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微微一笑,接口道:“那么……世民啊,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答应啊?”
“什……什么事?”李世民听他忽然这样说,心中腾升起诧异之情,一时之间便冲淡了刚才的慌乱与难堪,口齿也随之变得利落了起来,“无忌你想我做什么只管说就是,哪用这样客气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答应的!”
长孙无忌听他说得恳切,微微点了点头,那眼中的神色显得越发的柔和温润了:“那我就说啦!你现在与我妹妹订了亲,我妹妹今天又送给你那块翡翠玉佩,你也该拿些什么东西回赠一下她才对,是吧?”他看到李世民听了自己这话,脸上霎时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双唇一动似要说些什么,连忙抢着继续说道,“当然了,我知道你现在身边没带着什么,要你马上就回礼是强人所难了,所以我本来是想着等你回到太原之时再说这番话的。不过现在既然你身上有这么一块你母亲留给你的白玉,那何不就拿这块白玉来回赠给我妹妹呢?”
长孙无忌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少年那本已张开要说些什么的双唇就凝定在那处,一副张口结舌之态。
“世民,不行吗?我知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你一定很珍爱,舍不得给了别人。可是……以后你和我妹妹不就是一家人了吗?这白玉现在送了给她,那一样还是属于你的呀?”长孙无忌凝视着李世民的双眼,慢慢地说着这一番,“怎么样?真的……不行吗?唉,那好吧,还是回到太原之后你再另外挑别的礼物回赠给我妹妹吧。”
他叹了口气,放开了拿着那块“玉龙子”的手,转身作势要走。然而,他的一只脚才踏出房门,另一只脚还在房内,便已听到后面“呼”的一声急风响起,自己的手也被一下从后抓住,然后不出所料地听到李世民焦急的声音响起:“不,不,无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哎,好了,我也不辩解了,总之……这块‘玉龙子’我送给无双就是了!无忌,你别生气,好不好?不要生我的气,不要……”
长孙无忌转过身来,看着那急得又已是泪珠在眼眶内直打转的少年,轻轻的笑了起来,伸手给他揩去眼角的泪花,道:“你看你急的!我哪有生你的气啊?我不会生你的气的啦!好啦,那这块……你说是‘玉龙子’?这名字可真好听!来,解下来给我,我替你拿去给妹妹,她一定高兴坏了。”
李世民仍是禁不住迟疑了一下,但是在长孙无忌那温雅却于他而言不蒂利刃的目光的注视下,便是如何的百般不情愿,还是解开了那根自从去年今日由皇帝亲手给他系上之后就没有再解开过的红线,把那龙形白玉轻轻地放进长孙无忌摊开在他面前的掌心之内。
奇妙地,在做着这个解下“玉龙子”的动作的过程之中,刚才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残留”着这唯一的一件与皇帝有关的物品时的那种满怀伤痛悲苦的心情,也像是被随之解开、脱下了……
或许……这才是对的!既然决定了要与无双共谐连理、结为夫妇,那就不该再对皇帝有些什么藕断丝连的痴心幻想!不要说皇帝曾经伤害我那么深那么痛,就算他真的是太爱我了才做出那样的错事,我也不该再想太多,否则那就是对不起无双,对不起她那样大度包容于已是如此肮脏不堪的我!
于是,当李世民把那块解下的“玉龙子”交到长孙无忌手上的时候,心里也似掠过了一丝释然,不由自主的也做出松了一口气的动作,脸上随之露出由衷的舒心快慰的笑意:“无忌,快替我拿这‘玉龙子’送给无双吧。顺便……替我向她说:那块翡翠玉佩,谢谢!真的……很谢谢!”
长孙无忌掌心一合,把“玉龙子”收进怀里,向李世民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他径直来到妹妹的房间之外,敲了敲门,听她在里面应了一声,便推门入内,道:“妹妹,快来看看,世民送了什么给你作为回赠你那块翡翠玉佩的答谢?”
长孙无双听闻,惊喜交集的走近哥哥身边,看到他摊开掌心,现出捧在里面的一块雕成龙形的白玉。她才看了一眼,便已知道此玉是何等的珍稀,喜道:“这是世民回赠给我的谢礼?这我怎么当得起啊?这块白玉可比我送给他的翡翠玉佩名贵太多了呀。”
“那不是应该的吗?他是男方,你是女方,本来就是应该他李家给我们长孙家下聘礼的嘛。只是他如今处境尴尬,身无分文,妹妹你是大度包容之人,才不跟他计较这个。”
长孙无双拿起这块白玉,移至灯火之下再仔细地打量,越发的觉得这玉器贵不可言,既是满心的欢喜,却又禁不住涌起一团疑云,道:“世民怎么会有这样龙形的白玉?这种龙形的饰物……不是应该皇室成员才能有的吗?”
“世民说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世民的祖母不是与先帝的独孤皇后是亲姐妹吗?可能是独孤皇后赏赐给他李家的呢?”长孙无忌不动声色的作着如此的解释。
长孙无双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很说得通啊。这种龙形的白玉,就算是独孤皇后有,但她要赏赐也只会赏赐给内家的人,不可能赏赐给外家的人吧?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流失到皇家之外的人手上啦。”
“呃,那可能不是独孤皇后赏赐给李家的,而是……你想想看,世民的母亲不是北周武帝的外甥女吗?武帝对她十分宠爱,自小就把她放在宫里当公主一样抚养长大。既然武帝对她宠爱得不顾规矩地把她放宫里当公主抚养,那么他也不顾规矩地把这样一块龙形白玉赏赐给外家的人,也不算很奇怪了吧?”
长孙无双笑了笑,道:“这倒是说得通。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世民的母亲也很不顾规矩啊!这样的龙形白玉,可是传家之宝,按理说应该送给长子才对,怎么却是给了世民那样的次子呢?”
“所以嘛,这就说明世民很受他母亲的宠爱,一如他母亲当年很受周武帝的宠爱那样!”
长孙无双点了点头,又把那“玉龙子”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子,道:“可是这块白玉我可不能公然戴在身上,否则给人看见了,传到朝廷皇宫里去,那可是不得了的‘大逆不道’之罪呢!”
长孙无忌也跟着点点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道:“你就放在箱子里做压箱底的辟邪玉器好了。”
“唉,这么漂亮的玉器却不能戴在身上,真是可惜了呢。”
听着妹妹如此满含遗憾之意的叹息,长孙无忌却是暗暗的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看着夜空中那一颗熠熠生辉的紫微帝星,与此同时他脑海里还浮现起洛阳琼花观里那株奇异的琼花向着那肃立在它面前的李世民随风摇摆,似是向着这少年躬身下拜的情景。
妹妹,你放心吧,这块“玉龙子”,总有一天你能名正言顺地戴在身上,绝不会可惜了的!
卷二十一·太原篇(之四)·完
卷二十二:太原篇(之五)
312.官兵
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只有稀稀落少的几张桌子上坐得有人。——毕竟此际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因而早饭的时间已过、午饭的时间却还没到,进来这小店吃饭的人并不多。
在那坐着人的几张桌子上,其中有一桌上坐着的三个人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他们的穿着打扮虽然乍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但那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地向外流露出来的优雅气度,与这荒野小店实在是格格不入之极,也就难怪会如此瞩目了。而再仔细打量,更会发现他们身上的衣物所用的质料都是纹路精致的细绢,绝非寻常人家的平头百姓能买得起的。再更长时间一些观察他们,又会发现旁边另一桌上坐着的五人,不时会走过来给这三人递巾接布,显然是这三人侍仆。
原来……是出门都带着仆人侍候的公子少爷呢,一定是出自非富则贵的人家吧。
旁边几张桌子上坐着的客人,忍不住好奇之心不断地探头探脑的窥视着这三人与另一桌上的五名侍仆好一段时间之后,在心头盘旋着的,都是这样类似的念头。
自然,这三人就是李世民与长孙兄妹。虽然在那些外人眼中看来,他们都是男子的打扮,其实其中一人就是长孙无双这女子。她也穿上男装,为的是她一介女子本来不便抛头露面,应该像此前长孙无忌与李世民从雁门到长安那样聘一顶轿子让她坐在里面才对,但他们急于赶路,都是骑马而行,于是她就索性改作男装。
旁边另一桌上的五人,则是长孙家的侍仆,跟着他们一起到太原去,以便在路上侍候他们的起居饮食。
李世民比之长孙兄妹熟知道路,知道此去将要翻过一座山岗,路上没有可以吃饭歇宿的地方,便提议提早一个时辰在这小店里吃过午饭,以便正午与下午的时间加起来足够翻过那座山岗,可赶在日落之前到达另一边投栈住宿。
三人这时已点了菜,正等着店家做好端上来。在这样的荒野小店,旁边还有别的不相干的人坐着,因此他们也不便交谈些什么,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不打紧的话。
正在这时,外面的官道上从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不消一忽儿就来到这小店前面,而且就在这里停了下来。小店里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抬头往门外看去,只见一群约有十几人、穿着隋军服饰的官兵从马上纷纷跃下,一涌而入,坐了三张桌子,一下子就把本来显得甚是空空落落的小店挤得满满的。他们一坐下就又是以手拍桌,又是拿刀柄敲凳,大吵大闹的叫着店家赶快来给他们端水上菜,把这原本清静得有点孤寂的小店吵得沸反盈天。
这小店门面很小,因此伙计也只有一人,忽然涌进那么多客人,霎时忙得他东奔西走都还是忙不过来。其中一桌等得不耐烦了,先是有人骂骂咧咧的问候这店家的女性亲戚、乃至祖宗三代,后来更是把桌上放着的碗筷摔到地上发泄怒气,只吓得那伙计赶紧过来先侍候这一桌,却被那火气最大的一人一个耳光打过去,把他半边脸都打肿了。
长孙无双见这些人如此又粗鲁又蛮横,不觉秀眉一扬,脸现薄怒之色。长孙无忌见她神色不善,连忙伸手按住她的肩头,低声道:“妹妹,别气!这些人可都是官兵,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的。更不要说现在是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我们可是招惹不起的。”
长孙无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心中愤愤难平,禁不住冲着李世民嗔道:“喂,你以前不也在军队里当过兵的吗?你可别跟我说,你也是他们这副泼皮流氓的样子哦。”
李世民苦笑道:“军纪不严明的军队,确实就跟匪盗也没两样。不过你放心好啦,我爹治军很严的,我身为他儿子更加要以身作则,哪敢做这种欺欺霸霸之事嘛。”
长孙无忌微笑地看着李世民,道:“以后世民领军,一定也是治军很严的,在你军中就绝不会有这种欺欺霸霸之兵。”
李世民一怔,又是苦笑不已,心下也是一片的苦涩,想:我哪里还能领什么军?
虽然他父母自少就栽培他以将来进入军队作战、累积军功直至爬上统军元帅的位置为目标,可是一年多前被皇帝召入宫中是玩弄也好、是宠爱也罢,本质上都还是作了以身体侍候皇帝寝席的一介娈童,更不要说最后还真的失身于皇帝。虽然如今有幸能得到长孙兄妹的如此大度包容,让李世民重新振作起像一名普通而正常的男子那样成家立室、娶妻生子的信心,但他毕竟已经不敢再奢望自己还能重拾往昔那理应已经破碎得无从收拾的沿军旅之道谋求出身的美梦。
他心中忽然又是被一片烦恼不堪的阴霾所遮蔽,不想再跟长孙兄妹说这些事情,便转过头去,却不期然地跟那些官兵坐得离他们最近的一桌上的一人打了个照面,注意到那人与其他吵吵嚷嚷的同伴不一样,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看。他心头微微一凛,但也不便凝定视线与那人对望,只是装作不以为意地将目光转开。
他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杯白开水,喝了一口,扮成百无聊赖的样子东张西望,以便目光又可顺理成章地向那一桌的官兵扫视过去。这回他看到的,却是本来一直盯视着这边的那个官兵,一边仍是不断地拿眼睛看着这边,一边还向坐在他旁边的同伴低声说着些什么,跟他同桌的其他官兵于是也转过头来不断地往这边张望,那一张张的脸上竟是渐渐的露出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淫邪之色。
不好!莫非……他们看出无双是穿着男装的女子?这帮子兵匪一家亲的兵油子,在军队里难近女色,饥渴成性,要是真的给他们看出无双是女子,那可大事不妙!
他不能被那些官兵看出他在警惕着他们,可是那些官兵却是肆无忌惮、毫无掩饰地以火辣辣的眼光直直地往他们这一桌上射来。其他两桌的官兵还在喧哗吵闹得声震屋瓦,那一桌的官兵却都安静了下来。那安静却显得甚是诡异,只因那一桌子的人都往这边瞪大着一双双充满着欲望之色的眼睛。
李世民再也坐不下去了,一把按着长孙无忌的手,低声说道:“无忌,你带着无双……赶快先离开这里吧。”
“什么?饭菜……不是都还没上吗?我们还没吃过饭啊?”长孙无忌听得莫名其妙。
“不能再等那些饭了!你没看到吗?我们旁边那一桌官兵,他们一直在往这边盯着无双看!他们可能已经看出无双是女子,对她不怀好意了呢。快!你快带无双走!”
长孙无忌悄悄瞟了那桌官兵一眼,马上就明白李世民说的不错:“那……你呢?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这些官兵人多,我们人少,如果一起走,他们会看出我们要逃跑,跟着追上来,那就麻烦了!就你们两个人走,他们会以为你们只是出去一下,还会回来的,不一定会跟上去。而且,就算他们要跟上去,我留在这里以语言什么的先绊住他们一下,也好方便你们及时离开。”
“可是……那些官兵发现真相之后,可能会迁怒于你的呀?你这岂不危险?”长孙无双本来一直只是沉默着听哥哥与李世民对话,这时忍不住插口进来。
“不是还有五名家仆在这里吗?我们六个大男人,要以一敌二、敌三地对付他们十几人也并非不可能。”
长孙无忌沉心想了一下,知道李世民这话说出来自然只是安慰妹妹。这十几人都是受过军事训练的士兵,自己这一方却除了李世民之外,其余那五名家仆全都并不懂什么武功,对方以一敌二、敌三那才叫并非不可能。可是他也随即想到,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妹妹更是一介女流,还是对方正虎视眈眈的对象,留在这里非但帮不了李世民的忙,反而只会拖累了他要分心照顾他们兄妹二人。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带妹妹先走。世民,你小心一点,实在不行的时候,你赶快一个人先谋求脱身,不用管我们家那五名仆人。那些人反正只是想打妹妹的主意,她不在这里,他们也没必要去为难那些仆人。”
长孙无忌知道以李世民的身手,对方就算人多势众,他只顾他自己一人的话,应该还是能够脱困而去的。怕就怕他顾惜那五名侍仆是自己长孙家的人,为着自己与妹妹就连这些家仆的安危他也要舍命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