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继续以食指给李世民扣喉引吐。如此吐了三次,呕吐物中仍是带着浓烈的酒气,可是柴绍再怎么以那根食指用力地按压他的舌根,他都没有反应了。柴绍只得多加一根中指去扣喉,引来李世民的身子又一阵剧烈而痛苦的痉挛与挣扎。于是刚才的过程再重复一次——旁边的宫人上前来帮忙按制着他,直到他的喉咙被扣得又再自动打开,往外吐出胃里的烈酒。然而吐了几次之后,又吐不出来了,柴绍又把无名指也加进去,总共是三根手指一起在里面扣喉。可是这时光是按压他的舌根都已不足以刺激到他那因呕吐太多而变得麻木的喉咙作出反应,柴绍只好甚至是把手指伸得深入到他的喉管里去,做出抠挖的动作。如此“深喉”抠挖,只痛得李世民又像刚才被灌酒时一样,两道蹙得紧紧的剑眉、乃至整张脸庞都被冷汗热泪打得湿漉漉的,但哭泣的声音给卡在喉咙深处,发到外面来只有微弱的“呜呜”声,煞是可怜。旁边就算是对他并无特别感情的一众宫人看了、听了都颇有惨不忍睹、苦不忍闻之感。
杨广在一旁更是早就哭得一塌糊涂,身子发软,瘫倒在那里,不要说爬起来的力气,就是刚才施救之时不断地叫唤着“世民、世民……”以发泄心疼之情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对于正在施救的柴绍来说却是一桩好事,因为至少不会被他妨碍了救人。
终于,李世民又再吐了好几次,直到吐出来的呕吐物里已经没再带有浓烈之极的酒气,也已是满头大汗的尚药奉御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好了!行了!不用再摧吐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立时一起瘫软在地——早已软倒在地的皇帝与陷于昏迷之中的李世民就不用说了,旁边几个帮忙按制李世民的身体挣扎的宫人也是一副累得够呛的模样。柴绍其实是最累的一个,他也直接躺倒在李世民身边,却仍是记得要把自己的手留在李世民口中,只是手指不再往那喉咙深处按压抠挖,这自然还是为了不让李世民的舌头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卷起堵住呼吸的通道,也免于被咬合的牙齿所伤。
260.也很爱
众人歇了一阵子,到底还是柴绍最早爬起来,问那尚药奉御接下来该怎么办。尚药奉御命宫人取来梨子、马蹄、西瓜一类有解酒之效的水果。幸好这时将近中秋佳期,龙舟里早就储备了很多这类新鲜水果,才能在短时间内大量呈上。一众宫人七手八脚的削梨子剥马蹄切西瓜,然后都交到柴绍手上,由他来给李世民喂下。刚才柴绍给他扣喉催吐,最严重的时候伸进三根手指探入喉咙深处抠挖,但即使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之下,柴绍的动作仍是做得很小心,因此虽然李世民疼痛难受是在所难免之事,喉咙却并没有受伤,水果喂进他口里还是能咽下。
尚药奉御又让药童继续将白芨和三七研成粉加进温凉的白开水里,也交给柴绍,由他慢慢地喂给李世民。果然,没过多久,李世民便完全止住了吐血——刚才催吐之时他既是在吐出胃里的烈酒,但也还在往外吐血——,可是仍陷于昏迷不醒之中。柴绍将他轻轻放回到床榻上,给他严严密密地盖上被子保暖。趁着这空档,尚药奉御给柴绍那被咬伤的手指作了清洗包扎,柴绍却似是完全一无所感,只是目不转睛地怔怔的望着躺在那里的李世民,看着他那张虽然刚才也已由在旁侍候的宫人彻底地清洗过、但仍是苍白得可怕的脸庞……
杨广坐在柴绍的身后,也是目不转睛地怔怔望着那安静得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去的少年,眼中仍在不断地涌出泪水。但他只是默默地流泪,不时抬起手臂抹一把脸面,为的是不要被那泪水模糊了凝视李世民的视线,连呼吸的声音都刻意地压低了,更不要说敢吭出半声呜咽来。他脑子里也似硬化成一块石头,即使还有念头在转动,也只有一个:世民,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不要,不要……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坐在离李世民最近的柴绍似乎看到这一直全身上下纹丝不动的少年的眼皮颤了一下。他的心随之也剧烈的一颤,连忙低下头去,眼睛靠近到与李世民的眼皮不过咫尺之遥的近处。后面的杨广见他如此“异动”,连忙也扑近前去,越过他的肩头盯视着李世民的脸庞。
然而,接下来又是好久好久再无任何动静。就在柴绍几乎以为自己刚才只是因为注视太久而产生幻觉的时候,却见那眼皮又是一动,还随即听到耳边响起“啊”的一声轻呼,那一直沉沉垂下的眼皮终于慢慢地撑开了。
“姐……姐夫……”当那少年眼中射出的光芒从一开始时的散乱渐渐聚拢到将他抱在怀内的柴绍脸上的时候,他那仍是血色淡得发白的双唇微微一颤,吐出了如此微弱、却终究是代表着清醒的叫唤。
“世民、世民……”柴绍见他醒来,明知皇帝就在自己身后近处眼睁睁地看着,仍是忍不住一把将他紧紧地搂进自己的怀里,埋首于他的颈窝之内,泪落纷纷,都掉到了他的衣衫上、甚至是衣衫内,“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
“姐夫……”李世民一边继续轻轻的这样叫唤着、回应着,不觉又合上了眼睛——是因为他刚刚醒来还是觉得太累,也是因为想关闭视觉,好让自己能专心一意地感受柴绍那坚强有力的臂膀拥抱着自己的上身,那水意沾湿着自己的颈窝,那满怀着感激与热烈之情的呼唤伴随着微微吐出潮热的气息充溢了自己的耳廓。
这样的拥抱,这样的哭泣,这样的诉说,与皇帝曾经多次对他做过的事情是那样的类似。于是,终于,李世民的心头慢慢泛起了这样的思绪:其实……姐夫……也是……很爱我的吧?一点……也不比……皇帝……差!
柴绍与李世民如此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但那也只不过是持续了瞬息之久,柴绍便听到身后响起一下粗重的呼吸声。虽然那声呼吸马上就明显地被刻意地抑下,可是他就算不转过头去看一眼是谁发出这一下粗重的呼吸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柴绍暗暗叹了口气,轻轻松开怀中的少年,让他平展着身子在床榻上躺下,道:“世民,你才刚醒过来不久,还是要好好地多休息一些。”说着,更往后退开了一步,与李世民的身体完全地分离开来。
“姐夫……”李世民却向他伸着手,想要拉起他的手,“你……你能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但他这话才一出口,视线一瞥之间已经看见了柴绍身后的皇帝那张黑沉沉的脸——这时他毕竟不同于上次发着高烧而神志陷于迷糊之中,满眼里只看见柴绍,却没注意到皇帝也在场——,心中一惊,但也只是向着皇帝补充了一句:“陛下,可以吗?可不可以……让他……让柴队正留在这里陪我一下?”
“哼!”杨广心中恼怒已极,但这时他又不敢对这才刚刚从“醉死”之症中清醒过来的少年说半个“不”字,只能是继续黑沉着脸,从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却是柴绍开口回答了李世民的话:“世民,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别想那么多,先睡一觉吧。我有些事情要向圣上禀报,不能留在这里陪你了。”
他这话一出口,李世民和皇帝都是惊诧万分。
“什……什么?姐夫你想跟圣上说什么啊?”皇帝仍是不吭声,李世民却是没有什么顾忌的,想到就问了出来。
但柴绍只是轻轻地给他整理了一下他那略显凌乱的衣衫,道:“这些事你都别问了,好吗?先睡一觉,好吗?”
李世民迟疑着、却仍是依顺地点了点头,慢慢合上了眼睛。
柴绍站起来,转身向着皇帝微微躬身,低声道:“陛下,我们出去再谈,好吗?”
杨广也是满腹的疑惑,但他也顾忌着在这里李世民能听见他们二人的言谈,只好又是重重的冷“哼”了一声,向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嘱咐了一句:“你们留在这里,替朕好好地守候世民,不得有误!”说罢便当先走出了房门。
杨广和柴绍一前一后的沿着庑廊走了一阵子,离李世民所在的房间已经颇远,杨广顿住脚步,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柴绍,冷冷的道:“你到底想到哪里去?要跟朕说什么话?”
柴绍垂首道:“只要是世民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都行,陛下说到哪里就哪里吧。陛下安坐下来,臣再向陛下禀报。”
杨广心中疑惑更深,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你跟着来!”便带着柴绍到了前段时间他与李世民赌气之时宠幸妃嫔的那个房间去。
他在房间的正中盘腿坐下,眼睛看着柴绍在他面前跪下,脑海里却忍不住便浮现起这家伙刚才当着自己面把李世民紧紧地搂进怀里的情景,这二人的亲热劲儿又如一团烈火把他烤灼得简直就是坐立难安。
于是,他一开口不是问这柴绍想说什么,而是说:“你叫柴绍是吗?你凭什么在朕面前这么嚣张?”
柴绍仍是垂着首:“臣不敢,臣只是想向陛下说些关于世民的话。”
“哼!世民,世民……你叫得他那么亲热干嘛?朕和世民之间的事,又轮得到你来多所置喙、多管闲事吗?”杨广越发的显得焦躁暴怒了。
然而,柴绍的声音却是平和沉静:“臣是世民的姐夫,为什么就不能那样叫他呢?臣关心自己的内弟,怎么就是多管闲事了呢?”
“你……”皇帝气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冲着柴绍咆哮怒叫,“混账!你敢这样顶撞朕?好!你做世民的姐夫做得那么得意洋洋是吧?朕现在就勒令你马上写一纸休书把世民的姐姐休了!朕看你还有什么资格来关心什么内弟,还有什么资格来管朕和世民的事!”
柴绍霍然抬头,目光凛凛的盯视着杨广,直盯得他竟是禁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陛下……”柴绍又开了口,声音虽是凝重,却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平和沉静,“……内人李氏自入我柴家以来,孝事家母,操持家务,上下人等,无不对她肃然起敬。如此贤妻良人,臣决不会对她做出那样负心薄幸的无耻之事!陛下若以帝王之尊来强迫臣非做此等休妻之举不可,那臣就宁可一死以明心志!否则,臣若为陛下所逼而行此无情无义之事,那就不但是有违当初臣娶她入门之时所许下的一生照顾她的承诺,而且臣也不忍看到:世民若听说他所深爱的姐姐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将是如何的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柴绍这一番话只说得杨广哑口无言,却也一下子提醒了他——如果被李世民知道自己竟然那样强迫他的姐夫休妻,不把他气疯了才怪,只怕这次会是扑过来跟自己拼命亦非奇事!
于是,他强行抑下心头翻翻滚滚的嫉恨之情,又只是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道:“好了,废话少说!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朕说?”
柴绍再次低头,向着这大隋的天子深深俯身低头,道:“陛下,臣求您了——请您……对世民放手吧!”
——卷十六·洛阳篇(之四)·完
卷十七:洛阳篇(之五)
261.请放手
“你……你说什么?”杨广再也想不到柴绍竟然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又是惊怒交集。
柴绍的语气却仍是那样的平和安静,好像他正面对的不是皇帝,正说着的也只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陛下,您说您爱世民,那就请您对他放手吧!您到现在还不能觉醒吗?您和世民之间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您会亲手杀了世民的!”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陛下,您自己心里最清楚,臣是在胡说吗?陛下与世民乘坐龙舟到这洛阳来,才过了多少日子?您却已经有多少次把他逼到鬼门关的边上去了?一次是这样,两次是这样,再来第三次又怎么办?世民还能不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幸运,总能保住性命?”
杨广张了几次嘴,却已经再也说不出叱骂的话来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刚才灌酒那一次,其实已经是自己第三次几乎把李世民逼到死路上了。上次李世民伪造手谕、私放瓦岗匪贼而惹得自己勃然大怒、脚踢那少年是第一次。而就在今天之内,自己又是连接两次伤害李世民,——轿舆之内自己几乎是公然地当众折磨凌虐他,逼得他竟是请求自己杀了他以洗清那耻辱,只是自己没有答应而已,但若非自己那样的所作所为伤他的心太深,他又怎会如此“寻死”?这跟自己直接地拿刀子伤他的身体、甚至是把他杀了,其实也没多大的区别了吧?在那之后,明明自己是那么的痛悔欲绝,还声泪俱下的向他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可是言犹在耳,自己却已一个按纳不住又做出比那更直截了当地伤害他性命的事情来!
虽然他是绝不肯当着这李世民的姐夫之面承认,可是杨广在心里不得不对着自己承认:柴绍,说的,是事实!
“我……我会改的!从今以后……我一定不会再做这种伤害世民的事了!”
杨广结结巴巴的这样说着,已浑然忘记了自称“朕”,倒像是在向柴绍立誓。可是,他的深心之处再清楚不过地知道,类似的誓言他今天已经是说第二遍了!他是不是真的能守住这样的誓言,克制自己从此不再伤害李世民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因此才会说得那样的结结巴巴。
“是吗?陛下您真的能改吗?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易。陛下您有好好地想过,为什么您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您声称是很爱很爱他的世民呢?”
“这……”杨广一脸的困窘之色,在这柴绍面前还哪里有半点刚才身为君王的凶狠蛮横?活脱就是个被教书先生追问得哑口无言的生徒。
柴绍平静地望着皇帝,等了一阵子,也没等到皇帝能回答出来,便又说道:“陛下,臣相信您已经知道臣自从世民入宫以来与他之间的交往密切之事——自从上次臣给高烧之中神志迷糊的世民喂药喂食之后,您就一直把世民留在身边,没让他回臣的小队里来,臣已经猜想到您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决心不让世民能再有与臣相处的机会……”
杨广的脸色霎时一阵白一阵青,虽然双唇颤动仍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这神情已经足够“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臣之所以会与世民有那样密切的交往,就是因为突利王子之事促成了陛下与世民完全地和好之前,世民在这宫里的日子都过得很苦、很苦,上有您这皇帝的戏弄逼迫,下有那些队友的欺凌冷待,他无论是身还是心都备受折磨,差点没想过要投水自尽……臣,实在是于心不忍看他如此受苦,尤其他是那样本性善良之人,所以臣竭尽所能的劝解他、安慰他,只想让他在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还能感受到一点快乐与善意,能坚持着活下去……”
“好了!这些事情不都过去了吗?你还说来干什么?”皇帝看着柴绍一边追述着往事,一边满目沉痛悲凉之色渐渐化作满眶的热泪,他那一句句话便似一把把尖刀胡乱地扎在自己的心上,痛不可抑!便禁不住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柴绍,朕跟你说,你别以为你背着朕跟世民交往的事朕现在才知道!其实朕早就对此了如指掌,只是为着世民的缘故而对你隐忍不发而已!朕是看到若不是有你这队正弹压着,你那小队里那群混账东西就会把世民欺负得走投无路,这才把你这对世民有如此非分之想的家伙包容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