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段景玉面上却波澜不惊,镇定得像是完全不懂禄明皇所问的含义。
他缓缓抬起头,单薄的嘴唇微启:「禀皇上,是我与将军一起探查。」
禄明皇面无表情,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
良久良久,他摆了摆手,漠然道:「你退下吧。」
段景玉没有退下。
他站在原地,却忽地一笑。
那一笑,昔日风流俊俏之名满京都的长乐小侯爷又回来了。
桃花眼神色肆意,一点朱砂痣更显艳丽,他躬身,轻轻地道:「小侯另外有一事。」
段景玉伪装的功夫实在太好,就连禄明皇,也浑没听出他语声尾音中那一丝丝细微的颤抖。
「说。」
「小侯在悬崖底与上官将军情投意合,心中从今以后只念着上官将军,再也不想与他有片刻分离。——今日,也是想来求皇上准我、准我破了大禄王朝的规矩,将上官将军迎娶进景玉府!」
……
出了皇城之后,段景玉才惊觉自己的掌心竟然已经生生被指甲刺出了鲜血,疼得厉害。
他摇了摇头,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疲惫,眼底也有了丝暗沉的复杂之色。
景玉府内,上官惊鸿还等候在大厅,显然是也在担心着段景玉。他虽然心思转得还没有那般快,可是那紧张的气氛却怎么还是感觉得出来。
他缓缓地踱着步,仿佛借着这样的步子,就能消散心中的不安。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终于是看到段景玉从厅门处走了进来,年轻男子那俊秀的脸上还是带着浅淡的慵懒笑意,仿佛皇上的紧急召见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将军。」
段景玉走过来,很随意地执起上官惊鸿的手掌往内院走去:「怎么刚回来也不先好好歇息一下。」
「我……也没太累。」上官惊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皇上那边怎么?」
「没什么事,问了问我们的状况。」段景玉笑了笑,淡淡道:「刺客们本想全部自杀,但还是手脚不够快被生擒了几个,都是莫汗哈尔人,但却不承认是受国王指使。看来我们南疆的邻居,可还是没死心啊。」
他这么说着,忽然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反正一时之间没我们什么事,我是真累了,走吧将军,让我搂着睡一会儿。」
上官惊鸿没说话,就这么任他牵着往内室里走去,然后顺从地也躺到了床榻上。
两个人就像是依旧在悬崖峭壁之下的石洞里那般依偎在了一起,只是这次却没躺在冷硬的石床上,身上也盖了雍容的锦被。
但不知怎的,上官惊鸿心中却远远没有了在那阴寒石室里的平静安宁。
身旁的段景玉似是很快已睡着了,上官惊鸿转头静静地看着那人闭眼时依旧带着万般风情的面容,下意识地用手隔着薄衫摩挲着胸前的青玉坠子,指尖隐隐觉得有些发烫。
「将军啊……」
哪料,段景玉竟是忽然闭着眼开口了,他尾音拉得长长的,乍一听似是困倦慵懒,但细一品却有种令人心悸的缠绵味道:「其实我还跟皇上说了个别的事。」
「我说……我跟将军情投意合,想跟将军成亲,求皇上恩准。」
上官惊鸿倏然一惊,猛地转过头,一双狭长的眸子也不由睁大了。
「什、什么……?」
这事情,委实是太过惊世骇俗,即使大禄王朝民风开放,对好男风也没有多么苛责,可是要一个男人真正与另一个男人成亲,却也真的是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上官惊鸿竟然连半点其他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他思维并没有多敏捷,也想不明白段景玉此突然之举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身旁看似懒散阖眼躺着的男人的这个决定——带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
「侯爷你、你当真说的不是……玩笑话?」
段景玉睁开眼看向了身旁的上官惊鸿,唇边渐渐泛起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
说着,他轻轻顿了顿,却抬起身子把上官惊鸿修长的身子压在身下,接着才嘴角微翘、温声道:「就是不知道……将军呢?愿不愿意嫁给我?你是二品大将军,驰骋疆场战绩斐然,而我可至少个京都里没什么实权的小小侯爷。」
上官惊鸿一个怔愣,嘴唇动了动,终于有些无力地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容道:「我、我不是想那些,但我终究是……男人,侯爷你……」
段景玉笑了笑,手指探进上官惊鸿胸口衣襟,拾起那枚翠绿欲滴的青玉细细抚摸着,随即淡淡地说:「早前我便说过,爱慕之情何分男女。我想……与将军共度一生,将军若是愿意,这世间——便没什么能阻得了我。」
上官惊鸿只觉得脊椎一颤,什么驰骋疆场、战绩斐然,他如今面对着那人平静而幽深的浅墨色瞳仁,逼人而闪耀的俊俏面容,自己又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只剩下了本能地有些酸软的鼻子和微微发抖的手指。
段景玉轻轻托起上官惊鸿线条有些坚硬的下巴,看着他高挺的鼻子上纵横的深深伤疤,胸口却仿佛涌起一阵难言的热流。
以前惣以为他是多么冷硬坚强如磐石的男人,可是愈加相处却发现他是多么的好欺负,面对着自己的得寸进尺,只能一步又一步地后退,即使是后退,眼里也总是带着那抹深邃而内敛的情意。
他好欺负,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爱慕自己。
段景玉太坚信这一点——他的上官将军,他信他,信他绝不会欺瞒自己哪怕分毫。
偶尔回想在皇帝寝宫时的剑拔弩张,都不由一阵惊讶,是要有多么的年少轻狂,才敢在当今皇上盛怒面前,强势地宣称着这大禄王朝都从未有过飞宣言——
他要与上官将军成亲,从今以后,上官将军就是他景玉府的人,就是他段家的人。
他段景玉绝不怀疑上官惊鸿,而皇上若是想要治罪,他必与将军同生共死!
而禄明皇还是头一次龙颜大怒,一袖子挥翻了一桌子的酒盏碟盘,仅仅只是吐出了一个字——滚!
段景玉默默回想着,面上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他就这么看着上官惊鸿,没有再逼问一个答案,却只是轻轻地吐出了几个模棱两可的字:「将军啊,莫要负我。」
第十三章
烟华京都里这几天甚是热闹。
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关于长乐侯段景玉要迎娶凯旋回京的大将军上官惊鸿的事,这话题可当真是炙手可热,一时之间无人不晓。
皇家贵胄之间的八卦向来都被寻常百姓津津乐道,更不用说这次说要成婚的可是两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且其中一个是今年年初刚凯旋回京的靖南大将军,另一个更是不得了,当朝丞相之子、备受恩宠的长乐侯,而这两个在大禄王朝人中之龙一般的人物,竟然行事如此惊世骇俗,怎么可能不让人关注。
在这一片风雨飘摇中,当朝丞相段越天终于忍不住传了下人把段景玉叫去了丞相府。
说实话,段景玉在接到丞相手信的时候,也有些怔愣。
三年了。
说来有些可笑,他们明明是父子,也日日在朝堂上相见,可是段景玉居然已经足足有三年没回去丞相府了。
「将军,我估摸着,父亲定是要狠狠骂我。」
段景玉懒洋洋地笑,展开双臂等着侍从帮他在腰间系好腰封,然后自己慢慢地整理了一下长衫。
他的神情倒似是不怎么担心,对回去自小长大的丞相府没什么期待的样子,那笑容里也带着隐约的惫懒。
「侯爷,」上官惊鸿欲言又止,他修长的手指有些局促地在茶盏上滑动着,过了良久才低声道:「你、你当真是定下来,要……要与我成亲?」
段景玉不答,就只是那么微微笑着。
上官惊鸿站起身来,僵立片刻,终于望着段景玉,放轻了声音道:「早些回来。」
……
段景玉刚一出府,便见街尾一头雪狐遥遥奔来,一团雪毛球一般在空中打了个滚就冲进了他的怀里。
段景玉看都不用仔细看,就捏住那雪团子的两只前爪把它拎了起来:「球球,你可算舍得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多蹂躏两下,只觉得眼前一片赤光闪烁,下一瞬间就觉得左边肩膀一沉。
段景玉转过头,竟然看到又是一头狐狸蹲坐在自己肩膀上!
这一只狐狸遍身赤红色的长毛,显然血统上并未有球球那么高贵,可神情却趾高气扬,蹲过来的样子也大摇大摆,嚣张得很。
段景玉一眼就认出来这可不就是在七星山上那只把球球给勾引得神魂颠倒整天往林子里乱窜的狐狸,对,而且还是只公狐狸!
球球登时是一幅献媚样子,抖了抖尾巴就凑过去磨蹭红狐狸的脚爪,那副无廉耻的德性就连段景玉都有种不忍目睹的感觉。
但段景玉天生就喜欢狐狸这种动物,当下也不觉得这红狐狸窜上来有什么不好,很顺手地在那红狐狸下颌处挠了挠,随即把这一对儿狐狸抱着上了轿子。
……
一上轿子,便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长相普通,只有一双狭长眼睛显得很是深邃智慧,看到段景玉便是抱拳行了一礼。
段景玉见到有人坐在他的轿子里,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讶,而是淡淡道:「暮楚,可是查到了什么?」
被称作暮楚的男人微一阖首,沉声道:「侯爷吩咐的事,我已做了调查。皇上从七星山上回来之后,这京城里的确不太太平。那些刺客的确是莫汗哈尔人不假,皇上认为定然是朝中有了草原王国的奸细,自然也很快疑心到了上官将军的身上。毕竟这七星山部署,先前也是上官将军部署的。」
「不。」段景玉摇了摇头:「不仅如此,早在出事之前,皇上就有跟我谈过一次。那时皇上就已经对上官惊鸿有了疑虑。」
暮楚神色一凛,轻声道:「那恐怕皇上的决心远超于先前所料。」
段景玉沉默下来,他撩开帘子往街外看,良久良久都没有开口。
暮楚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侯、侯爷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段景玉淡淡一笑,往后靠在了软垫上阖起了双眼:「负责彻查此事的是?」
「御林军总统领,齐寒疏齐大人。」
段景玉听了,闭着眼露出了个冷冷的笑容,却就这么不再说话了。
暮楚看着段景玉的眼神忽然有些悲凉,他自小跟着这位段侯爷做事,对看似懒散浪荡的长乐侯远比外人了解得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倾倒于这位主子不逊于外表的细腻内心。
那份细腻并不是女儿家的心细如发,而是独具洞察力的心机和机敏又深思熟虑的头脑。若非如此手段,这些年来远离段丞相的蒙荫庇护,又如何能以弱冠的年纪就在朝野上站稳脚。
这世上,鲜少有什么事能瞒过这位长乐侯,只是有太多事是他懒得知晓罢了。
可是在上官惊鸿这件事上,暮楚的确不能明白段景玉在想什么。
先前段景玉吩咐他查皇宫的动静、皇上的想法,却没吩咐他查上官惊鸿究竟有什么问题。是心里已经有了数?还是干脆不想知道真相?还是真相究竟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暮楚不懂,却不敢问,这也不是他能问的事情。
他只觉得有些悲伤。虽然不明白这悲伤究竟来自于什么,但还是觉得胸口被什么压抑着。
沉默的车厢里,一红一白两只狐狸已经睡熟了。
暮楚转头也看向帘外,忽然之间惊觉节气已经步入初冬,难怪这些天来晚风越来越冷,如今更是有种冰寒入骨的感觉。
入冬了啊……也不知第一场雪会是什么时候下起来。
暮楚低低叹了口气,他冲段景玉又行了一礼,轻声道:「侯爷,那属下就先行退下了。」
闭着眼的男人仿佛老僧入定,浑然没听到他的话一般。
暮楚不再说什么,撩开门帘身子一闪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丞相府很大,朱檐重瓦连成一片,即使是深夜了也是灯火通明,很是气派。
段景玉三年未归,可这丞相府其实也没什么变化。
入了府门,先是三重大院,九座园林,之后再绕过潇湘廊才是内府。
内府是内眷平日所住,修建得更是华美大气,可如今偌大内府真正的主人也不过就只有段越天一人罢了。
「公子,老爷摆宴雨歇亭,正等着你呐。」
身旁一个提着灯火的下人给段景玉带路,往内院中碧渊湖走去,毕竟那雨歇亭就建在碧渊湖正中央。
在雨歇亭观景算得上是一大乐事。
湖中央的小亭子朱顶石柱很是精巧,往四周看去皆是一片碧水,若是盛夏时节,更是极目之处盛开着遍湖的映日荷花,粉粉白白满眼的娇俏;夜里又是不同,看不见微波荡漾的湖水,只能听到缓缓流动的水声,站起身凭栏远望,便是遥遥岸边、丞相府内连成一片的星点摇曳灯火。
段景玉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这里,因为是在母亲离开之前,父亲和母亲就最喜欢在这雨歇亭饮酒谈天。小小的他趴在亭子边采荷花、逗弄金鱼,总是抬头往远处看,盼着能在湖边看到自己父亲修长挺拔的身影。
段景玉迈上长长宽宽的木桥,往雨歇亭一步一步走去,那里坐着的身影,曾经是他最诚挚的心愿。
物是人非。
如今雨歇亭碧渊湖依旧,可他却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总是期盼着父亲疼爱的小孩子了。
……
雨歇亭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旁边并没有下人伺候,桌旁也只是坐了段越天一个人。
「坐吧。」淡淡开口的男子一身象牙白色缎子宽袍,端坐着的时候自然带着种居高位的稳重,虽然已年过四十,但依旧可看出当年定然是个美男子,眉目儒雅清俊间带着睿智。
「景玉见过父亲。」段景玉执了一礼之后才从容地坐在了段越天的对面。
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最初的寒暄过后,段越天手中握着酒杯缓缓地摇动着,终于把话切入了正题:「我最近,听说了许多你的事情。你……要和上官大将军成亲?」
「是。」段景玉面带浅淡微笑,就只是单单一个字,语气却有种不可转圜的味道。
「啪」的一声脆响,只见段越天手中的酒杯已经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段景玉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个已经中年却依旧保持着从容优雅姿容的男子。
这是他的父亲,跟他有着同样才智和头脑的父亲。这些年来他也小有成就,可与这个不动声色就权倾朝野的男人相比,他并没有分毫的胜算。
段越天仿佛完全没看到脚下的酒杯碎片一样,他的面色波澜不惊,在夜色中更显得深不可测:「你可全部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是吗?」段越天长眸微抬,忽然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冷淡的笑容,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在朝为官为皇上办事,不可一时冲动、不得一步走错。你从小就聪明,如今许多话我已懒得多说,我只望你是真的考虑清楚了。」
「既是如此,你回去吧。」
这几句话说完,段越天却似乎是感到了无比地疲惫,他站起身背手站在栏杆旁,寒冷的夜风把他的袍袖衣角吹得猎猎作响,那一瞬间,段越天忽地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那是很突然的一种感觉,但却汹涌而强烈。
遥望着前方一片黑暗的碧渊亭,段越天想起了很多很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事——
他的青春年少、曾经炙热却短暂的爱情,还有之后长长久久的悲哀寂寞。
段景玉跟他是不同的,段景玉更像于氏。
他之所以没有多说什么,是因为他从心底知道自己是没办法管住段景玉的。他的儿子像他当年的妻子一样,同样的自我果断、同样有着热烈而离经叛道的感情。
而他,当朝的丞相,在二十年前他无能为力,如今竟也是……一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