂姐——就是我那伯父的长女——写的。因为当时出席宫宴的一众大臣的长女,有些年纪还很小,喝不了酒,也不懂写诗填词的嘛,所以圣上只是命十岁以上的女子才需要参与那行酒令的游戏。我那堂姐才思不甚敏捷,拿着这题目一时三刻之间什么都想不出来,急得她都快要哭了。我看她如此窘迫,就悄悄地替她写了这诗,塞给她呈上去交差。要不然的话,她也不是很能喝酒的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输了要给罚酒,伯父面子上可不好看嘛。”
李世民听得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246.动情
长孙兄妹看着李世民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他们却彼此对望一眼,若有所思地也向着对方点了点头。
原来,他们不约而同的都记起了那晚上饮宴完毕从宫里出来的路上,父亲长孙晟与他们的伯父长孙炽之间的交谈。
那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伯父跟父亲谈论起当晚也列席在场的唐国公夫妇,然而他特别提到的并不是李渊,而是他的正妻窦氏——“她可是个奇女子!”
过了这么多年,长孙兄妹还能清楚地记得,伯父是以这么一句评价开头的。而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一方面是伯父说的关于这窦氏的故事确实是惊人,无法不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窦氏自小被她的舅舅周武帝收在宫内当公主一样抚养长大,冷眼旁观周武帝为着拉拢强大的突厥结盟而娶了当时突厥的木杆可汗的小女儿为妻,然而这场政治婚姻只是为皇帝和皇后双方都带来巨大的痛苦,夫妻关系简直就是冷淡如冰。窦氏那时还只是个六七岁大的丫头,却竟是深明大义,向周武帝劝谏,说他作为一国之君,为了安定国家,哪怕是多么的不愿意,哪怕是勉强自己也应该善待这突厥来的阿史那皇后。周武帝闻之肃然,正色以对,立即就采纳了这小外甥女的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