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早就醒了吗?”长孙无忌连忙又再说着其它不打紧的闲话,慢慢地将自己那穿过李世民的腋下的双手抽回,作出一副要起床的姿势。
果然李世民见他抽回了手,也随之放开了对他的搂抱,跟着撑起了上半身,微微笑道:“是啊。昨晚我睡得挺好的,所以很快就睡够了,今天早早就醒过来了。”
他们二人就这样一边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一边起了床,穿衣洗漱,还吃过了早饭。长孙无忌昨天已经收拾好行装,这时把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的衣服也一一折好放进包袱里。李世民在一旁默默地帮忙。他心知自己与长孙无忌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心里就越来越像是被什么不断膨胀变大的东西死死地堵着,难受得渐渐再也说不出话来,全部心思光是用来忍住酸涩不已的眼晴要流下来的热液已不够再用来想些什么不打紧的话跟长孙无忌搭讪。
终于,东西都收拾好了。长孙无忌把包袱斜挎在肩上,冲李世民一笑,道:“世民,那我先走啦。”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已经让李世民觉得苦苦忍耐的泪水差点便要控制不住的全涌了出来,连忙深深地低头,胡乱地点了一下:“那……你走好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短短的五个字,却是费尽了他全部的意志气力,才能不泄露出半点泣音的说出来。
长孙无忌却似乎是对他如此悲苦强忍的情状全无知觉,仍是以那样欢快的声音说了简单的一句:“再见!”便步履轻快的扬长而去。
李世民用力地以上齿咬紧下唇,甚至都不敢抬头目送长孙无忌离开,直到耳里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于无,这才抬起头往殿门的方向望去,却见门外的天井是厚厚的一层积雪,那雪面上一左一右两行足印,向远处蜿蜒伸展……
就这么一种人去印留的景象,已经足够将他击倒。他只觉双脚一软,不由自主的扑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只剩下他一个,他可以尽情的痛哭,将一切的悲伤无奈都全数倾泄……
终于,在他的生命里也再都没有别人,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从此往后,他就在这个小小的雁门关内,无声无息地消磨完跟这座小庙一般残破不堪的……余生吧……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他已经哭得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整个身子软软地伏在那处,只有那从眼眶里流出时还是热的、可沿着脸颊淌至下颔之时已在这寒冬之中变得冷冷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
这个冬天……这个将是只有他一人度过的冬天……一定会是他迄今为止度过的所有十六个冬天里,最冷的一个吧?
这时,他似乎听到外面由远而近的响起踏雪而来的脚步声。然而,他的头脑昏昏沉沉,他的心更是犹如覆满了尘埃,他的身体也似乎已经被寒意所麻木,连泪水都被冻凝了一般。但是,紧接着,一声熟悉的呼唤让他全身剧震:“世民,世民……”
他霍然抬头,泪眼朦胧之中景物被扭曲得歪歪斜斜,但再怎么歪斜,他还是能看得清那正向着他俯下身来的笑脸……
“世民,你怎么……又哭了?”
因为……我以为……
李世民是在心里嘟哝出这五个字,他的双唇虽是颤动得厉害,却似是因为刚才那一场恸哭而失却了所有的力量,怎么也无法再从干涩的喉间吐出半点声音。然而,即使是在心里,他也只能是嘟哝出这五个字,再多的解释,也已无法完整地作出。
是因为……不需要再解释了……
那人一手将他挽起,像是搀扶着他一般,走出了这个他住了一个多月的破庙,走向外面一辆马车,还一直扶他上了车,然后向着坐在前面驾车的马夫说了一声:“走吧!到长安去。”
李世民靠在那人的怀内,舒心的微笑了出来。
昨晚,是自己用怀抱温暖了他的身;今天,是他用怀抱温暖了自己的……心!
“无忌……”在摇晃的车厢里,李世民低吟似的唤出这一句。
“嗯?”搂着他的那一个温暖之极的臂弯明显地更收紧了一些。
可不可以……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再像刚才那样把我抛下离去?
这一句话仍是只能在他的心里嘟哝出来,这时却不是因为喉头干涩而无法出声,而是……他太害羞了,不可能真的把这心里的话说出来。
然而,像是听到他内心的这一句话,长孙无忌一根曲起的手指又轻轻地刮着他的脸颊,道:“傻孩子,你以为我刚才是把你抛下离去吗?当然不是啦!我只是……去找这样一辆愿意把我们一直载到长安去的马车而已嘛……”
304.门槛
长安。
一群便装的宫廷侍卫站在街角处,看着前面数丈之外停在一间宅第之前的一辆马车,看着从那马车上一名年青人挽着另一名少年人的手走下来,然后二人站在那宅第的大门之外,抬头看着宅第的门楣横匾之上书写着的“高府”二字。
那便装侍卫之中的一人,对另一个看模样是他们的头目说道:“侍长,长孙无忌已经与李侍卫回到这长安高府来了,我们还要继续护卫他们吗?”
那侍长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持着的信鸽,摇了摇头道:“应该不用了。皇帝本来以为李侍卫会回太原,没想到他却是跟着这长孙无忌来了长安。我一得知他们的行程,就已经放出这信鸽向魏公公报了信,魏公公也很快遣这信鸽飞回来,带来皇帝的旨意,要我们一路悄悄地护卫他们前来长安。也幸好有我们一路护卫,那长孙无忌懵然无知,不晓得我们替他打发了多少半路上本来想打他们主意的小贼强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听说皇帝离开雁门之后并没有回来长安,而是又去了洛阳。”
“那我们也到洛阳去,向皇帝覆命吧!”那侍长说罢,领着这一群便衣侍卫转身离开。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手挽手的站在这高府门外,仰首看着那横匾,心中是说不出的感慨万千,却又有说不出的忧惧不安。
在我经历了那样惨痛之事之后,无双……她还会愿意见到我吗?无忌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亲眼看见我那天从雁门郡衙之内赤身裸体地爬出来的狼狈样子,于是对我满怀同情怜悯之心,因此做不出就那样把我抛撇在雁门不顾而去的事,反而将我这连自己的李家都没有面目回去的丧家之犬领到他兄妹二人寄居的舅舅高家来。可是……他再怎么同情怜悯我,最多也只能是做到将我收容在此,怎么也不可能还想着为他的妹妹把我招为夫婿的吧……
苦涩的滋味盘旋在他的心头。他只觉自己这一副已是肮脏透顶的身子,还哪有资格可痴心妄想去迎娶那冰清玉洁、才貌双全的长孙小姐?现在他光是在脑海里揣想起长孙无双那一双善睐的明眸,便已深感羞惭无地,不知道等会儿真的见到她的时候,更会是怎样难堪得恨不能地上可裂开一道地缝来,好让他躲进里面去。
他这边厢翻翻滚滚的想着这些苦痛之事,那边厢长孙无忌已拉了他一把,道:“世民,来,我们进去吧!”
然而,看着高府那一道高高的门槛,李世民却只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进了千斤之重的铅水,怎么也提不起。
“怎么了?世民?怎么不进去?”
李世民抬头看着一脸惊诧之色的长孙无忌,忽然一阵冲动,脱口便道:“无忌,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吧!我……我是那么肮脏的人……我不配……”
“嗳,世民,你又在说什么孩子气的傻话了?”长孙无忌不等他说完已经打断了他,“我不早就跟你说过的吗?你,不脏!一点都不!来,进去!”说罢,他不由分说,紧紧拉着李世民的手硬是将他往里拖。
然而,李世民虽是给拖得上身向前倾斜,但他没被长孙无忌拉着的另一手赶紧扶住门框,两脚更是像牢牢地钉在了门槛之外的地面上一般:“不,无忌!你听我说好吗?”
长孙无忌毕竟是文弱书生,用力连拉了几把,都拉不动李世民,只得止住脚步,转身看着他,深深皱起眉头,道:“世民,你干什么了呢?从雁门到长安,那么远的路你都跟着我走过来了,你可别跟我说,到了这门外的最后一步,你反而跨不进来?”
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内心那翻腾得直如煮开了的开水的思绪,肃颜正色的道:“无忌,我很感谢你!自从雁门郡衙门外你见到我以来,一直地照顾着我,给我疗伤,让我开怀,还领我回到这长安来。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现在是怎么样的状况,我有自知之明的。我现在连李家都没面目回去了,更不要说能厚颜地跨进高家的这道门槛。够了!无忌,我跟你说,真的……够了!你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够好了!我在这一辈子的余生里,都会记着你在我这段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里对我的好!——虽然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回报你的恩德,而只能是对你怀着最最卑微的感激之情。”
“但是,到此为止吧!放开我的手,让我离开这里,离开你,离开所有我曾经认识过的人!对我来说,在经历了那样的耻辱惨痛之后,对我来说唯一还能算是仁慈的好事,那就是遗忘!——请你忘记我,也请你设法让无双忘记我!我只想被这世间所遗忘,这样我就至少可以忘记那件耻辱惨痛的事,甚至是假装那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在我的身上!”
看着李世民那双渐渐地又被泪水所模糊的眼睛,长孙无忌只觉他那满目的惨然之痛似乎已在瞬息之间传染到自己的身上,不由得用力地一甩头,道:“不!世民,我不会忘记你!——我是做不到!你能明白吗?我也不会让无双忘记你!——因为她也做不到的,这我却是太明白了!”
我更不会让你被这世间遗忘!不!我要让你被这世间所有人都记住!而且……是永远地……记住!但不是记住那件耻辱惨痛的事,而是你那真正值得所有人永远地记住的一切美好之事!
一如既往,长孙无忌只说出了他所想的一半,另一半他就只是悄悄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你是要忘记那件耻辱惨痛的事,但不应该是假装那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在你身上……”长孙无忌喘过一口气,也是略略地平复心中的激荡,“那件事是很耻辱,但那绝不是你的耻辱!而是做了那件坏事的人的耻辱!那件事是很惨痛,但请你不要再这样自己一个人来背负,好吗?再惨再痛的事情,在这世上你至少还有我,是愿意跟你一起面对的。请你……让我跟你一起面对,好吗?”
泪眼朦胧之中,他看到同样地泪如雨下的少年,只能是向着自己用力地点头,已是泣不成声,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回答的话来了。
于是,虽然仍是在泪水纵横之中,长孙无忌却又微微的笑了起来,道:“世民,你不脏!真的,一点都不!从今往后,终此一生,这句话我不想再多说一遍了!因为,我不想再听到你还要来质疑我说这话的真心诚意!”说着,他将握着李世民的手轻轻一提,“进来吧!”
这一回,他没费什么气力,便已拉着李世民一前一后地提起各自的双脚,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高府的大门……
305.猜谜
这天,吃过午饭,长孙无忌与李世民一同步出用膳的侧厅,李世民正要回自己房间歇午,长孙无忌却一把拉住他,道:“世民,我要到东市去买一件玉器,你陪我也走一趟,帮帮眼,好吗?”
李世民一边点头一边顺口问道:“买什么玉器?买来干嘛用的?”
长孙无忌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道:“我想买一件玉佩,是要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女子的。”
“啊?那为什么要今天去买?既然是送给女子的玉佩,无忌你应该找个女的跟你一起去看,她才帮得了你的眼嘛。可是今天这府上的一众女眷不都全去了延兴寺上香祈福吗?”李世民略感惊异的问道。
长孙无忌看着眼前这少年向着自己圆睁着他那双满溢着好奇之色的乌黑的眸子,心底深处不知道已是第几次涌起想去吻一下那眼睛的冲动。他竭力抑下这冲动,脸上仍只是一如既往的挂着一抹温然的微笑,道:“因为我要买的玉佩,就是想送给她们的其中一人的嘛。这些女人,都是一致向外对付我们男人的,只要给她们其中一人知道了这送礼之事,保管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会她们所有人都知道了。那这份礼物的惊喜就没有了呀。”
李世民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也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无忌你真有心思,想得那么细致。”说着,他凑到长孙无忌耳边,压低声音问道,“哎,无忌啊,你可不可以悄悄地告诉我,那件玉佩你是打算送给她们之中的哪一个?最多我保证,一定不会向她们泄漏你这秘密,行不行?”
长孙无忌感到一股暖暖的气息吹进自己耳廓之内,那少年的缕缕发丝也在微风之中拂到自己脸上,惹来丝丝的痒感,直达心底……
“好吧,告诉你也行,不过……你要先猜上一猜。”
那两道长长的剑眉轻轻地往上一挑,“那……我猜是嫂子(按:指长孙无忌的妻子)!对不对?”
“错啦!”长孙无忌禁不住伸手曲起食指往那近在眼前咫尺之遥的泛着健康的红润之色的脸颊上刮了一刮。
那脸颊霎时更添几分艳红之色:“那……是令堂吗?”
“又错了!”曲起的食指理直气壮地又在那张红通通的脸颊上用力地刮了一下。
“哎呀,我猜不到了,无忌你告诉我吧!”
长孙无忌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道:“嗳,世民,你什么都强,怎么这猜谜的本事却那样的差劲?我买那玉佩,是打算送给妹妹的啦!”
“原来是无双啊?!”李世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不觉伸手搔了搔头,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哎呀,我真是太笨了,居然这样都猜不出来。不过……那也是因为我见无双平日的衣着打扮都很是素雅,不怎么喜欢穿金戴银配玉的样子,就一时之间怎么都想不到无忌你那玉佩是打算送给她的。”
长孙无忌含笑的说道:“因为明天是妹妹的生日,所以我要赶在今天之内给她买件礼物,好在明天送她。”
李世民的眼睛又再睁得更大:“啊?明天是无双的生日?那……那我是不是也要想一下该送点什么给她?”
长孙无忌笑而不语,挽起他的手,道:“好啦,好啦,我们别一味地在这里嚼舌头了,再晚可能无双就会跟着高家的女眷一起回来了,我们再要瞒着她出去买东西就不容易啦。”
二人出门就直奔东市。只见各式商铺鳞次栉比,店内货物琳琅满目,逛街购物的人熙熙攘攘、磨肩擦踵,当真是热闹非凡。二人一家一家珠宝玉石的首饰店看过去,一时之间却没找到特别合心意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