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可是现在……我那么愚蠢而固执地听不进父亲这良药苦口的劝告、一意孤行地娶了无双进门,我可就连她、连长孙家……都害了!不!为了无双,我一定不能再身陷当年的困境!
可是……如果我不跟着父亲去江都,不向皇帝低头求情,不拿这身子去作交换,父亲又怎能洗去这皇帝强加在他头上的罪名,这一辈子只怕都难以脱身牢笼吧?如果是要跟皇帝拼命,那就不能让父亲被押解离开这个还是我们地头的太原。但是……我刚才明里暗里的威胁那使节,说太原这里在我们手上有三千兵马,再加上马邑那边的合共近五千之众。
其实马邑的兵马已落入刘武周手上,他已经杀了王仁恭这样的朝廷命官,撕破了脸面非反隋不可的。这个时候若向他求助,一来他未必肯施以援手,二来他就算肯,我们父子受他如此救命的大恩,以后就必须奉他为主、供其驱策了。他那样一个校尉出身的小人物,父亲怎能甘心反而匍匐在他脚下称臣?更不要说,看他这次的所作所为,为着与顶头上司的一个小妾的奸-情败露就那样仓促行事、铤而走险,既是不仁,也是不智,这样的人不可能真有出头之日,更甭提能扫平天下、为万民之共主。我们父子跟在他麾下,那跟留在隋室之内还不是一样的死路一条?
至于这太原城内,说是有三千兵马,但那是隋家的官兵,并不真的是效忠于我们父子的私兵家丁。如今父亲这太原留守被下狱,另一名副留守王威就成了名正言顺可掌握城内军政大权的长官。他平日的行止可见是与高君雅一伙,其实是代表朝廷监视父亲、乃至是我的一举一动的。就是因为这两名副留守平时连我也看得死死的,我才不得不将跑来太原投效于我、但看起来没有什么将才、只适合做一介士兵的人都遣往马邑那边交由刘武周悄悄统带,以免在我身边聚集了太多人、动静太大会打草惊蛇。可如今这上万的兵马都给刘武周一口私吞了,我这一年来的苦心经营几乎是尽化乌有,我特意留在太原这里跟着我的虽然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将才,但有将无兵,那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呀?
李世民想啊想啊,想得脑袋都像是快要给撑破了,却还是想不出一条万全之策,既可以让父亲得保性命安危、又无需被迫将自己献身给皇帝的两全其美之法。
这时李渊抱着儿子恸哭了一阵子,悲痛稍减,也渐渐的定下神来,抬起头来看了儿子一眼,看到他两道长得足可斜飞入鬓的剑眉紧紧的蹙起,以致眉心之处都扭成一个“川”字。他虽然一时还不知道儿子在心里已经把事情想得如此深入细致,但也能猜到他是为着自己的安危在忧心如焚,不觉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揉着儿子的眉头,像是那样就能把那皱起的眉头抚平,道:“世民,你不要多想伤神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到江都去走一趟就是,没事的。”
李世民听到父亲如此柔声的安慰,心头蓦地涌起一股热潮,想:父亲当年忍痛也是忍辱地把我送进皇宫之内,他是多么的左右为难,现在我都切身地体会到了!既然我这身子其实都已经被皇帝玷污过了,为什么我就不能主动地为父亲再牺牲一次?
于是,他双唇都贴在父亲耳边低声地——那是因为房外还有很多骁果禁卫在看守着——说道:“爹,你不用担心。我晓得的,皇帝……他突然这样降罪于实属无辜的爹爹,他为的……是我!”他感到父亲的身体在听到自己这句话时一阵剧烈的震动,带得他里面的心似乎也在跟着颤动,然而他咬咬牙关,狠下心肠继续说道,“皇帝的用心只不过是要逼我到江都去,又留在那宫里侍候他。所以……爹,你不用去江都,我去!我这就去跟那使节说,让他飞鸽传书给江都,说太原此地无时不刻不受突厥入侵的威胁,绝不能突然之间城内没有了你这留守统兵坐镇、抗御外敌。我作为你的儿子,理应代父顶罪,替你被押往江都接受皇帝的提审便是!”
说罢,他就要从父亲怀里挣扎起来。李渊却一把紧紧抱着他,不让他离开一步,本已止住的泪水又再簌簌的流下,道:“不,不!世民,不能这样!当年我已经做错过一次了,今天我绝不能再重蹈当年的覆辙!求你了世民,不要逼我再犯那样的大错——是大错特错啊!”
父亲这一番话,便如重重的一击敲落在李世民的双膝之上,让他那处一阵酸软,哪里还能支撑得住身子,直接就软倒在父亲怀中,又再哭得一塌糊涂,一如当年在凉亭里抱着他的大哥。然而在这一场大哭之中,他也对当年父亲与大哥将他“出卖”给皇帝彻底地释怀了。
当年的父亲——还有大哥一定也是那样——做出那样的事来,其实真的是比我更苦更痛的吧?
“世民,世民……”李渊伸手拭抹着儿子脸上的泪水,也是再次老泪纵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没事的,真的,我去江都走一趟就好了。毕竟我不是负主要的责任,皇帝再怎么想冤枉我,也奈何不了我什么的。倒是你……时到如今他还那么一门心思想通过整治我来逼你就范,你实在是太危险了!世民,听着,皇帝如果没看到你也跟着去江都,他不会就此甘心的,一定还会再想别的法子来逼迫你,甚至可能是下旨强行把你也抓到江都去。趁着现在他还没有使这一招,赶快离开这里!你想办法悄悄地到河东去,与你大哥和一众兄弟会合,然后和他们一起躲起来,别让皇帝有办法找到你们。这样,就算我在狱中,皇帝既找不着你,又没法再拿别的李家之人的性命安危来威胁你、逼你从藏身之处出来,久而久之,他自然就会觉得没趣,便会把我也释放了的。”
李世民听父亲如此劝说,自然知道那最后半句话只是父亲故意把此事的结局说得极为乐观,好让自己能够安心而已。以皇帝那暴躁如雷的性子,如果他真的既找不着自己,又抓不到别的李家之人来威胁自己,只怕会把父亲千刀万剐以发泄怒气。而父亲就算不死,也必定会被皇帝折磨个死去活来,哪里有可能时间长了就反而会令皇帝失却了报复他的兴致而开释了他呢?
于是他着急的连连摇头,道:“不,爹,不行!孩儿做不出这种弃父而去、独自逃命的事情!要走,我们父子一起走!芒砀山泽,何处不是容身之所?爹,你放心好了,我今天晚上就出去做好安排,明天那江都来的使节将你押解上路的时候,我们的人在半路上突然杀出,把你救走!”说着他又再挣扎着要从父亲怀中走起来。
可李渊仍是紧紧地抱着他,甚至不让他对动弹一下,也是摇着头道:“不行,世民,不行的呀!如果我要拒捕,那刚才在晋阳宫的朝堂之内我早就反抗了。以我当了这一年多的太原留守的威望,再加上你在这太原城内结识的各式人等也不少,我们父子登高一呼,应者景从又有何难?虽说是事起仓促,但平日我们暗地里准备的也不少了,如果仅仅只是打算摆脱这次的牢狱之灾,则趁此机会同仇敌忾、据城举义,不是比逃亡到荒山野岭去做一介叛贼更有出息吗?”
李世民一怔,心想:果然爹爹才是姜是老的辣,他这样想可就比我的打算要眼光开阔、思路远大得多了。
“那……那爹你为什么没有刚才就抗拒那使节的拘捕呢?”
“唉……”李渊长叹一声,“那就是因为你大哥那些家人还全在河东啊!我要是这样突然起兵,来不及通知他们赶快走避,我和你在太原这里是暂且安全了,但建成他们那些在河东的家人可就危殆了呀!”
331.同榻
李世民听父亲这么一说,也想到确实即使太原这边有足够的兵力起兵举义,河东的家人却是来不及逃过一难的。
一刹那间,他又生出一种恍如整个身子急速下堕、跌进万丈深渊的无力感。
看来……真的还是只能走那条牺牲我一人去给皇帝陪罪求情的路子了!可是……父亲是不肯再让我如此为他、为李家牺牲,怎么办呢?那只好不管他愿不愿意了,我今晚就连夜奔赴江都,无论如何要赶在父亲被押解抵达江都之前就求得皇帝下敕开释了他。也好,父亲如今被困于囹圄之内,那样他就无法阻止我到江都去替他顶罪。只要我一入宫中,皇帝自然不会再放我出来,父亲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他也无可奈何了嘛。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心神反倒是完全的平静下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强笑道:“爹,这些事明天再说吧,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好吗?”
说着,他将父亲扶回到床沿坐下。他跪坐在父亲脚边,细细地打量父亲的样子,心里想着的是:爹,这是孩儿最后一次看你了,就让孩儿……好好地将你看个够吧!
他想着这是与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禁不住又是一阵的心酸,眼眶里又是热热涩涩的了。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父亲猜破他的打算,仍是竭力的抑下泪意,反而挤出一丝笑容,道:“爹,你不要想太多了。今晚好好歇息,明天可能就要上路,会挺累的呢。孩儿这就先回去,给你再准备些路上的行装,明天再来看你,顺便把那行装给你带来,好吗?”
李渊看着这乖巧的儿子,见他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分明是按纳不住的流露出无尽的悲伤与不舍,心念一动,一把又抓住儿子的手,道:“世民,你今晚不要回家去了,留在这里陪着爹,行吗?”
李世民一怔,道:“这……”
“世民,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好吗?我……心里真的……很乱……”李渊的眼中又渐渐的泛起了泪光。
李世民吃惊地看着一向镇定冷静的父亲如今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显得是如此的彷徨无助,惊慌失措,心里蓦地一软,想:父亲突然遭此牢狱之灾,他这一辈子都没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我怎能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好吧,还是先陪他过完这一晚,明天就算他先行一步被押往江都,但我随后抄小路独自一人快马急奔,要赶过他的头抢先到达江都应该也不难。
于是他点点头,道:“好的好的,爹你别担心,孩儿今晚一直都陪在你身边好了。”
李渊心中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刚才他那惊惶的样子只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要把这儿子留在自己身边,没法趁着这夜里在外面瞒着自己做些什么傻事。他虽然不晓得李世民刚才已下定了再次牺牲自己赶去江都向皇帝陪罪求情的决心,但那时他脑子里骨碌碌的转着千思万绪,那一双眼睛也随之在不知不觉之间滴溜溜的转个不住。这儿子是自己的亲生,李渊怎么会不知道他自小一动起什么心思就是这样子眼珠子转个不停?可是接下来李世民却不说他有了什么主意,李渊便猜到儿子一定是想着要去做一些不能告诉自己的事情,那肯定就是对自己有利、却对他不利的事情,才要那样瞒着自己。李渊也知道如今自己困于狱中,儿子又是下定了决心便十匹马都拉不回头的性子,自己是阻止不了他的,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这样动之以情,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让他无法去做那些傻事。
李世民身上带着些钱,本是用作到马邑去的盘缠,这时他都从怀中取出,分作两半,一半送给那从江都来的使节,求得他允许自己陪父亲在这厢房里过一晚——那使节一来是收人钱财就要替人办事,二来想着这厢房的门反正是锁着的,外面又有骁果禁卫把守,李世民这样留在父亲身边,只是等同他也被囚禁在内,这样把李氏父子都关起来其实反而是好事,免得他在外策动什么营救李渊的诡计,于是就欣然答应了——;另一半则都分给了那些在外看守的骁果禁卫,让他们能对父亲好些,并帮忙给他带口信出去给长孙无忌、刘弘基等人,告诉他们自己今晚留在这驿馆里陪侍父亲,让他们安心离去。
那些江都来的人上上下下都受了李世民的钱财,对他父子二人的面色自然都与此前的凶神恶煞之貌大有不同,这天晚上还给他们做了丰盛之极的晚餐,送进厢房来。李世民却拉着那些在门外看守的骁果禁卫也进来跟他们父子一同享用这美食佳肴,更是把他们乐得笑不拢嘴。
晚饭过后,李世民侍候父亲洗脸濯脚,又给他铺好了床榻,扶他睡下。
李渊拉着儿子的手,道:“世民,这里就一张床,你睡哪里?”
“我去叫那些侍卫大哥给我拿一套被褥来打个地铺就是。”
“哎,虽然现在是阳春三月了,但晚上还是挺冷的呢。你别睡地上了,跟我一起睡在这床上不就行了吗?”
李世民看了一下那张小小的床榻,虽然父亲一个人睡还算有余,但自己再睡进去就实在是太挤了——李渊如今是犯人的身份,本来是应该关在牢房里、睡在草铺上,甚至要戴上枷锁镣铐的,其实已经是看在他那唐国公的身份地位,才这样只是把他软禁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但这房间不大,床铺自然也是很小——,便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却已被父亲一手拉了他上床,道:“好啦,不准再跟我罗罗嗦嗦的争辩!现在有床睡已经不错了,以后还得习惯着睡草铺呢。”
李世民听父亲这一句话,心中便是一痛,知道他已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在狱中度过很长的时间、甚至是整整一生!此情此景之下,他还哪能再对父亲说半个“不”字?只能是一边暗暗的想着——爹,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一辈子再尝这样的牢狱滋味,更不会让你要睡什么草铺,哪怕……哪怕是要我多么无耻地去讨好皇帝,哄得他回心转意!——另一边便乖乖地爬上了那张小小的床榻,挨在父亲身边侧身躺下。那床实在是太小了,其中一人仰躺平卧的话,另一人就只能侧身躺卧,李世民自然是要给父亲多让出些空间,便是他自己主动选择了侧卧。
李渊见他这样子,当然猜到他的心思,便也侧着身子,后背紧紧靠在床边的墙壁上,腾出大半的床宽,道:“世民,来,躺进来一点,别这样侧着身子。要不你半夜里做起梦来,不知就里的,往后一仰就会翻到床下去的。”
“不,不用了……”李世民才说了这么一句,却感到父亲一伸手将自己拉进他怀里,两臂从自己腋下穿过,在背后交叉,道:“什么不用了?那我只好这样抱着你,以防你会半夜摔到床下去了。”
靠在父亲的怀里,感受着父亲那胸怀的温暖,李世民不晓得为什么,又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正如之前刚刚一进这房间,见到身穿囚衣的父亲,与他相拥而泣的那一刻。
有多久……没有这样了?像个孩子那样,可以依靠着父母如此坚实宽厚、温暖舒服的胸怀,这世上的风风雨雨、纷纷扰扰,都不用去想,都可以放心地指望着自有父母那些大人给自己遮风挡雨、排除万难,自己就只需要安心地靠在这怀抱里,舒适地睡去……
舒适地睡去……
不管明天,或明天的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无数过将来的明天会怎样,今晚……有父亲在身边,有父亲的胸怀可以依靠,就好……就够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李世民觉得好像只是离他爬上这小小的床榻、被父亲搂进怀里只过了一瞬之间那么短,他就已经沉进了睡梦的甜乡之中……
332.绮梦